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小女孩的母亲说:“他就不该到巷子里来卖榴莲。”
刚开始的那天,小女孩的母亲,和她坐在轮椅上的女儿,以及隔壁那个有些娘娘腔的警察分明都看见了,有个男人推着三轮车进入了巷子。男人的个子很瘦小,勾着腰时同三轮车差不多高,推车的样子似乎很吃力。三轮车斗里装的东西并不多,就几颗长相奇特的果实,模样极像某种大型食草动物撑饱的胃,外表密布三角形的锐刺。那会儿榴莲进入小城的水果市场没几天,多少人都不知它是什么怪东西。
警察有可能刚下晚班,打个呵欠,转回了屋内,留下小女孩和她的母亲看着推三轮车的男人一步步走近。她们很快就闻到了一股特别的气味,像是奇臭,又像是异香。母女的反应也决然不同,母亲干呕了一声,慌忙捂住嘴巴跑进了屋内,而坐在轮椅上的小女孩却吮吸了几下鼻子,似乎要把那特殊的气味吸进肚子里。
从小女孩跟前经过时,推三轮车的男人微微笑了笑,像是表达一种友好的信息。小女孩瞥见他的车斗里有只金属托盘,托盘里摆着几个快餐盒,每个盒子里都装着一块白色的东西,用保鲜膜包裹着。
小女孩舔了舔嘴唇,响应了男人一个微笑,但男人忽略了她舔嘴唇的动作,就那样弯着腰将三轮车推走了。
男人走过去并不远,三五米的距离,又停住脚步,扭头望了小女孩一眼,后者依旧眼巴巴地瞧着他。男人放下三轮车,从托盘里端起一个没有保鲜膜的快餐盒,来到小女孩跟前。
“尝尝,很美味的。”男人递给小女孩一根牙签,快餐盒里有许多被切成小块的白色果肉。“妈妈说不能吃陌生人的东西。”小女孩摇了摇头,没有接牙签。
“叔叔是陌生人吗?”男人温和着嗓音说,“叔叔每天从巷子里经过,每次都看见你坐在这儿,像朵花儿似的笑着呢。”
轮椅吱了一声,小女孩的脸镀上了苹果似的红晕。
“来吧,尝尝,一种很奇异的水果。”
男人引诱着说,“吃过了叔叔告诉你水果的名字。”
小女孩伸出手,快要接触到了那牙签,但立刻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似的缩了回去。
“叔叔啊,我还是不能吃你的水果。”
“就一点点,妈妈出来你就吃完了。”男人怂恿说。
“叔叔可不能教豚豚撒谎。”
男人的脸刹那间着了赤,像长出了一层红痂。恰巧这当口,小女孩的母亲从里屋回来了,见了端着快餐盒的男人便又捂住嘴,脸上生出了愠色,挥着那只空闲的手说:“走开!没人买你的臭东西,你还嫌臭不死人啦!”
“不是臭,是榴莲的香。”
男人端着快餐盒离开了,再待下去只会讨人嫌。
“豚豚,你没吃吧?鬼知道那东西干不干净,是不是脏东西!”女孩的母亲丝毫不避讳,粗着嗓门追问小女孩。
“妈妈,您凭什么说叔叔的东西是脏的?”
“你到底吃没吃?”
男人听到小女孩替他辩护,回头张望了一眼,但没有人理睬他。他就像来时那样推着三轮车走了,没能留下半个榴莲,只把榴莲的气味留在了并不怎么宽敞的巷子里。
第二天上午,坐在轮椅上的小女孩老早又看见男人推着三轮车从西头进入了巷子。如果从进来的方向判断,他是个一根筋的男人,且笨,且傻,情愿多费力气。巷子西低东高,一路的上坡,而且西头有一段是台阶,要把负重的三轮车推上台阶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男人偏偏就这么干了,从第一次在巷子里出现开始,每次都来自那个方向。他推着三轮车,在巷子里收过废品,也卖过枇杷、橘子、火龙果,给巷子里的人家送过煤气。这一段时间,不知为何卖起了那散发着臭味的怪东西。
巷子里的路面是青石板铺就的,高高低低,并不平坦,三轮车就像个小丑那样蹦蹦跳跳、叮叮哐哐,仿佛在招惹人们的目光。巷子里过往的人少,奔活路的也都出工了,三轮车的响声就从巷头一直传到了巷尾,中间还窜进了小女孩的耳朵。小女孩端正地坐在轮椅上,像朵向日葵一样注视着巷子的西头。
男人一路叮叮哐哐,在距离小女孩的不远处停住了,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三轮车的龙头上挂着一只电喇叭,但它的声音是寂灭的。
小女孩始终在向着男人微笑,笑过后将一根指头塞进了嘴巴,有滋有味地嚼咬着,那塞进嘴的似乎不是手指头,而是根火腿肠,或者烤牛肉串。
男人注意到了小女孩的笑,还注意到了她身边不存在别的人,她的母亲——那个胖脸的中年妇女也不见了踪影。他俯下身,从车斗里端起一个像前一天的那种快餐盒,朝小女孩做了个吃东西的手势。小女孩摇摇头拒绝了。
男人无奈地笑了一下,拿手指了指小女孩,又竖起大拇指夸奖她,然后将快餐盒放回了三轮车。同小女孩演过这幕哑剧之后,男人喘匀了气,又推动三轮车往巷子东头走去,将榴莲的怪味叮哐叮哐地丢了一巷。
“啊呀!妈呀!榴莲,我的最爱!”
