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贵,生于1991年,中央民族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在读;写诗兼事评论,曾获未名诗歌奖、光华诗歌奖、樱花诗歌奖、重唱诗歌奖等;著有诗集《云中庭院》。
我得到医生近乎警示的叮嘱,每隔一天去一次医院。其余时间里安静地待着,像里尔克诗中的那只豹,在一排窗户的护栏后面来回梭巡,被单调的风景折磨得精疲力尽。七月的西北,酷暑从我日渐单薄的躯体内烘烤。在因升温而膨胀的空气中,我受周身事物的挤压渐渐离开地面,最后像受到诅咒似地卡在了八楼的高空。在虚空中时时都有坠落的可能,但在一座陌生城市里觅得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已属不易。我以为自己不是单独的一个,经过楼梯时,小心翼翼地观测邻居的踪迹,除了在晚饭时闻到一丝油烟味儿,这座年久破败的楼房像一座废弃的城堡,每一扇紧闭的深红色防盗门都通向一段失传的家庭轶事。它们秘而不宣,在时间遗忘的惯性下,像那一丝油烟味儿,最终变得稀薄、消失。一如在我借宿的那间斗室里哀泣或嚎叫,不论你做什么都早已偏僻得被人忘记。
白天,来来往往的巨型卡车从楼下隆隆驶过,耳边回荡着的粗野余音传递着世界仍在疾速运转的讯息。站在窗边可以看到,一根根排气筒冒出股股浓烟,在越转越快的马达突突的驱动下,像一头发情的野牛向着谵妄的远方奔去。附近施工的起重机,夜以继日地辗转腾挪,但似乎总是找不到杠杆用力的正确角度,徒劳地在原地打转。固定在空中的吊车支架像走马上任的本地官员专事指挥的手臂,为了树立自己的权威而颤颤巍巍地把这座山脚下的城市垒得跟山一样高。在戴着安全帽的工人蚂蚁般移动的工地一旁,印着“皇家行宫,空中花园”的巨幅楼盘广告召唤暴发户来此定居,一条条钢筋像戳破肌肉的肋骨一样久久地暴露在外。电锯发出的噪音像千万锥刺部队,对街区每个人的耳膜发起攻击。我惊讶于本地人的忍耐限度,他们照常出行、打招呼、在树荫底下乘凉,没有尽头的嘈杂建设是他们日常的一部分。
在街上晨练的那些老人,不在乎任何道路的修整和高分贝的噪音笼罩。这些《青春万岁》的歌唱者,年轻时背着双手、搭着红围巾在一片冬日的旷野上溜着冰滑翔。尽管那些锣鼓喧天的激情消失但生活似乎并未因此皱缩,我看到他们尽力而为,保留了年轻时风度的精髓。老头穿着汗衫短裤,老太太的亚麻阔腿裤有零星的朴素印花——那是属于他们年龄的风尚,迎着晨光,衣服的褶皱舒展开来,一层层波浪在微风中抖动。远远地看着他们跑步时细碎的步子,我仿佛感到他们略显急促的脉搏,像金鱼一样大口大口地呼吸,而松弛的脸颊和额头开始微微渗出汗水。状态好的时候,他们也会惊喜地发现,迟缓的身体像家中那株衰老的盆景恢复了久违的生机。到了晚上,他们还要在王府井百货大楼前成双入对地跳交际舞,华尔兹、探戈、恰恰……以复古的舞步重现当年的优雅,享受年轻人艳羡的目光。常常地,也有迂腐的格言在他们嘴里嘟囔着,像过时的款式一样被无情地冷落。但嘟囔也是他们活力的一部分。新时代每天都发明着即时的真理,他们双唇不能停止翕动的形象因此显得不合时宜,但在那样的形象里有一种奇妙的活力,令我感到振奋,一种不曾枯萎的生机。
我回到床边,枕头上放着一本土耳其作家帕慕克的小说《纯真博物馆》。那本书的封面总是引人注目,两对风华正茂的土耳其年轻人坐在一辆粉红色的老爷车上,远景是初春浅绿的郊外。那是七十年代的伊斯坦布尔,他们是上流社会的骄子,穿着得体,言吐优雅,晚宴长桌的银器反映着一道道流转顾盼的眼神。
