杨小玲九岁,父亲带她到南京见过一次吴菲和吴芳姨妈。当时到处都挖防空洞,南京城很混乱。父亲跟人借了一辆自行车,驮着杨小玲先去吴芳姨妈家,然后又去吴菲姨妈家。
杨小玲印象中,四十岁的吴菲和吴芳姨妈,仿佛同一个人。长得太像,离开这个姨妈到那个姨妈家,杨小玲被双胞胎姨妈的相似程度惊得目瞪口呆。天呀,怎么会这么一模一样,外表衣着,脸部表情,说话声音,根本没差别。
两位姨妈都没留吃饭,也不沏茶,结果父女俩只好到商店里买两个油球充饥。南京特有的一种食物,很像一个握起来的拳头,有豆沙馅,用油炸过,非常管饱。杨小玲母亲为此一直耿耿于怀,自己丈夫带着女儿辛辛苦苦大老远去送虾籽鲞鱼,吴菲和吴芳姨妈也太不拿别人不当外人,太不讲客套,她们表现得太冷淡。
虾籽鲞鱼是苏州特产,杨小玲清楚地记得,外婆专门去酱菜店讨了干荷叶,用纸绳子细心包扎。外婆说,她两个侄女和她哥哥一样,最喜欢吃采芝斋的虾籽鲞鱼。外婆是吴菲和吴芳姨妈的嫡亲姑妈,杨小玲母亲与双胞胎姨妈是表姐妹,年纪差不多,童年和少年都是在四川成都度过。那时候正好抗战,她们一起在池塘里游泳,一起叫喊着跑空袭警报,一起钻防空洞,一起学骑自行车。
杨小玲外公与双胞胎姨妈的父亲,也就是杨小玲的舅公是同事,都是农民银行职员。说起来应该比较亲近,尤其在四川的那段日子,两家就隔着一堵墙。杨小玲母亲与吴菲和吴芳是同学,先在同一个小学,后来又同一个中学。三人有过一张穿童子军校服的合影,有人说她们长得像三胞胎。
自从杨小玲父女在南京遭遇了冷淡,杨小玲母亲便不太愿意在女儿面前提起这两位姨妈。外婆有时候还会念叨几句,说双胞胎侄女打小就一直闹别扭,自从出生,一直在互相捣蛋。
“我嫂子那时候真不容易,双胞胎就没办法喂奶,喂这个,那个拼命哭,喂那个,这个又像要杀了她一样,一个劲地死嚎,索性都不喂,倒也就太平老实了。”
外婆的描述中,杨小玲有个印象特别深刻,吴菲和吴芳姨妈永远在闹别扭,一别扭就互相不说话,父母关照什么事,让这位喊那位吃饭,让那位喊这位做功课,其中一个便会以“我现在不跟她说话”为理由,予以拒绝。杨小玲的舅公和舅婆因此很生气,生气也没用,双胞胎脾气都倔,都不怕挨骂,宁愿挨打,也绝不让步,不说话就是不说话,坚决不说。
当时的农民银行职员中,还有一家也有双胞胎,那家是两男孩子,平时也吵闹,也打架,不过兄弟姐妹有矛盾,他们通常会站在一边,一致对外。外婆说她哥哥家的问题是孩子太少,还有个弟弟,老实巴交总被两位姐姐欺负。外婆的哥哥喜欢女孩子,吴菲和吴芳姨妈自小就被宠得不行。
外婆说来说去,必定要表达这样一层意思:
“我这两宝贝侄女,天生一对冤家。”
吴菲和吴芳姨妈属于那种极其相似的孪生姐妹,为了有点区别,父母故意不让她们穿一样的衣服、穿不一样的鞋,甚至留不一样的头发,可是这都没用,她们不仅长得太像,关键是神态也没区别。实在太相似了,不要说别人会弄错,就连她们的父母、她们的弟弟,也经常被弄迷糊。