就在三轮车快要走出巷子时,突然从巷子的某处飞出几声夸张的叫喊,男人回头张望时,只见一个穿着牛仔短裙短袄的染着一头红发的女孩,像条摘去链子的狼狗,张牙舞爪冲到了巷子中央。紧跟在红头发女孩身后的,是个穿白色连衣裙的瘦高个女孩,噘着嘴,一脸的不高兴。
“什么呀?臭哄哄的!”
“你不懂!这是榴莲,我可喜欢吃了,在广州一天不吃榴莲就像失了魂,浑身没劲,见到靓仔都提不起兴趣。”红头发的女孩嘴上应着女伴,另一边打着手势让男人将三轮车倒回来。
男人看见了潜在的生意,推着三轮车叮哐叮哐折了回来。
“快!给我称一个,不要快餐盒里的,我要一整个!我都快记不起榴莲的味道了,再不吃就没命了!”红头发的女孩快活地嗷嗷说。
男人依言挑选了一个硕大的榴莲,过了秤,要拿塑料袋装着。
“撬开它!我现在就要吃,一次要吃个饱!将这半个月的损失捞回来!”红头发的女孩嚷嚷着。
男人撬开榴莲,给犯了饥饿症似的女孩一大块,又用刀挑起另一块要给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后者倒退了几步,双手捂住了鼻脸。
这间隙,红头发的女孩早已囫囵吞枣,将那大块果肉吞进了肚腹,叫嚣着让男人再撬给她一块。第二块鲜美的果肉被啃食干净,红头发的女孩这才长舒了一口气,露出一脸的惬意:
“过瘾!痛快!”
“臭!”穿洁白连衣裙的女孩拿手扇着鼻子说。
“香!”红头发的女孩立马还击。
“奇臭!”
“异香!”
“奇臭无比!”
“异香扑鼻!”
两个女孩一个做着鬼脸,一个嗔怒,像两只争宠的母鸡,叽叽咯咯好一阵子,最后抱腰搂脖子地带着剩下的果肉缩回了屋子。男人收拾了狼藉的车斗,该扔的扔进了垃圾箱,该摆齐整的摆齐整,收拾妥当了,再往前走时习惯性地朝后望了一眼。这一眼偏就望见了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小女孩,正痴痴地朝这边张望,小嘴巴还惊愕地张开着,想必刚才那一幕全被她收进了眼底。
男人的这一眼叫轮椅上的小女孩很是慌乱,几乎在同一瞬间别过了脸,转向了相反的方向。男人犹豫了一下,从金属托盘中端起一个快餐盒,朝小女孩走了过去。
“哎!小公主!你在想啥呢?”
小女孩肯定听见了男人走近的脚步声,但就是不愿意转过身子。
男人只得端着快餐盒闯进了她的视野。
小女孩并没有惊慌失措,而是甜甜地向他笑了一下。
“这真的是香味吗?”小女孩忽闪着眼睛问。
“你尝尝就知道了。”
男人用牙签挑起一小块果肉,用鼓励的眼神期待小女孩接过去。小女孩抿了一下嘴,仍旧不为所动。
“来吧。”
小女孩摇摇头,她的一只手紧张地抓住轮椅的扶手,另一只手被她藏到了背后。
“张开嘴,咬一口,吞下去,好味道!”
