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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家:我不怕孤独,怕被世俗烟火过分熏染

作者:王巧丽

来源:本文刊发于11月10日北京日报人物版

打开一本书之前,麦家先洗手、静心。然后,他打开电脑,无论写出来、写不出来,坚持坐四五个小时。

阅读是他的斋饭,写作是他的宗教。无论情绪与天气,每天持戒修行。

进入2020年,麦家推掉了所有社会活动,闭门照顾年迈病重的母亲。母亲坠入深度昏迷,身上插落各种管子,把他也“管”得与世隔绝。

《北京日报》人物版是他今年接受的唯一专访。

麦家:我不怕孤独,怕被世俗烟火过分熏染

北京日报人物版

9月,因《人生海海》获“2020南方文学盛典”颁发的“年度杰出作家”奖,他才踏上火车,今年第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

领奖台上,他穿着西装,戴着标志性的绿松石挂件。

对56岁的中年人来说,他依然帅,身材有型。长期部队生活把脸上线条刻得刚毅,眉宇间锁着一股倔强,与一段霜雪未融。

这是他第二次获得“南方”奖,第一次因小说《风声》获封“年度小说家”。

2008年,他因《暗算》荣膺“茅盾文学奖”。

他的另一本小说《解密》被翻译成33国语言,成为中国作家在海外最受欢迎的作品,被英国《每日电讯报》选入“史上最杰出的20本间谍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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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千万册的销量,使他进入全世界当代最畅销的作家之列。那些由他作品改编的电视剧与电影,引得万人空巷,多年之后仍在反复播放。

出版商与制片人曾提着巨款在门口守着,希望买到他的作品或借用一下他的盛名。

世俗意义上的成功给了他信心,接着反咬了他一口。

在名利中招摇与天性相悖,他只能在写作中安身立命,辉煌而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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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溪

隐于江湖之幽

苏轼曾感叹,西湖是杭州的眉眼。在杭州的都市山林中,做个“中隐”,是文人之幸。

西湖与西溪,千年之后,仍然不倦浣洗着杭州这个千万人口大都市的紫陌红尘。

长镜头晃动着,切开大片大片绿,划过小桥流水,固定在西溪“理想谷”木屋的木牌。木牌上写着:“读书就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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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开,镜头落在一本《暗算》的书上。这是面前上万本书中的一本,封皮开胶了。白色封面上,一条鱼在零散的英文字母中寻找方向,被无数双手抚摸成浅灰。

一位远道而来的“读者”倒杯茶,从第一页开始,沿着书中折叠、卷曲的痕迹,一口气读了下去。

谷主与作者麦家是同一个人,就住在隔壁。

读者”在意念中“砰砰”敲开了那扇侧门,揪住他的领口问:你怎么能让小说中的人物光芒万丈,却死得这么偶然?你怎么充满慈悲,又高度残忍?

这是我和朋友第一次探访“理想谷”的经历。茶随意喝,书随意读,一窗绿色随意氤氲。那种气场,让很多人受宠若惊,翻书的姿势也比平时多了几分虔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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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家有时候会在附近走动,来谷里与读者聊天。虽然那次未能偶遇,但他不同于一般中国作家的高超叙事技巧和书中矛盾、多义的特质,像散发着暗夜明珠一样的柔光,留在了笔者记忆中。

“江湖传言您不爱说话,不好打交道。”“不是传言,是真的。”他承认自己有轻微社交恐惧症,有不合群一面。

“社恐症”也是一道护城河,自我保护。“现在的生活,对作家过于甜蜜了。我不怕孤独。我怕喧嚣,被世俗烟火过分熏染。”

他想做一个独立的人,一个孤独的人。世界上独立的人本来不多,常和不独立的人在一起,就更难独立了。

他多次承认,自己从日常生活里很少得到快乐,很少有人能让他笑;像从小没有吃过糖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是甜。

他也相信,身体欲望过度挖掘,对作家不好。经常在外面吃吃喝喝,人会浮夸起来。他一直拒绝这种生活。社会头衔、社会上的朋友,尽量压缩、减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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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麦家婉谢多人挽留,辞去浙江省作协主席一职。

2019年底,他停掉微博。800万粉丝,绝对大V。微博可以作为阵地,转发消息的话还有收入。他说停就停,为避开一些不想看到的烟尘。

微信他没开,交流只能用邮件和电话。“我不开微信,不仅是写作的需要,也是做人的需要。每个人都有执念、习惯。有时候我连自己都不能忍受,怎么能忍受别人,接受别人的执念、习惯?”