每年古尔邦节的时候,他们也会开着老爷车去贫民区,以慷慨的施舍为自己赢得赞美。他们向往欧洲,去电影院欣赏欧洲电影被当做最时髦的社交活动,因此他们完全可以娴熟地面对镜头,摆出展现魅力的手势和微笑。封面照片上的他们显得骄傲、睿智,流露出克制不住的优越感。离开家时我把这本书带在身边以消磨时间,为了避免重重不必的思虑,以钻进另一个时空,借此我可以徜徉在虚构的海洋里。
那本讲述爱情故事的小说,始终沦陷在一个来自上流社会负心汉不厌其烦的内心独白的漩涡中。他感情的游移和拖沓,我想并非仅仅出于主角的特权,而是来自贫穷少女面对一个上流社会的男子时,那种天赋般的浪漫设定。浪漫,永远是那些富人的事情。我读到他絮絮叨叨的呓语,使整个屋子都沦陷在了因尊严受损而加剧的高温里。午后蝉鸣犹如密密麻麻的起义在疯狂挑衅,然而人间的一切却纹丝不动。小说中的句子在我的脑海里绕成一团,如对面窗台上那只追逐线团的猫,持续的自我消耗最后拖垮它自己。我越是竭尽全力渴望领会手头唯一的一个故事,我心的边界就开始骤缩,体重就开始锐减,直到傍晚时分,习习凉风吹进屋子,窗边的薄帘随风起舞。当夕阳轻轻透进整个屋子里,光竟是如此富于秩序,这时我发现我用来写字的桌椅、床头的柜子、紧靠墙壁的书架、蓝色床单以及床单上乱七八糟散落的药片儿都罩上了一层金色的薄幕。静谧的时刻,我感到浑浊的静脉开始流动——一种健康征兆的循环气息。我听见小学生回家时的笑声和呼唤声,唱着他们想说的每一句话,厨房里忙碌的父母把脖子伸向窗口,故作嗔怪地警告他们不要蹦蹦跳跳,一根无形的线索牵引着。哦,来自天使神秘的慰藉。当晚风充盈如浪花一样扩散迎迓,远处飘来芭兰轻燃的香气,仿佛足以治疗因长期困厄于斗室里而滋生的疾恶。随着窗外的灯光一盏盏亮起,启明星伴着一轮新月出现在天空的西南方向。等夜的脚步逐渐占领这城市,我知道,按照医生的允许我可以离开屋子了。
这片以“读者大道”命名的街区以具有文化价值的图书馆和博物馆而著称,稍远处是一座受本地人最重视的大学。然而附近人群密度原因并不在此,因为作为老城区,这里集中了几家重点医院。全省的病人都慕名而来,颤颤巍巍的老人、挺着肚子的孕妇、在车祸中惨不忍睹的司机、看到针头就嗷嗷大哭的孩子……
不论重患轻疾都投奔而来,在有限的经济能力之内寻求康复。他们当中有不少人衣衫破旧,穿着寒酸,当其他人都刷卡支付或电子扫码时,他们紧紧地攥着心中的数目,手心里渗出汗来。除非在前台出示逐级上报而开出的转院证明,否则医保跟他们是无关的,因为他们不是城市人。在汽车轰响的街边兜兜转转,在光鲜的百货商场望而却步,时间久了,他们粗糙的、因常年被太阳暴晒而黝黑的脸上已经鲜有对这座中心城市的好奇。疲惫压制着来自乡下的年轻人,直到他在几亩田地里来回梭巡,直到他迅速地变老。他是永远的被疏离的客体,有可能变成一个流浪汉,躺在人来人往的天桥上像此地的空气那样肮脏而透明。在医院门口卖鸡蛋灌饼的女人,戴头巾和不戴头巾的,打蛋、煎烙、出锅、装袋……只有娴熟的动作才能缓解光顾她们的上班族那急不可耐的扭曲神情。低头就能发现,医院门口的马路上贴满了生殖医院的小广告,花里胡哨的广告词清一色地关心着男性的自尊。这就是我们时代的潮流,把男人的问题归结于女人,再把女人的问题归结于男人,在中国西部的一个关隘城市,穷苦的男人和女人相互折磨,永远穷苦下去。
从前些天医院的恍惚记忆中回过神来,我眼前是一片闪烁的街市。白天的沉闷在夜的簌簌抖动中被挥发,在这难得的闲暇时光里朋友们都聚到了一起。我听见他们夹杂着普通话和本地方言的交谈,多少对友谊和爱情有所夸饰。但夸饰本来就是一种真实。道路两旁摆满了便易啤酒桌,人们就着啤酒和烤肉,在晚风中高谈阔论,手舞足蹈。烤肉店的招牌鳞次栉比,“论斤而称”,店铺门前高瓦数的白炽灯光把这一片天空照亮了。比白昼更炫目的人造夜晚,欢聚这时才刚刚开始,随着午夜渐近而气氛渐浓,烟雾和金色泡沫盛满大街。