小女孩终于忍不住,咬住了伸到嘴边的一块果肉,小心地将它吞进了嘴。在男人的一再怂恿下,小女孩很快将快餐盒中的果肉消灭干净了,之后拿手背抹了一下嘴,羞怯地笑了一下。她的笑容就像一抹光,照亮了男人眼睛。
“再见吧,小公主。”男人端着空的快餐盒离开了小女孩,“明天,在这儿同叔叔说再见!”
第三天,男人推着三轮车从巷子里经过时,碰巧小女孩的母亲站在轮椅边,有些警惕地盯了一眼三轮车。男人没有暂停脚步,擦身而过时给了小女孩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小女孩端坐在轮椅上,报以一个会心的微笑。
卖榴莲的男人似乎同小女孩的母亲玩起了捉迷藏。后来的一天,他又给小女孩品尝了一小块榴莲,但这一举动被小女孩的邻居——那个警察的母亲发现了:“豚豚,香吗?”
“香呢,奶奶。”
“那奶奶也买一块尝尝。”
警察的母亲慈眉善目,一头齐耳短发多半银白了,耳朵上结着银耳环,银耳环的光芒像果肉一般柔软。
男人很快端来了一个快餐盒,里面装着不大不小的一块果肉。
“哟,真香呢。”警察的母亲尝试了一小块问,“多少钱一盒?”
“二十块。”
“这么贵?!”警察的母亲僵住了,那表情像要把刚吞进肚的东西吐出来。
“别小看这一块,营养顶得上一只鸡呢。”男人渲染说,“榴莲炖鸡可是大补,广东的婆婆最喜欢拿榴莲炖鸡给儿媳妇吃。”
“真的吗?那我要买一个。”警察的母亲将信将疑。
“奶奶,那个姐姐又要来了吗?”坐在轮椅上的小女孩问。
“是呀,豚豚真聪明。”警察的母亲在得到肯定答复后买下了整个榴莲,从小女孩的问话中不难猜到,那个姐姐有可能就是警察的女朋友。
过一个晚上,被小女孩称之为姐姐的那个女孩果真来了,榴莲炖鸡的香气氤氲了整条巷子。
“妈妈,榴莲很好吃的噢,买一个吧。”
小女孩央求说。
“你是不是尝过了?”小女孩的母亲盯着小女孩。
小女孩在母亲的逼视下勾下了脑袋,不敢看她母亲。
“你这孩子,真不听话!”
小女孩的母亲责备了这么一句,扔下她去忙活别的事情。
就在警察的母亲用榴莲炖鸡的第二天,卖榴莲的男人老远就发现小女孩的母亲立在家门口,似乎在等待他的到来。男人想起那些天给小女孩吃的榴莲肉,内心有些发虚,就努力把目光投向别的方向。可是偏偏就逃不脱,警察的母亲可能闻到了榴莲的气味,突然从屋子里钻出来,同小女孩的母亲一块并肩站着。
“来来来,我再买一个榴莲。”警察的母亲朝推三轮车的男人招手,又扭头劝说小女孩的母亲,“这东西就像吃芫荽,刚开始觉得有股味道,吃着吃着就香了,你也买一个吧,给孩子炖只鸡补补,味道好得很呢。”
小女孩的母亲勉强笑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好像被调皮的孩子拿棍子划破的水面,很不情愿皱起了几道波纹。
男人硬着头皮推着三轮车走了过去。警察的母亲果然挑选了一个大的榴莲,小女孩的母亲只是买了快餐盒里的一块果肉,付钱时还狠狠地瞪了男人一眼。男人仿佛被掴了一耳光,结着厚厚一脸红痂,像被狗追着似地逃出了巷子,榴莲的香气叮哐叮哐泼洒得四处都是。
之后的一天,卖榴莲的男人又同小女孩的母亲猝不及防相见了。卖榴莲的男人端着切碎的几小块果肉,用牙签挑着,一小块一小块地喂坐在轮椅上的小女孩。还剩一两块果肉吧,小女孩的母亲突然从屋里冒出来,卖榴莲的男人就僵硬在那里,一张脸像用石膏铸的,似乎还没来得及雕刻出五官。小女孩的母亲也愣怔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打破了僵局,她的胖脸上生出了笑容,顺带发出了邀请:
“进屋里坐坐,喝杯水吧。”
男人犹豫了一下,看看小女孩,又扭头看了看三轮车。
“叔叔,进去喝杯水吧,我替您看着三轮车。”小女孩也热情地邀请。
卖榴莲的男人最终扛不过母女俩的热情,像个第一次外出做客的孩子,带着些许腼腆进了屋。
后来的许多次,卖榴莲的男人都接受了邀请,一次次进屋喝水,有时会主动走进屋去讨杯水喝。小女孩的母亲在家时就由她接待,不在家时小女孩会摇动轮椅,坚持要倒水给他喝。
“你的孩子多大?”有一天,小女孩听见她母亲在询问卖榴莲的男人。
“快十岁了。”卖榴莲的男人回答。
“噢,你们真幸福。”小女孩母亲的声音里满是羡慕。
卖榴莲的男人没有立刻接话,而是叹了口气,才说:“他像豚豚,在轮椅上坐了好几年。”
屋子里啊的一声沉默了。
“他哪儿出了问题?”小女孩的母亲小心翼翼地问。
“软骨病。”
接着是小女孩的母亲带着绝望的哀叹:
“同豚豚一样的毛病。”
当这些话从屋子里漏出来时,小女孩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脑袋,试图阻挡它们进去,可惜这些话仍旧一字不差地钻进了她的耳朵。
后来又一次,小女孩听见她母亲询问男人:“那弟妹呢?”
