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是在军舰上的,每次我去看他,他都站在码头上某个铁桩子旁等我,一只脚蹬在上面。这些铁桩子比我高不了多少,上面缠着粗壮的麻绳,绳子另一头系在军舰上。我一直相信我爸爸是踩着绳子上军舰的,像杂技演员那样,而他带着我走舷梯,只是因为我还没长大。在舷梯上他从来不牵我的手,不像我妈妈,死死地抓着我的胳膊,倒像要把我拽下去。我透过梯子上巨大的缝隙,能看见脚下黑色的海水像蛇一样蠕动,这让我既兴奋又害怕,强忍着浑身的战栗不让爸爸发现。
从甲板到爸爸宿舍,要向下爬三道梯子、钻五个门洞、拐十一个弯。我妈妈又胖又胆小,还迷路,我从来都不等她。爸爸的宿舍还住着另一个叔叔,是个秃头,一笑起来就拿手去摸头顶。我也摸过一次,然后被我妈狠狠在屁股上掐了一把,我哭了,他竟然还笑嘻嘻的。所以我一进门就爬到爸爸的床上去,秃头跟我说话,我假装没听见。爸爸的床是一块吊在墙壁上的板子,又硬又窄,我能爬上去但爬不下来。反正宿舍里也没什么别的好玩了,唯一一个圆形小窗能看到外面,永远是浑浊的深绿色海水,从没有鱼群或海龟经过。我爸爸经常把我一个人丢下,工作好久都不回来,我就躺在床上盯着灯泡玩“不眨眼”,心里数着看多久会流出眼泪,或者把手伸到头顶的小风扇里,弄得它像受惊一样停下来。
我妈妈生病之前,我只有过一次机会到甲板上玩,可我没好好珍惜它。我把脑袋伸进了某个炮孔里,想看看里面有什么,接着听见我妈妈像被击中一样尖叫起来,吓得我怎么也拔不出脑袋了。最后还是秃头救了我,因此我更恨他了。我妈妈走了之后,我姥姥还在从老家赶来的路上,那几天我整日在军舰上游荡。有一次路过电视房,里面传出砰砰开枪的声音,我从半掩的铁门里探进头去,一群叔叔哄然大笑,我立刻逃走了。跑出去几步,我意识到秃头也在那群人里,也许他们不是笑电视,而是笑我。于是我又返回去,悄悄把电视房的门锁了,钥匙就在那把大锁上插着。我想他们待会儿出不来,就会呼喊,其他人就能把他们放出来了。可等我玩了一会儿再跑回来看时,门竟然还是原样锁着,这下我真的生气了——为他们的愚蠢,为他们根本对我造成的威胁视而不见。我拔下那串钥匙,带着它稀里哗啦地飞奔起来,在军舰肚子里爬上爬下,最后把它丢进了大海。
那是我爸爸唯一一次要打我,但他最后只是对我晃了晃手。连我都知道他怕我姥姥,我姥姥说:“孩子孩子嘛。”她总说这个,像念咒语一样,无论是我摔碎了碗,还是弄脏了衣服,她都说。其实我不太喜欢她,她太老了,老到变形,脖子上的皮可以扯到下巴。而且她会用唾沫给我梳头发,还从来不冲厕所。但我需要她,尤其是晚上。她老是给我讲恐怖故事,其中一个是这样的:一只狼吃了三个小孩的妈妈,还冒充她揽着他们睡觉,结果半夜从被子里耷拉下一条狼尾巴来,被小孩识破了。这时我赶紧掀开姥姥的被子,看她有没有一条狼尾巴,她就笑得直打嗝。她还经常讲着讲着故事就睡着了,我只好一次次把她晃醒,装作很想知道后面发生什么,其实我只是太害怕了。
我从没问过妈妈去了哪里。我爸爸曾试图给我解释一下,但他刚张开嘴,我就跑了。他那种奇异的庄重神情实在让我难为情。几次之后他就放弃了,我都能感到他如释重负。我姥姥反而动不动就问我:“你怎么不问你妈去哪儿了?”——这是个陷阱,就算我问,她也不会告诉我,我才不上她的当。后来她一提这事儿,我就故意打翻什么东西,让她扶着膝盖一个个去捡。我姥姥总是叹着气跟我说,你妈妈是我最小的女儿,可她嫁到这么远。接着又说,就因为你妈妈从小拿筷子抓得远,管也管不过来。之后我拿筷子都故意抓着最远处,为了气我姥姥,但我又怕自己真会嫁到远处,于是我就在心里默念“孩子孩子嘛”,表示这件事不算数。