公开场合中,麦家话少而精准,一字一滴血、一鞭一条痕。

他脑回路也与常人不同。香港书展上,他直说马家辉“讲了太多废话”。有人问小说与电影的区别,他说“买本小说看就知道了”;再问为什么他一本书要写那么久,他答“缓慢是我创作的捷径”。

新书《人生海海》发布会上,董卿出场时,他说“你来了,我心中雷霆万钧”,有一丝掩不住的羞涩。董卿感叹:有的人说话,是口水做的;有的人的话,是血水做的。第二种人不能多说话,不然会出人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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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我的采访提纲后,他直言“庆幸”,如见故人,有说话的欲望。无聊的问题和无聊的谈话,他不想应对。

“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麦家对此给出新解读:日常生活过于发达,精神生活肯定会萎靡。

一个作家应该保持精神上的清高,丰富的精神生活来自孤独的日常。

颁奖典礼上,诗人宋琳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在这个复杂多变的时代做一个诗人并不轻松,每一代诗人都得重新描绘大地的形象,为沉默的大多数立言,增添母语的光荣。意识到这一点,我似乎明白古之闻天命者之所为了。”

仿佛也是麦家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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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家村

“第一推动力”

麦家的成功之路漫长,难以复制,但可以溯源。

小时候,父亲领着他从富阳到杭州玩,临走时买了张地图。他经常盯着地图看,山水如棋。他在想象中用兵布阵,通过精密移位寻找通向未来的出口。

棋局中的要塞之地,如今仍塑造着他的精神图景,让他继续深挖、勘探;让他锁住欲望,洞见灵魂。

贴山贴水的蒋家村,土地潮湿松软。这里埋下了麦家创作的种子,并持续给他养分。他多年的创作与生活,仿佛验证了那句话:人一辈子只在童年生活过,其他的,只是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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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市中心向南四十多公里,就到了富阳区大源镇蒋家村。

江南秋夜,小山村木屋二楼窗外,云摇五色。树叶与窗棂投影斑驳中,少年夜不能寐。他等着月亮出来,等着月光喂养的那只大鸟,振翅飞来。大鸟展翼数米长,蓑衣一样把他罩住,带他离开这个长在阴冷泥土中的家。

家里有个“黑五类”父亲,经常在村中央的大戏台上被批斗。

那时候他还不懂父亲被时代偶然撞倒。他只是愤懑——因父亲的身份,自己上课被老师嘲笑,下课被同学围堵、打骂。绝望之际,父亲没有伸出援手,却给了他一记耳光,几乎打折他的鼻梁骨。

只有在月升时,幻想中的大鸟才变得真实。除此之外,他唯一的朋友就是日记本

有人染上烟瘾,有人染上酒瘾,他染上日记瘾,写得停不下来,写了几十本,有什么见闻必须记下来才安心,上瘾成癖,只能强迫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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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说他是“洞里猫”,总闷在屋里一声不响,却不知他的大脑一直过于活跃,记忆力强,对数字过目不忘;眼睛像照相机一样对周围敏感,时刻留意着光影摇曳的方向。

老家有座庙,“破四旧”时庙里的和尚被赶走还俗。村里要拆掉它,用老砖木盖新学校。他搬着砖在路上歇脚时,看到一个阳光下浑身发亮的男人向山脚走去。

男人四十来岁,挑一担粪桶,“腰杆笔挺,步子雄健。”有个高年级同学对他说:这人是光棍。他当过志愿军,打过仗,男人的“根子”在战场上受伤,只剩下半截。

“以后我再没有见过这人,但他也再没有走出我记忆,那个浑身发亮、腰杆笔挺的黑影一直盘在我心头,给了我无数猜测和想象。这就是‘第一推力’,像鬼推磨,经常推得我晕头转向。”麦家给骆以军的回信中写道。