“她走了……”
小女孩的母亲又重重地哦了一声,屋子里沉静了下来。
“孩子她爸呢?”男人问。
“去广东打工了。”
男人走时,小女孩发现她母亲对着他的背影叹惜着摇晃脑袋,似乎那男人做了什么错事。
小女孩不解地问:“妈妈,您叹什么气呀?”
“小孩子家,你不懂的。”
但小女孩好像听明白了一些,“她走了”,不管去了什么地方,肯定不在家。那,那个男孩呢—— 一个哥哥或者弟弟,由谁陪着他?
有一天,卖榴莲的男人比往常晚了两三个小时来到巷子,不过照例给小女孩准备了几小块榴莲。小女孩细细品味着这些鲜美的果肉,半途,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她对那个哥哥或弟弟的担心。
“叔叔,你家有个弟弟吗?”
“是呀,不是弟弟,是个哥哥呢。”男人有些惊疑地看了小女孩一眼,不知她为何会如此问。
“他同谁一块儿玩呢?”小女孩眨巴着眼睛问。
男人蹲下身来,伸手整理了一下小女孩的衣领,又扭头看了一眼身后,似乎他说的那个哥哥就站在身后某个地方。可身后就是空寂的巷子,除了不远处的一株月季花,再也没有什么抢眼的了。
“他同蝴蝶玩,同蜻蜓玩,有时也同飞过的鸽子玩。”
“真的吗?”小女孩的眼睛里有光。
“当然是真的,那些蝴蝶围绕着哥哥跳舞,蜻蜓点水,鸽子呢,在他头顶上咕咕唱着歌,它们的眼睛是红色的,羽毛比云朵还洁白。”
小女孩瞅一眼巷子,巷中间是宽窄不一的青石板,巷两边的砖墙被风侵雨蚀,墙面早已坑坑洼洼,临街的木门染上了腐朽的黑色,斑驳的地方有着可疑的污迹。天空被低矮的屋檐遮挡了,仅剩不规则的几小块,那些小块多半空白,偶尔才见云朵,却不会有鸽子飞过。
小女孩就在内心叹口气,把渴望压抑到某个角落里。
卖榴莲的男人进屋喝过无数次水后,有一天小女孩的母亲突然说:“你把孩子带过来玩儿,让他单独一个人也不放心。”
“他已经习惯了。”卖榴莲的男人推脱说。
“就这么习惯了?日子还长着呢。”小女孩的母亲不无忧虑。
这些话都是小女孩偷偷听到的,他们在屋子里说话,她不能插嘴,有些话还得假装没听见。她母亲发出邀请时,她多么希望那个叫叔叔的男人答应,偏偏却不如她的愿。之后的一天,小女孩趁母亲不在时央求说:“叔叔,带哥哥来玩吧。”
男人装模作样盯了几眼小女孩,又拿手摩挲了一下她的脑袋,一句话也不说就走开了。小女孩的内心有些忐忑,不知男人是答应了,还是在生她的气,毕竟他拒绝过她母亲。
晚上,小女孩将经过告诉她母亲,不想却挨了训斥:“小孩子家别多事。”被训斥后小女孩就被抱下轮椅,躺到那张垫着旧毯子的钢丝床上,很快又灭了灯,扔下她一个人睁着眼在黑暗里。
过了这一晚,当阳光洒在青石板上的时候,坐在轮椅上的小女孩终于有了新发现,那辆越来越靠近的三轮车上似乎多了什么,待到了眼前才确认有个男孩坐在车斗里,以及一张轮椅。
“嗨,小公主,哥哥来了。”
推三轮车的男人先将轮椅从车斗里搬下来,放在小女孩的不远处,再将男孩抱到轮椅上。之后就扔下他们,飞快地进了屋,八成急着去向小女孩的母亲报告。
之前,小女孩设想过这哥哥的许多模样,可现在他侧身对着她,只能看见半张长条形的有些苍白的脸,他的双手放在他的腿上,像两只小动物那样扭抱成一团。小女孩转动轮椅,试着靠近另一张轮椅。男孩察觉了她的动作,双手紧张地扣住了轮椅的扶手,看样子像是要避开去。小女孩的努力最终有了回报,两张轮椅紧紧靠在了一起。
“哥哥,你家里有好多蝴蝶吗?”小女孩忽闪着眼睛问。
男孩用他的大眼睛又瞥了她一眼,反问道:“我爸爸告诉你的?”