杨小玲母亲开始上中学,她与吴芳一个班,吴菲在另一个班。初二的时候,比她们高一级的初三(2)班,有位大官僚的公子哥叫姚谦,他有辆老牌的英国凤头牌自行车,天天骑车来上学。姚谦父亲不仅是国民政府的高官,而且是农民银行的监察和董事、杨小玲外公和舅公的上司。杨小玲舅公是银行的处长,有一天,他做东请这位上司一家吃饭,杨小玲外公作陪。姚谦也跟着父亲来了,大人们在一起说话,他便在门前的小操场上教三个女孩子骑车。
杨小玲母亲学得最快,她很快学会了骑自行车。学得最慢的是吴菲,那一阵为学习骑自行车,三个女孩经常与姚谦在一起。姚谦也喜欢跟她们玩,一有时间,便会主动过来找她们。吴菲和吴芳都觉得姚谦这个大男孩挺可爱,都觉得他有点喜欢自己,在姚谦面前都是尽量保持克制,姐妹俩平时一碰就吵架,就相互不说话,只有在那段时间,才很难得地和平相处。姚谦确实也喜欢她们,双胞胎姐妹很漂亮,长得又是那么相像,很难分清楚,他弄不太明白自己到底是喜欢谁。
吴菲和吴芳姨妈和平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久,很快又出现裂痕。放假,姚谦和大家约好,到时候一起去学校操场上练习自行车。没想到本来说好上午来,结果有事耽误,拖到下午才过来。他来的时候,吴菲正好在杨小玲母亲家玩,姚谦来了,先解释自己上午为什么不能赴约,又喊她们一起去骑车,并且问吴芳到哪去了。吴菲随口来了一句,说吴芳肚子疼,在家睡觉呢。
于是就三个人一起去骑自行车,没喊吴芳,姚谦也没多想,没想到吴芳会很生气,会因此非常生气。事实上,吴芳此时正待在家里看书,看法国作家纪德的小说《田园交响曲》。她并没觉得这本小说有多好看,只是觉得无聊,只是因为语文老师说纪德是一位非常好的法国作家,比巴尔扎克还好。
吴芳没想到姚谦会不喊她,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其实他推着自行车过来,吴芳已看见他往姑姑家那边去了,看见他进了杨小玲母亲家。出于女孩子的矜持,吴芳没好意思主动迎出来,毕竟她们家与姑姑家只隔着一堵墙。她相信,如果要出去骑自行车,姚谦一定会喊她一声,会喊她一起去。她甚至能够听见姑姑家那面隐隐的说话声,只是听不清在说什么。后来声音没有了,吴芳看见他们走了出来,也没喊她,竟然是径直走了。
这件事情弄得三个女孩子鸡飞狗跳,等到吴芳清醒过来,人家压根没准备喊她,压根不打算喊她,她后悔已经来不及。眼看着他们越走越远,吴芳开始生气,生了一会儿气,她决定去学校找他们,她决定要问问姚谦,问问明白,为什么他不喊上自己,为什么就这么走了。结果到学校门口,她改变了主意,学校并没有围墙,远远地,她看见杨小玲母亲正在操场上骑自行车兜圈子,吴菲和姚谦则坐在双杠上说话,一边说一边笑。
杨小玲母亲后来只不过是实话实说,吴芳质问她,你们为什么不喊上我,她如实地告诉吴芳,是吴菲说她肚子疼。吴芳立刻咬牙切齿,立刻暴跳如雷,立刻明白是吴菲在暗中捣鬼。双胞胎姐妹终于为此大吵了一场,很长时间又是不再说话,又变成了仇敌。杨小玲母亲还把吴菲也给得罪了,吴菲觉得她不应该从中做小人,挑拨是非,不应该在中间传话。
吴菲说:“你明知道吴芳气量小,为什么还要把这话告诉她?”