偶尔我也会想到我妈妈,她也许死了吧?那天她带我去赶集,我们买了一网兜的螃蟹和虾爬子,她还说回家要给我擀面条吃。路上经过炸馃子的小摊,我说想吃一根,并且保证会吃完,吃不完也不会扔到床底下。结果她的脸突然很痛苦,她让我站着别动,自己走到路边的草丛里,用力咳嗽之后吐出一口血。接着她立刻用脚把那丛草给驱散开,什么也看不见了。我还是问她:“那是什么?”她说:“什么呀?”连我都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了。其实我认得血,只是我妈妈经常流血,她还说我长大后也会这样,所以我没再问下去,不然显得我迫不及待一样。后来她买下了馃子摊上所有的炸馃子,我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冲昏了头脑,更忘了有这一回事。
等她走了,我才明白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我忘了大人都是骗子,而我妈妈是其中最大的一个。我都数不清她说过多少谎,比如她说你再说一遍我保证不打你,其实并不;比如她说吃了耳屎会变成哑巴,但她吃了我动过手脚的米饭还能继续扯着嗓子骂我;比如她竟然说我爸爸是个大骗子,我看她自己才是,所以她的鼻子会那么长,她伸长舌头能舔到鼻尖,还嘲笑我随我爸爸的蒜头鼻。她一定是早就得了绝症,然后编出流血那套鬼话来吓唬我。我姥姥就从不流血,她什么凉东西都敢吃,掉在地上的米粒她都吃,也从来没肚子疼。但我姥姥也是个骗子,有时候她会说:“等你妈回来,你可别这样了。”
我妈妈不会回来的。我早就感到了她在密谋什么,而且跟我有关。她常常会用一种焦急的、忧心忡忡的眼神看着我,即使我背过身去,也能感到她的目光钉在我后背上。她会突然问我:“要是妈妈不在,你可怎么办?”有时候我不耐烦了,就说我还有爸爸,她便不说话了。也许我伤了她的心,但我不想撒谎,我的确更喜欢我爸爸一些,他半天都不说一句话,从不会一发现什么就大声嚷嚷出来,更不会一遍遍地讲给别人听。更何况,在面对我妈妈这件事上,他跟我是一伙的。他每月有几天休假在家,这期间只要我妈妈一发脾气,他就带着我躲出门。我们沿着马路一直走,从家属楼走到海边,路上他会给我买一根五毛钱的冰棍。我们站在防波堤巨大而凌乱的岩石上,海浪拍过来洒下漫天的水星,而他一言不发。成群的海蟑螂趁着海浪的间隙从岩石缝里爬出来,我一跺脚,它们就吓得四散逃窜。那时我总像个大人一样快活。
不过有时是我妈妈带我出门,她既不给我买冰棍,也不去海边,她带我躲到家属楼后面一个小山上,大家称作后山的地方。她每次都说,咱们永远都不回家了好不好?等我说了好,她又说,不回家去哪儿呢?我就答不上来了。她总是这样让我无能为力,我不知道做什么才能让她快乐起来。也许她只是不喜欢我吧。她常常对别人笑,对单位里的其他阿姨、军舰上那些叔叔伯伯、我幼儿园的老师和小朋友,甚至对我爸爸,但从来不会对我。只有那么一两次,在我刚学会游泳后仰着脸浮在海面上,或者啃完一扇西瓜忍不住打饱嗝时,她脸上浮现出了转瞬即逝的笑意。其他时候,她总会皱着眉头对我说,你可让妈省省心吧。
我的确不是个乖小孩,但她也不是一个好大人。她有太多让我捉摸不透的地方,不像其他大人那样,要么贪吃,要么愚蠢。我爸爸也不属于以上两种,但这是因为他对我太好了,不然我很愿意把他归到愚蠢那一类去。他的愚蠢就在于娶了我妈妈。她总是说他的坏话,比如他胆小怕事啦,死要面子啦,比驴还倔啦,还在他好不容易放假回家时跟他高声争吵,说她“恨透他了”。可等他出海航行去了,她又好像变了一个人,经常沉默寡言而又心不在焉,飞快地织着手头的毛线又飞快地拆开来。有时我喊她好几遍,她才会回一句:“嗯?”或者干脆什么也听不见。这时候我真情愿她像平常那样跳着脚骂我。那时她还会开一整天电视机看新闻,一直看到深夜没了信号,屏幕上只有个蜘蛛网一样花花绿绿的圆形,而她已经张着嘴睡着了。我去叫醒她,她一睁眼就会说,你爸爸今天还没消息,隔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道,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有一次我故意说:“爸爸死了。”谁知她立刻拧了一下我的嘴,快到我都没觉得疼。