“叔叔说好多好多蝴蝶,比我说的好多还要多。”小女孩张开双手,好像要把那些蝴蝶全都拢到胸口。
“是的,好多蝴蝶,黄色的,白色的,长斑点的,翅膀上长有好看花纹的,到处都有,墙壁上,灯泡上,床头,爸爸的三轮车上。”
“它们从哪儿来的呢?”
“从窗子外飞进来的。”
“哦!天,什么时候我要去看看它们。”
小女孩的好奇心被点燃了,憧憬着说,“你同蜻蜓一块玩?”
“又是我爸爸告诉你的?”男孩的声音有些异样,就好像坐在三轮车上经受颠簸抖动。
“是真的吗?”小女孩盯着男孩的脸,期待他肯定的回答。
“是有好多蜻蜓,它们有着透明的翅膀,”男孩回答说,“它们像蝴蝶一样从窗子里飞进来,飞到它们想去的任何地方。”
“它们想去哪儿呢?”
“水塘里,树林里,那些有花有草的地方,”男孩介绍蜻蜓渴望光临的地方,“它们有翅膀蓝颜色的、个头瘦小很多的。”
“那不是蜻蜓,是纺织娘,我妈妈说的。”
“纺织娘?”
“就是纺织娘。”
“那我说错了,它们是纺织娘。”男孩有些羞赧地拿手挠了挠自己的脑袋,他剪了一头短发,头发比米粒还短。
“还有鸽子呢?鸽子什么时候来?”
“它们想来的时候就来了。”
“也从窗子里飞进屋吗?”
“不!它们就在天上飞来飞去,一会儿飞过了,一会儿又飞过了,好像总也飞不完。”
“没有一只飞进屋?”
“它们有时会落在窗台上。它们的眼睛是红色的。”
“它们会唱歌吗?”
“当然会。还有老鼠……”
“啊!老鼠?我最怕老鼠了!”小女孩的脸蛋上有了不安。
“是白老鼠,一点也不可怕……”
当男人同小女孩的母亲一起从屋里出来时,小女孩同新来的客人已经说了好多话,从男孩的嘴边听到了许多她想知道的事情。两个孩子见到长辈的表情各不相同,男孩不安地瞧了他父亲一眼,想说什么又没说,而小女孩呢,对她母亲甜甜地笑了一下。小女孩的母亲端来了果盘,果盘里有花生瓜子,也有糖果。
卖榴莲的男人根本没注意儿子的神情,送给孩子们一个快餐盒后就迅速离开了。后来,小女孩的母亲也有事出门了,就留下两个孩子待在一块儿。
有一会儿,两个孩子相处还是很融洽的,小女孩请哥哥吃了糖果,还给他剥了花生,男孩回请小女孩吃了他父亲给的果肉。后来,在快餐盒里的榴莲快要消灭干净的时候,小女孩突然问:“你妈妈呢?”
男孩怔怔地瞧着小女孩,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喜欢蝴蝶和蜻蜓吗?”小女孩又问了一句。
“我妈妈早就死了。”
“你爸爸告诉你的?”
“嗯。”
“你就这么相信你爸爸吗?”