“这话本来就是你说的,”杨小玲母亲十分委屈,也开始较真,“你说吴芳的肚子疼,说得跟真的一样,我妈和姚谦都听见了。”
多少年以后,杨小玲母亲告诉杨小玲,当时她已意识吴菲姐妹都喜欢姚谦。毫无疑问,吴菲和吴芳姨妈爱上了姚谦,她们为了他争风吃醋。姚谦是个很讨女孩子喜欢的大男孩,个子高高的,很结实,很英俊,皮肤也白。杨小玲曾经问她母亲,你是不是和两位姨妈一样,也有点喜欢这个叫姚谦的男人,杨小玲母亲顿时脸红了,红得很厉害,说我没有,真没有,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杨小玲笑着说,喜欢不喜欢一个人,这跟懂不懂没关系,该喜欢就是喜欢,你用不着不好意思。
姚谦很快就报名去军校当兵,那时候,抗战都快结束,前方战事依然很吃紧。他毕竟是个热血青年,家里想阻拦也拦不住。在军校读书,还没毕业,没来得及上前线,抗战突然胜利了。大后方难民开始返回南京,杨小玲母亲一家是坐船回来,那船很慢,前后走了差不多一个月时间。吴菲和吴芳姨妈家先走了一步,与姚谦一家坐着财政部包机返回南京,他们的父亲公务在身。
姚谦不久也转了学校,进了“中央大学”历史系,像他这种官僚子弟,自然想到哪去哪。再后来,他变成了进步青年,两位姨妈也开始上大学,也思想进步。吴菲读的是金陵大学,学医,吴芳是金陵女子学院,学习家政。有一段时候,姚谦和共产党的地下组织走得很近,不止一次差点被抓。他是公子哥,仗着有背景有后台,平时大大咧咧,有点玩世不恭,父母和官家都拿他没办法。
刚回南京,姚谦与吴菲姐妹还有来往,渐渐地就不怎么见面。国民党迁去台湾前,他带着自己女友去吴菲姐妹家做过一次客。姚谦的女友也是一名国民党高级官员子女,也是进步青年,跟共产党走得更近,已经是一名地下党员。她显然没有吴菲姐妹漂亮,性格很开朗,说话同样大大咧咧,大家一起聊天,百无禁忌,立刻就熟悉起来。
女友说:“我听姚谦说过,他说你们姐妹,都喜欢跟他玩,老是为了他吵架。”
姚谦连忙解释说:“不,不是这样,应该说是我喜欢跟她们玩。”
“就是你说的,你还说她们喜欢你,你就是这样说的。”
女友不肯放过姚谦,笑着继续出卖他,继续拿他开涮。这时候,吴菲姐妹也难得保持一致,异口同声地要姚谦老实交待,必须老实交待,他是不是真喜欢过她们。姚谦被逼得没有退路,只好承认自己确实是喜欢过她们。都这么说了,大家还是不肯放过他,还要继续逼,非要他说出双胞胎姐妹中,到底是喜欢哪一个,是吴菲,还是吴芳。
姚谦真的是被逼急了,最后只能对女友说一句老实话:
“她们两个长得太像了,我是真分辨不出来。”
这以后,姚谦的全家去了台湾,只有他没走,留在了大陆。人民解放军进入南京,姚谦参军,随军继续南下,去了福建。再以后,参加抗美援朝,赴朝作战,在第四次战役中失踪,被列入了阵亡者名单。由于在大陆没别的亲属,烈士证书便寄到了那位女友手里。消息传开,吴菲正好刚结婚,正好是在蜜月里,这消息让她大吃一惊。因为有了那张烈士证书,所有的人都对姚谦的牺牲深信不疑。
姚谦的女友几年后,才和一位转业的志愿军军官结婚。为此她一直很内疚,觉得姚谦当初是为了自己,才选择留在南京,参军也是因为得到了她的鼓励。如果他不选择留下来,如果不是为了积极向上,为了进步,他可能就不会牺牲在朝鲜战场上。1957 年,姚谦的这位女友心直口快,发表了不当言论,被打成右派,下放劳改,最终自杀。她的老父亲没有追随国民党去台湾,女儿的事让他非常伤心,又无可奈何,就在女儿遭遇不幸的第二年,一场并不严重的伤风感冒,夺走了他的生命。
出乎大家意外,姚谦并没有死,并没有牺牲在朝鲜战场上。三十多年后,1985 年秋天,他又一次神气活现地出现在南京城里。这时候,他的身份是一名侨居巴黎的爱国华侨,来到这个城市是考察投资,已经去过上海北京,去过深圳广州,最终还是选择了南京。姚谦住进了金陵饭店,这个饭店在当时赫赫有名,颇有几分神秘色彩,有着国内第一高楼之美誉,衣冠不整恕不接待,住宿要花九十美元一晚,只能使用外币兑换券。他不仅住在这里,还在顶层的璇宫,宴请了吴菲姐妹。