这位挑粪的男子,就是《人生海海》中上校的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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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校这个人,以前在村子里走,一向是腰板笔挺,昂首阔步,神气活现。尤其到大冬天,他总是穿着那双高帮大靴子,靴子底下掌满铁钉,在鹅卵石上走过,即使是在冰雪上走,照样喀!喀!喀!像一匹战马在行军。”

上校是陌生人,也是他精神上的父亲。他把上校当父亲来写,以弥补缺失的父爱。

“报纸上说,爱人是一种像体力一样的能力,有些人天生在这方面肌肉萎缩。看到这句话时我脑海里首先跳出的形象是父亲,然后是上校:上校是父亲的反面,天生在爱人这方面肌肉发达。”

附近一个大村里,有个“傻子”,不会叫自己爹妈,生活也不能自理,但对其他小孩的父母亲,甚至爷爷奶奶一清二楚,一村人的家史,如数家珍,令人称奇。

这个人被他写进了《暗算》,是“听风者”阿炳的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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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算》剧照

“老人告诉我,阿炳是个怪物,生下来就是个傻子。有人说他耳朵是风长的,只要有风,最小最小的声音都会随风钻进他的耳朵。也有人说,他身上的每一个汗毛孔都是耳朵。”

但他很少在小说中写自己的母亲。年轻时,她脸颊红润、手脚麻利,强大如谜。

“说到《人生海海》,有人说母亲的形象是苍白的。母亲像个群众演员,地位不及上校的两只猫。这是事实。

另一个事实是,作为一部从童年、故乡出发的小说,我第一想写的是我母亲。但母亲拒绝走进我的小说。”他的答谢词,像是对年届九旬的母亲告白。

“想起母亲的一生,我的头就低下来,像信徒对着偶像。”

写小说时作家本有菩萨一样的神力,但在母亲面前,菩萨与信徒的关系颠倒,小说的天空无法搭建。“母亲让我崇敬得虚空,丧失了改造她的能力。”

私下表达不出的爱,有时候只能公开表达。在“郁达夫奖”颁奖词中,他讲起和母亲私下相处的情境。

他和母亲会说说蒋家村的那些事,家长里短,邻居如何如何,亲戚如何如何。半晌说完了,他就怕母亲赶自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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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偶尔会告诉母亲一些自己的事。母亲认字少,他没办法向母亲推荐文学作品,让她读卡夫卡和博尔赫斯,或者读莫言、苏童、阿来。

他没办法跟她说:在阅读中你会遇见亲人,或者:读书就是回家。

少年时代,他恰恰相反:读书就是为了出走。故乡让他痛,人要逃离。

他喜欢意大利电影《天堂电影院》。影片中,老放映员艾佛特告诫迷恋电影的多多,离开这里,一直向前走,不要回头看故乡。

告别蒋家村后,他越走越远。

上大学时,他选择了解放军工程技术学院。在部队17年,呆过6个地方,包括西藏。转业后,留在千里之外的成都。

他尽量避免回去,父母甚至给他寄钱和机票,想看一眼孙子都难。一直漂泊到中年,他才像电影中成为明星导演的多多,接受了回家唯一可能的形式:衣锦还乡。

名声、奖金、别墅,一起放在了从成都回到杭州的麦家面前。但人生如果能选择,他宁愿把现在所有成功,换一段温暖无缺的童年,没有屈辱与巴掌,父严母慈,膝下承欢。

蒋家村没有把他变得人情练达,但给了他无尽幻想与世事洞明。他把生活的百般滋味,蘸于笔尖,托他交到读者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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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叉小径

重回古典叙事

《人生海海》写完后,格非作为第一批读者,给麦家打电话,称赞他对中国传奇小说的重新认知、使用做出的探索。

莫言更少见地写了读后感,列数小说之“六好”。相比之前的作品,这本书中,他的笔法更简洁、摇曳。他大量使用短句、动词,文采与意象皆有古意。

麦家说,《人生海海》原名叫“上校或太监”。在唐传奇中,这大约是《上校列传》的意思,以史家笔法,传奇闻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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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比麦家年长一些的格非与莫言,风格几乎同时发生了变化,与外国文学中“先锋”的叙事手法逐渐疏离。

这一代的作家,在创作之初,能接触到的都是外国文学或“翻译体”的作品。欧美的、拉美的,世界扑到眼前。古书在“文革”中因“破四旧”被烧,文脉断了。像其他手艺一样,作家写作也经历了断代。