男孩不吃榴莲了,将快餐盒放在膝头上,然后呆呆地盯着巷子,巷子空空荡荡的,他的双眼也空空荡荡的。
“你爸爸呢?”过了好长一会儿,男孩才收回目光问,“是不是也死了?”
小女孩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似乎不敢相信钻进她耳朵的话语,但很快眼泪就滚出了她的眼眶,整个人跌进了满腹的委屈中。男孩有些茫然地看着小女孩,不明白她为何会哭泣,更不知晓自己说了错话。小女孩在哭泣的时候不见男孩道歉,也不见他的安慰,慢慢就止住了哭泣,抬起头,扬起眉,一脸愤怒向着男孩,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恶毒的诅哭:“你爸爸才死了!”
小女孩驱动轮椅,一步一步倒回了屋子,屋檐下就剩男孩,盯着那只甲壳虫在几朵月季花上欢乐了大半天。从此往后,男孩再也没来过巷子。
男孩拜访巷子后的第二天,卖榴莲的男人照例用快餐盒装了果肉要送给小女孩,但被委婉地拒绝了。小女孩说:“谢谢叔叔,我不想吃。”
“想吃的时候告诉叔叔。”男人也没勉强。
又一天,小女孩又拒绝了他的榴莲:“叔叔,让我妈妈买吧,她买了我再吃。”
可是第三天,当男人端着装有果肉的快餐盒站到小女孩跟前时,小女孩问了一句让他摸不着头脑的话:“叔叔,你们大人说谎欺骗孩子是不是很快乐?说谎会不会让您的榴莲卖得更好一些?”
男人的脸腾地红了,有些结巴地说:“小公主……怎么这么说?”
“我不是小公主!您别再叫我小公主!”
小女孩冷笑了一声,没给男人留半点情面。
经过这一幕后,男人暗自琢磨,小女孩为何突然就变脸了,但没有找到可靠的答案。以后每次从小女孩跟前经过时,他都用微笑同她打招呼,小女孩正襟危坐,只象征性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他。男人不好意思再送榴莲给小女孩,她肯定会拒绝他。
不久之后,男人送给了小女孩另一件礼物,是一只用纱网蒙住口子的玻璃瓶,瓶里有两只黑斑纹的蝴蝶。这份特殊的礼物引起了小女孩的兴趣,犹豫再三之后,她还是欣喜地接受了,而且很快同男人冰释前嫌。不过,当男人送给她装有果肉的快餐盒时,小女孩仍旧不愿意接受,但男人找到了一个借口:“你妈妈买的,已经付过钱了。”
小女孩只是看了男人一眼,接过快餐盒,将它暂时放在双腿上。
之前的秩序恢复了,卖榴莲的男人每次推着三轮车从巷子里经过,都要送给小女孩几小块果肉。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这种秩序说不定会维持到小女孩长大。
有一天,卖榴莲的男人端着快餐盒走过去时,小女孩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微笑着欢迎他,而是局促不安地坐在那里,还时不时回头朝屋子里张望。屋里有说话声:“……谁知道他狗日的会跑路,他这一跑把我的工钱全跑没了!”是个懊丧的粗嗓门。“你就知道灌猫尿,什么事上过心?”这是小女孩母亲的声音。
还要细听时,忽然有脚步声从屋子里直冲冲出来了,男人将快餐盒塞到小女孩手上正要离去,刚巧被屋子里出来的人看见了——是个黑炭头似的男人,粗胳膊粗腿,往小女孩的轮椅后一站,模样有些凶神恶煞——朝卖榴莲的男人狠狠瞪了一眼,脸色很不友好。
卖榴莲的男人勉强露了一下笑脸,就离开了小女孩,推动三轮车朝巷子东头走去。由于走得急,三轮车叮哐叮哐响个不停,那没来得及卖出去的几个榴莲在车斗里像皮球一样滚动着。在三轮车行走到最东端快要消失的时候,一个人影从巷子的北边突然窜出来,拦腰抱住了卖榴莲的男人,卖榴莲的男人奋力挣扎着,可就是挣不脱那人的拥抱。两个人扭了好一会儿,卖榴莲的男人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连三轮车也不要了,往巷子口夺路而逃。那个窜出来的人并不打算放过他,似乎从三轮车斗里抢过了撬榴莲用的刀子,三步两脚追上了逃跑者。
小女孩尖叫了一声,双手捂住了眼睛。她的母亲听到尖叫声,从屋子里奔了出来,巷子的东端已经聚集了好大一堆人。
有人叫喊:“赶快报警,有人被杀了!”