真相一点都不复杂,在当年的战场上,姚谦所在的部队全军覆没,很多人牺牲了,活着的都成了俘虏。他被送进了战俘营,战后,姚谦选择去台湾地区,原因很简单,身边很多人都做了这样的选择。
姚谦到了台湾地区,大多数战俘被留在军方继续服役,特殊的家庭背景,让姚谦有机会选择再次读书。他又一次和家人团聚,并且选择了到美国读书,大学毕业,他没有回台湾地区,而是成为台湾地区驻法国代表处的工作人员。
这以后,姚谦选择了经商,赚了不少钱。他成了一名不折不扣的商人,在商场上跌宕起伏几十年,终于事业有成,家庭幸福美满。这一切可以说是始料不及,姚谦给吴菲和吴芳姨妈看自己与妻子的合影,看他子女的照片。这是一次非常难得的聚会,两位姨妈已很多年不来往。吴芳问他知道不知道前女友的事,知道不知道这个不幸的女人已经自杀了,姚谦听了,怔了一下,叹了口气说:
“我在台湾听说过这事,没想到会是真的。”
姚谦显然知道这件事,显然对这个话题不想多说,不仅不想说前女友,对怀旧也毫无兴趣。吴菲姐妹提到了杨小玲母亲,问他还能不能记得当年大家一起骑自行车,姚谦又是一怔,想了一会儿,淡淡地来了一句:
“当然记得,那个女孩叫什么来着,我记得她家就在你们家隔壁。”
吴芳丈夫钱先生最初是吴菲的男友,也曾经是吴菲的同事。吴芳大学毕业,先在民政局找了一份工作。吴菲带着自己同学兼男友钱先生回家见父母,这个钱先生是内科医生,来了就过问杨小玲舅婆的老慢支,就给老人治病,深得老太太喜欢。
钱先生成了吴家的女婿,他怎么就从吴菲姨妈男友变成吴芳姨妈丈夫,说起来太过传奇。然而这个故事从杨小玲母亲嘴里说出来,并不会觉得稀奇古怪。说到这,必须解释一下,杨小玲母亲就是我的老岳母。真也好,假也罢,事实上,我对吴菲和吴芳两位姨妈的最初印象,也正是从姐妹易嫁开始。说起来,非常像三流小说中的情节,可惜这个离奇故事,经过我老岳母的叙述,一点也不复杂,一点也不精彩。
“她们一辈子都在争吵,都在争,只要是个东西,不管好坏,总是要争的,什么都争,她们两个争男朋友,很正常。”
自从杨小玲成为我的妻子,两位姨妈的故事,开始陆续传进我耳朵。按照老岳母的说法,她们一生都在和对方过不去,从小开始争夺食物,争夺父母宠爱,争夺别人关注,争夺男孩子。
1949 年以后,杨小玲家与吴菲和吴芳姨妈来往越来越少。最重要原因,杨家离开南京去了老家苏州。次要原因,杨小玲外婆过世了,大家在感情上变得可有可无,若即若离,也不太想主动联系。杨小玲父女送虾籽鲞鱼遭到冷遇,给了杨家一个很好的借口,杨小玲外婆在世,还会念叨哥哥嫂嫂,念叨她的两个双胞胎侄女,可是杨小玲母亲在心里却始终有疙瘩,一直不肯原谅,她不能原谅她们那样对待自己的丈夫和女儿。觉得不应该这样看不起人,吴家一直都比杨家有钱,杨小玲舅婆比较小气,不仅小气,而且多疑,两家交往中,都是杨小玲外婆在给吴家送东西,买这买那,讨好吴家姐妹,来而不往非礼也。
杨小玲受母亲影响,对两位姨妈印象十分模糊,唯一印象就是那次送虾籽鲞鱼,两位姨妈太像了,仿佛一个模子制造出来。她并不觉得当年的冷遇有多严重,也不明白自己母亲为什么那么在乎。因为实在是不了解,知道得太少,杨小玲说起两位姨妈更不靠谱,她对她们的叙述,来龙去脉都是乱的:
“钱先生是吴菲姨妈的男友,后来成了吴芳姨妈的老公。”
“吴芳姨妈退休前,在一个中学当副校长。”
“吴菲姨妈的工厂很大,有幼儿园,有电影院,有游泳池,是个军工厂。”
“吴菲和吴芳姨妈平时根本就不来往……”
杨小玲从苏州调来南京定居,我们有了孩子,几次搬家,曾经有一段时候,住的地方就在吴芳姨妈的学校对面。她跟我说起过这对双胞胎姨妈,也是说说而已。那时候,吴芳姨妈很可能已经从这所中学退休,即使没退休,我们也没打算主动去找。进入新世纪,女儿已考上大学,非常偶然的机会,我们发现女儿中学的物理老师,竟然是吴芳姨妈的女儿钱红梅。