我一个人,从烟熏火燎的人群中游鱼般穿过,左躲右闪,小心回应那些无意或好奇的眼神,投以外地人必要的谦逊。在安静的角落里有一家不起眼的小店,我探着头走进去,狭窄的格局只能放下两张桌子,坐定后我瞬间就感到热浪从身后一波一波袭来。当我要付钱的时候,店家从厨房门帘后面钻出来,用毛巾擦着手,看我一个劲儿地用菜单扇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这样,我在汗流浃背中吃完一盘蛋炒饭,回到行人三三两两的街上,晚风依然流畅。片刻的驻足之后,我发觉原来我已经出走了这么远,擦肩而过的那些人的面孔稍纵即逝,方位变得有些迷离。我已经不能对来时路做出准确辨认,索性放大了胆子、迈开了步子向更远处漫无目的地漂去。
我走到一个盘旋路口,前方马路的一半被地铁施工的围栏占据了,大家都从一旁绕行而过。拥挤而曲折的路线令所有人都备受折磨。
小轿车、大巴、拖拉机、电摩托、三轮车、自行车、行人……越滞塞就越缓慢,煎熬是我们的宿命。刺眼的红灯耽留,疯狂鸣笛的人、歇斯底里的人、为赶时间呼天抢地的人……他们发出的怨喊与一旁施工机器规律的马达声,共同造就了一场交响乐的主部与和声。这盛大的表演响彻整座城市的夜空,它表达着几十年来蠕虫般的交通境况、压抑生活的回旋曲律、疲劳驾驶的催增剂和中年男人的性欲无能。将近午夜十二点了,一座城市的心脏依然上演着堵塞的奇观,它究竟是新生畅快的征兆还是只有无能的观望。我从本地人口口相传的抱怨声中了解到,为城市修建地铁的宏伟计划以一种近乎搁浅的速度已进行了十年,这十年里,新的领导、新经济政策、新的城市规划、新的交通路线万花筒般花样迭出。一座城市是一个毫无意志的年轻人,他徒有光鲜的外表,忍不住变更的诱惑而永远热泪盈眶。
直到绿灯倏忽地亮了。当我们逃也似地离开那个城区中心,我是众多贝壳中的一片,在漩涡的冲击下漂到了一个僻静的大楼前。在我眼前赫然耸立的是一座罕见的恢宏建筑。
这座大理石外貌的大楼看起来用六根罗马式的巨型圆柱支撑着,中部饰以一丝不苟的石灰浮雕。它庄严肃穆、纹丝不动,使夜晚变得深沉。大楼中央八米多高的大门紧闭,门后面仿佛有一道深深的走廊。显而易见,它整体上模仿了欧洲建筑的风格,讲求体面甚于夸饰、精致甚于实用。楼顶捍着一块巨幅的银行招牌,它是这座花花绿绿的城市中的一个异类,以不屑叫嚷的方式表明其高傲。这源自欧洲贵族的建筑样式近些年早已在中国内地流行开了,成为土豪们的首选。而在一座中国西部的城市里,它被转译为巨大资本的象征,其气势令一个绊倒在它跟前的乞丐心生崇敬。闪耀的大理石咄咄逼人,永不会过时。我觉得恍惚、忌惮、怔忡,像仰望伟人雕像一样仰望着这个权威大厦。我感到有些疲倦。
一条年轻人来来往往的步行街,使我紧绷的神经终于变得舒缓。这些年轻的身体,一本正经。他们有最时兴的打扮、热衷的名牌、流行的款式,在霓虹灯闪烁的各类旗舰店自在地穿梭。小伙子们搂着露着蛮腰的姑娘,在街头旁若无人地吸吮。烟火气充盈的大街两旁,各类饭店、餐吧、KTV和夜总会绞尽脑汁、想法设法吸引年轻人走进去。电光明灭、五颜六色的走马灯令人目不暇接。在兴奋的人群中偶尔也有稍显木讷的脸庞,无法掩饰的惊惧。我走到一家叫做QUEENCLUB的酒吧门前,里边迪斯科的低音炮声蹦到了大街上,整个地面都在咚咚地震动。门上方有一面流光溢彩的电子墙壁,QUEENCLUB的字幕印刻在一朵闪烁的巨型皇冠之上,显得富丽堂皇又俗不可耐。我感觉到一些悸动,在门前踌躇,一位穿着黑色衬衫和皮鞋、裤线分明的礼仪招呼着我。他笑容滚滚,对我说咱们店是慢摇吧,夜店的那种形式,兄弟没关系,你就进来玩玩呗。他拍拍我的肩膀,浓重的本地方言瞬间让我感到安全而亲切。