“快打120啊,先救人要紧!”
巷子里响起了脚步声,那么多的人争先恐后奔向出事现场。小女孩的母亲不由自主跟过去,但立刻被站在轮椅后的男人叫住了:“关你什么事!你去凑什么热闹!”
小女孩的母亲被迫收住了脚步,小女孩一脸惊恐,扭头看看身后的男人,又看看她母亲。她母亲的注意力仍在巷子东头,小女孩不得不拽了拽她母亲的衣角,她母亲才退回到女儿身边,推动轮椅,将女儿送回了屋。
等到小女孩的母亲返回来时,巷子东头的人群已经散去,现场只剩下几个意犹未尽的人还聚集在一块叽叽喳喳。小女孩的母亲有些忐忑地走过去,这一回再没有人反对她。
“来晚了,警察早走啦。”有人替小女孩的母亲惋惜。
地上有一摊血迹,不远处有一只旧皮鞋,像被谁踏了一脚,鞋面脏兮兮的,还瘪了。小女孩的母亲认出它是卖榴莲的男人曾经穿过的。她想找个人问问,可剩下的那几个人转眼都不见了人影,独留下她像个看守似地站在那摊血迹的旁边。
傍晚的时候,小女孩的母亲去邻居家溜达了一圈,想找警察打听消息,可警察没下班。
过了两天,警察才回到巷子里来,与他同时回来的还有小女孩见过的那个姐姐。小女孩的母亲先前还在屋子里忙活着,后来听到七嘴八舌的说话声,才听出是警察回来了。小女孩的母亲从屋里跑出来时,警察正被左邻右舍包围着,他的女朋友挽着他的胳膊依偎在他身边。
“……距离心脏偏了一公分,不然就没命了。”警察张开拇指和食指,比划着一公分的距离,他的脸很阳光,他的女朋友更是一脸妩媚。
小女孩的母亲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卖榴莲的男人至少没有生命危险。
“凶手抓到了吗?”有人问。
“当然抓到了,能跑到哪儿去?”警察一脸凛然,这是一瞬间的事情,转而又嘲笑那个凶手,“那是个蠢家伙,在江边偷了艘小船,顺流而下,结果被岸边的树枝挂住了,抓到他时可能还在做梦呢。”
又说:“那是个倒霉蛋,脑子好像有问题,他老婆跟人跑了,他就成天喝酒,那一天好像还喝得不少。”
后来,警察还谈到了审讯凶手时的一些细节:
“你为什么要杀他?为着他死?”
“不是。”
“为着他伤?”
“不是。”
“那为着什么?”
“不为着什么。”
“总有原因的。”
“我就是要捅他一刀。”
“你为什么要捅他一刀?”
“就这样。”
“不会吧?”
“不然要刀子干嘛?要他干嘛?他跑到我面前干嘛?”
“后来,那家伙又替自己开脱,说不是他要捅他一刀,而是那个卖榴莲的男人央求他杀了他。”
“你真就照他的话做了?”
“他嘲笑我,说我是个酒鬼,他的脏话像子弹一样击中了我……我老婆刚刚背叛了我。”
“你个倒霉的傻瓜!”
“那家伙的脑子可能真有问题。”警察再三强调说,“说话颠三倒四的,听不出个头绪。”
小女孩的母亲也听糊涂了,不知警察那一长串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那些包围着警察的人更是一脸迷糊,云里雾里。只有警察臂弯里的女朋友有几分得意,眼睛里掩饰不住对警察的崇拜。
“那家伙后来还交代,卖榴莲的男人倒下时对他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说的什么呢?”
“我的榴莲卖完了。”
警察说声抱歉就被他母亲喊走了,那个被小女孩称之为姐姐的女孩也跟着走了,围观的人群陆续散去,巷子里又空空荡荡的了。
小女孩的母亲转过身要回屋去,正好撞见了她女儿——好似一朵月季花一样端坐在轮椅上,她的笑容就像一团温软的光芒,足以照亮整条巷子。
作者简介
樊健军,1970年生,江西修水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当代》《小说界》《天涯》等杂志发表小说,有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刊物转载,并入选多种选本;著有长篇小说《桃花痒》,小说集《行善记》《有花出售》《水门世相》等,曾获江西省优秀长篇小说奖、林语堂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