当时阿城是一个特例。他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还有古书可看。上世纪八十年代,阿城的《棋王》《树王》与《孩子王》出世,携着宋明小说的空山灵雨,黑马一样震惊了文坛。

“他穿着长衫,摇着蒲扇,施着古法。当时大部分作家没有这个涵养。我们缺乏古代文学的准备。然后经历三四十年西方文学的轰炸之后,现在都开始想回到老祖宗身边去了。”

有一次,在接受德国记者采访时,他说自己至少看过500本德国小说,两千本欧美小说。

记者几乎不敢相信。最近十多年来,他开始大量阅读中国古代历史与古代文学补课,语感与叙事方式日渐变化。

《人生海海》,可以看做是他回归中国古典叙事传统坚实的一步。给了他第一口奶的西方文学,和久违的中国古代文学传统,在某一道交叉小径的时间点上,再次神奇地合二为一。

每一张地图上,都有许多蜿蜒起伏的小径。仔细看,才知道哪一条是断的,哪一条连在密密麻麻的网格中。但这里的交叉小径不在西溪,不在蒋家村,不是一个能在物理空间中定位的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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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来自麦家在西藏时读的一篇小说《交叉小径的花园》,作者是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

如果说《麦田守望者》让他惊诧于青春呓语也能写成小说,博尔赫斯让他看到了谍战小说的文学前景。

他之后的小说创作,他塑造的人物与故事,和这个虚拟“地点”似乎有着神秘的联系。“交叉小径”因此成为他的精神地标之一。

小说中的主角叫俞琛,在英国做德国间谍,侦探英国攻打德军的大炮阵地。

俞琛的祖父是一名中国小说家,生前致力于两件事:写小说,和建造一座有交叉小径花园的迷宫。

祖父的小说无人能懂,迷宫不知去向。祖父的命运在俞琛身上复活,他终于打探到英军大炮所在地,却同时被英军发现、追杀,无法把情报传给上司。

被追杀的俞琛躲入“中国通”斯蒂芬·阿尔贝博士家中,意外见到了祖父遗物。二人相谈甚欢,不可思议的是,俞琛却在被赶来的英国军官逮捕之前,拔枪杀了阿尔贝博士。

名人被杀,自然会被报纸做新闻大餐。没有人知道俞琛为什么会杀害博士,但他在柏林的上司却猜出了谜底:他借此把一个叫“阿尔贝”的城市名字传了出去,英军大炮就布阵在那儿。

这篇小说让麦家深感震撼,这分明是一篇烧脑、智性的谍战小说。交叉小径无处不在,才是“烧脑”的关键。《风声》中,“老鬼”李宁玉为了把情报传递出去,同样用了自我牺牲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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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9月,麦家获得2020南方文学盛典·年度杰出作家。

麦家笔下的那些主人公,那些数学天才们,一旦进入解密局,把自己的青春和天才都交付给黑暗的密码艺术,就把一生变成一则悖论。

解密者如容金珍与黄依依,在701都变成“薛定谔的猫”,悬在生死之间。想活着走出密匣,天赋、隐忍、创造性、运气,缺一不可。

当《解密》中的容金珍坐在火车上时,他是无坚不摧的天才。小偷拿走了容金珍毫不值钱的笔记本,又把本子扔掉,容金珍因此发疯、陨落。敌人做不到的,小偷轻而易举做到了。

如阿尔贝所说:“时间是永远交叉的,直到无可数计的未来。在其中的一个交叉里,我是您的敌人。”

迷宫一样的情节安排,赋予麦家的小说超越“类型小说”的复杂性,赋予情节自我衍生的可能,小说主题也因此更多义。有人看到为国家不惜自我牺牲的英雄主义,有人看到组织或机构对个人的工具化压榨;有人看到天才的伟大,有人恰好看到他们在命运面前的微不足道……

数学天才们解密的过程,同样可以看作小说创作的隐喻。

麦家说,写作是一个解密一样艰苦、漫长的过程。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解密》被退稿了17次,从写第一个字到出版,用了11年。

他写了百万字,最终只发表了21万字。一本不算厚的书,装着他全部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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