循着那被扩音器不能再放大的鼓点声走进去,我马上闻到放肆的气味。扑鼻而来的荷尔蒙香水味像一记温柔的重拳,瞬间令我产生眩晕的快感。我一下子掉进了慵倦的浴缸里,整个身子轻浮着,一个散发着蜜柑味的姑娘擦身而过,而我来不及细看。等我的眼睛适应了这闪烁的激光,才发现周围各处都簇拥着前来消夜的年轻人,每个人的身体都在随着迪斯科扭动、拍手,不时地尖叫。每张桌子上摆满了啤酒,其中有一个人拿着骰子像童年电影中的赌王那样快速地抖动,最后猛地一下钉在桌子上。这是一场狂热的派对,各色的激光闪烁,人的脸也在红晕与黑暗中疾速变幻。相识的不相识的都卸下了白日的矜持,在有限的空间内紧紧挤在一起。有几个吸烟的姑娘,挺着骄傲的下巴,他们纤细手指间的烟头在黑暗中闪熄明灭,当我经过她们身边时,闻到缕缕青烟薄荷的香味。就在那种震惊和眩晕的保护下我突然变得更加勇敢了。我摸索着向更深处走去。
叫嚣的声音从舞台传来,号召所有人前来舞池跳舞。那里有一位扎着小辫儿、戴着耳麦的主持者,他一手持着话筒,一手放在唱盘机上像拨动老式电话的拨盘一样反复制造出摩擦的音效。我为他掌控全场气氛的才能感到惊奇,他穿着夸张的T恤,像制造浪潮一样把现场的气氛层层推向高峰。而穿着包臀裙的兔女郎,穿梭于各个雅座之间(夜晚比白天更美),不停地为大肚翩翩的老板模样的人敬酒。随着一波又一波的尖叫,从后台走来了三个仅仅穿着蕾丝内衣的女郎,她们向一间最大的雅座走去,服务员赶紧把桌子上的啤酒和生日蛋糕撤下去。于是,三人站到桌子上,开始抚摸着自己的头发、扭着屁股、蹲下站起……
为眼前庆生的顾客献舞,所有人都仰望着她们,其他的女郎摇摆着手中的火花不停地尖叫。当她们跳完舞往回走时,丰满的胸脯已呼之欲出,引起更多的尖叫。我被偶尔在电影中瞥见过但此刻鲜活地出现在眼前的画面震惊了,抹着口红的霓虹灯想要吞噬我,而我粗大的喉咙在不停地滚动。
我发现在熙攘的身体间隙,有一位清洁员正低着头寻找掉在地上的啤酒瓶和果皮,我看不清她的脸,她把捡起的脏物悉数丢进垃圾袋,缓慢地向洗手间走去。而我旁边有一位中年模样的男人,目光跟随着那些游鱼般的兔女郎。他身着一间朴素的白T恤,甚至有点旧了,穿着旅游鞋的脚搭在吧台椅上,让人以为他可能是恰好路过,放在桌角的鼓硕布包好像装满了干粮。他看起来土里土气,全无活力,在这样的场合实在不合时宜。他的桌子上有一瓶果啤,他间或倒上半杯小口小口地啜饮,似乎并不是为了来买醉。他一手撑着下巴,安静而镇定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当其他人都在发条般抽动时他无动于衷。有几个瞬间,他环顾周围激奋狂欢的年轻人,神情中带着涉世未深的孩子一样的天真好奇。他不时地看看手表,对那些惹火的姑娘并不渴望,继续啜饮杯中的饮料。当我的目光转向别处,不到一个闪回镜头的时间内,那个中间男人就像幽灵般消失了。
午夜正酣。不远处,一道光束打中刚才吸烟的姑娘中身材最修长的一位。她身着黑色露背长裙,水蜜桃般红晕的脸蛋上安放着一只俊俏的鼻子。尽管眼神已醉得迷离,她仍然随着音乐在随兴摇摆,接受着旁边小伙子们的注目礼。她抬头扫视了一遍乱舞的人群,眼前的事物都已隐隐约约。她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食指抹着唇边的余沫划出一线玫瑰色弧形。当她走向舞池,脱下高跟鞋,露出两只白皙的脚丫及其晶莹的酒红色指甲。现场噪音的分贝几乎抵达峰值。轻轻一跃,她舒展双臂开始跳舞。
尽管一开始略显拘谨,但她仍有出色的舞技,深谙夜店的律动。随着她越跳越快、长发纷乱,无视任何男性的搭讪,一个人陷入快乐的高潮。我目不转睛死死地地盯着她,试图用目光撩开她起伏的裙裾。当我隐约感觉到腹股沟涌起的热量,我也在想,是不是每个二十六岁的年轻人都要经历一场最终过境的飓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