于是开始叙旧,套近乎,你来我往互通情报,一些原本很模糊的事,连不起来的琐碎细节,渐渐有了头绪,变得清晰。说起来,杨小玲母亲,也就是我老岳母,与吴菲和吴芳姨妈还算是比较亲,她们是姑表姐妹,到杨小玲和钱红梅这一代,显然要更远一层。然而因为女儿在钱红梅所在的学校读过书,一下子就变得亲近起来。杨小玲觉得太可惜,女儿都已经考完大学,这一层亲戚关系才被发现。
钱红梅离过婚,没孩子,快五十岁,突然下决心要嫁到法国去。说起来足够荒唐,荒唐得让人难以置信。她突然辞了职,嫁了一个很有钱的老头,这个老头就是已快八十岁的姚谦。姚谦晚年定居法国,三年前,他的太太死了,儿女都没时间管他,现在很需要一个人照顾,结果就选择了钱红梅。钱红梅脑袋一热,居然也答应了,为这事,吴芳姨妈一度气得要和女儿断绝关系。
杨小玲去法国旅游,曾在钱红梅家住过一晚。一转眼,钱红梅在法国也待了好几年,风烛残年的姚谦,这时候完全离不开钱红梅,好在家里还有一名越南女佣,帮着一起料理。虽然只是住一晚上,她们聊了许多私房话,互通了太多情报。杨小玲告诉钱红梅,自己九岁时如何去她家送鲞鱼,怎么被她母亲和吴菲姨妈的长相所震撼,说自己母亲为了两位姨妈不管饭,如何耿耿于怀。
钱红梅则说自己也是到读中学,才第一次知道还有个双胞胎姨妈。她说我当时的那个感觉,肯定要比你更震撼,等于是突然发现自己还有一个妈,她们确实太像了,什么都像,你想想,这有多吓人。钱红梅告诉杨小玲,后来又发现了更吓人的事,她发现父亲钱先生竟然是吴菲姨妈的前男友。有一天,吴芳姨妈与钱先生急眼了,气急败坏,恶狠狠地来了一句:
“这么多年了,你心里是不是一直放不下吴菲!”
钱先生也急了,说:“你别瞎说。”
吴芳说:“我瞎说什么,我是不是瞎说,你自己心里明白。”
钱红梅说她在一开始,并不明白这段对话的潜台词。那时候她刚上大学,刚谈恋爱,一直只是把这事埋在心里。直到自己离了婚,终于有机会与钱先生讨论这事。钱红梅直截了当,说爸你就跟我说真话,你们真的谈过恋爱吗?钱先生没有否认,钱先生说,他确实犯过糊涂,不过和你妈以后,我确实是只喜欢你妈一个人。钱红梅问他跟吴菲姨妈有没有过什么亲密接触,有没有那个。钱先生诅咒发誓,说拉手什么的有过,搂搂抱抱也有过,其他绝对没有。
钱先生说:“我们那年代的人,纯洁得很。”
“那你怎么把我妈弄到手的。”
钱先生没有如实回答,话题扯开了,只承认这么一个事实,他当初确实被钱红梅她妈挖了墙脚。
说起吴菲和吴芳姨妈,相对更熟悉的是吴菲姨妈。这和钱红梅的千叮万嘱有关,多少年来,我们与两位姨妈一直没有联系。自从杨小玲与钱红梅在法国巴黎的那次长谈,无形中多了一件事,逢年过节,杨小玲总会拉我一起去养老院看望吴菲姨妈。杨小玲说,既然答应了钱红梅,我就应该说话算话。
吴菲姨妈在养老院已住了很多年,与钱红梅一样,也是结过婚,没孩子,然后又离了。与吴芳姨妈相比,她的一生似乎要更孤独一些。钱红梅告诉杨小玲,自从嫁到巴黎,寂寞时常会想到这位姨妈,吴菲姨妈就像是她母亲的影子,或者说更像她钱红梅,注定会成为孤魂野鬼:
“我妈还有我爸,还有我,吴菲姨妈呢,她什么都没有。”
钱红梅说自己每次回国,都会去看望吴菲姨妈,就算是人在法国,也时不时会跟她通个电话。不管怎么说,吴菲和吴芳姨妈都不应该这样,她们血脉相连,不应该这样一辈子敌对。她告诉杨小玲,吴芳姨妈患过癌症,是淋巴癌,一直是病歪歪的,有一段时间,她特别担心自己母亲会不久于人世。钱红梅属于那种什么话都能说出口的人,什么话都敢说,她说我妈要是真没了,我就把我爸也送到养老院去,让他和吴菲姨妈在一起,让他们两个老情人鸳梦重温。
钱红梅希望杨小玲能代替她,经常去看一眼这位孤独的吴菲姨妈。她告诉杨小玲,吴菲姨妈的性格跟她妈一样古怪,一开始,她并不容易亲近,显然不太喜欢钱红梅,但 是渐渐地,就把她看作是自己女儿。吴菲姨妈曾经告诉钱红梅,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跟吴芳姨妈就好像是同一个人,吴芳做过的事,她同样也会去做。如果钱先生当年是吴芳的男友,她很可能一样也会去挖墙脚,也会把他夺过来占为己有。吴菲姨妈说你爸算不上什么优秀男人,他和姚谦不一样,当初我们根本不值得为了他争来争去。
吴菲姨妈走得很突然,大家都没想到先走的会是她,我们在养老院留了电话号码,因此报丧电话是直接打给杨小玲。然后就是杨小玲和钱红梅互相通电话,你打过来,我打过去,商量这商量那,没完没了。好在有互联网,电话沟通也方便。跟养老院讨论,商量处理后事,什么样的规格,大概花多少钱。很快一切安排妥当,这期间,又商量如何通知钱红梅父母,钱红梅说,她一定要说服他们去见吴菲姨妈最后一面。
终于在电话里都谈清楚,养老院那边负责一条龙服务,布置灵堂,安排花篮花圈,举行告别仪式,最后送火葬场。钱红梅显然不能从巴黎赶过来,因为那边姚谦的状况也很不妙,随时都可能出现大问题。好在钱红梅的父母也搞定了,钱红梅已经做好思想工作,我们要做的,就是开车去接吴芳姨妈和钱先生,陪他们一起去养老院。
吴菲姨妈躺在鲜花丛中,告别仪式开始前,吴芳姨妈和钱先生在灵堂休息。杨小玲有不少事急着处理,我便在灵堂陪他们。吴芳姨妈很少说话,一直在沉默,钱先生时不时找话跟我聊天,知道我是位作家,问最近在写什么,有没有作品被改编成影视,说最近正热播的一部电视剧很好看。吴菲姨妈没别的亲人,过来告别送终的只有我们。对了,还有吴菲姨妈单位的工会代表,过来看了一眼,匆匆留点钱就走了。
当时最奇怪的感觉,有点不知所措,我突然明白九岁的杨小玲初次见到两位姨妈时的感受,她们到了生命的尽头,虽然穿的衣服不一样,仍然还是那样相像,太像了,仍然还是像一个人。这种感觉真是太奇特,我一边喝水,一边坐在那与吴芳姨妈和钱先生敷衍,脑海里胡思乱想。细思恐极,因为太像,面前的这位姨妈,仿佛是另一位姨妈正在从鲜花丛中走了出来。告别仪式终于开始,养老院中平时与吴菲姨妈有交往的老人、医生、护士和护工,都来了,有的还坐着轮椅,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到吴芳姨妈,都忍不住要偷眼看她。
告别仪式结束,吴菲姨妈的尸体被送往火葬场。整个过程都被杨小玲用手机拍摄下来,准备发给钱红梅。接下来送吴芳姨妈和钱先生回家,一路上,大家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杨小玲在开车,跟他们聊钱红梅,说她们在巴黎的交往。吴芳姨妈害怕晕车,坐在前排,对杨小玲的话不感兴趣。快到目的地,吴芳姨妈突然回过头,质问坐在后排的钱先生,她说,我一直都在想,都在琢磨,当初我们要是没走到一起,会怎么样,要是你和吴菲在一起,又会怎么样。
吴芳姨妈说:“今天躺那的,很可能就应该是我,老钱你说对不对,是不是这样?”
钱先生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作者简介
叶兆言,著名作家;1957 年出生,南京人;1974 年高中毕业,进工厂当过四年钳工;1978 年考入南京大学,1986 年获得硕士学位;80年代初期开始文学创作,主要作品有八卷本《叶兆言中篇小说系列》,三卷本《叶兆言短篇小说编年》,长篇小说《一九三七年的爱情》《花煞》《别人的爱情》《没有玻璃的花房》《我们的心多么顽固》《很久以来》《刻骨铭心》,散文集《流浪之夜》《旧影秦淮》《叶兆言散文》《杂花生树》《陈年旧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