但我还是没出息地哭了,因为我一直以为相较于我爸爸,她更喜欢我。我声嘶力竭地描述了爸爸的军舰如何在我梦里被一个大浪吞没,这是我这辈子说过的唯一一个谎言,我越说越委屈,越哭越厉害,以至于我后来常常怀疑自己并没有说谎。但无论如何我说的都是梦,只有我妈妈这样的人才会相信梦胜过相信现实,相信坏事永远多于好事。她有时候一睡醒就心神不宁,抚着胸口念叨着“梦都是反的”,但当我梦到自己长得像幼儿园旗杆那样高时,她又说我要长个儿了。在我看来,她就像个梦一样,一会儿反着,一会儿正着,一会儿这样,一会儿又那样。有时候她什么都不怕,她敢用鞋底拍壁虎,敢踩着两层板凳换灯泡,敢跟卖海鲜的小贩讨价还价,还用手指去戳鱼的脑袋看它们是否还活着;但她却会怕一些根本不值一提的事,比如她怕突然下雨,怕上班迟到,还怕死。她怕死怕到不能听这个字眼,所以我从来没机会问她到底怕死的什么。有一段时间我以为死是很疼的,直到后来我摸了高压线——我妈妈说过这就是找死。当时我的手一下子弹开了,我还以为没摸到,又摸了一次,手臂就开始发麻了,但一点儿也不疼。
我姥姥就不怕死,我问她什么时候死,她说快了,我说死是什么样,她说死就是享福了,我说那你怎么还不去享福,她说天爷爷让享福才能享,要不就得活着受罪。我有点糊涂了,就问,那你干吗还把我妈妈也生下来受罪?我姥姥立刻就不理我了,她眯起眼睛来假装睡着,我都能看见她的眼珠在眼皮底下一转一转的,像只老狐狸一样。她的话可不能相信,我就不觉得活着受罪,我想要活到一百岁。虽然我妈妈生我的时候没经过我同意,但我大体上赞成她这个做法。只是我妈妈说她生我时可受罪了,甚至一看到我是个女孩她就哭了,因为联想到我以后也要受罪。
我有时也觉得她挺受罪的,想为她做点什么,但她从来也不知道感恩。她在军队食品供应站里的蔬菜车间工作,每天要把许许多多的蔬菜切成小块,一年四季没个完。停靠码头的军舰一多,她就要加班,我有时在车间里等着,有时去院子里玩一整天。晚上回家,她都要喊我帮她脱衣服,因为她的胳膊举不起来了。虽然她说这一切都要怪我爸爸,但我还是讨厌他们的车间主任李华。李华什么菜也不切,就知道咧着嘴掏耳朵,还扣我妈妈工资。一到切辣椒的时候,我妈妈就会剧烈地咳嗽,我在车间里根本睁不开眼睛,她就让我去李华的办公室里坐着。李华咬着他的舌头尖,噼里啪啦地打计算器,把食指伸到一个海绵盒子里使劲一戳,再去翻一张张半透明的发票纸。他看我盯着他,就拉开抽屉拿出一盒图钉,让我摁在墙上玩。趁他出去的时候,我把一枚图钉埋进了他蘸手指的海绵盒子里,针头朝上。之后我立刻跑去告诉我妈妈,全车间的阿姨都笑了,只有她被辣椒呛得说不出话来,一双大眼睛红红的,充满了泪水和愤怒。
我的确不该在她肚子里吃太胖,还把这事给忘了,但我只能对这一件事负责,其他的实在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妈妈还说过做女人真受罪,随军离开老家真受罪,白天黑夜地咳嗽真受罪……可这都不是我造成的,她没理由不喜欢我。幼儿园里的小崔老师也不喜欢我,那是因为我也不喜欢她,她经常把我和笤帚关进同一间小黑屋里,还扯我的耳朵。冬天我的耳朵长着亮晶晶的冻疮,她一扯,就哗啦哗啦流出血来。我妈妈像疯了一样去找她,吓得她带着晓宇躲到园长办公室里。晓宇是我们班上最矮的女生,她是小崔老师的孩子,她爸爸是在陆地上工作的,但他管着一艘军舰。园长这时候拦在办公室门口,她也是个家属,她儿子是个爱哭鬼,平常园长都管我妈妈叫“那谁的妈”,但那次她不停地说“刘嫂子你消消气”。
我妈妈很久都不能消气。我们回到家,她还一边哭一边说:“这种人怎么配当老师?”接着她又要絮絮叨叨讲她那个故事了,故事里她就是一个老师。每次她教我识字,我都不能喊她妈妈,要喊“刘老师”。但她怎么可能是一个老师呢?老师才不会提着两把菜刀在车间切菜,不会穿那种散发着腐烂气味的橡皮靴,更不会佝偻着腰咳嗽然后把痰吐出去老远。她只是我的妈妈而已。她穿着我爸爸的旧衣服蹲在地上杀鱼,用喇叭一样的声音喊我回家吃饭,她赶集时把零钱塞在袜子筒里,她在小小的洗衣盆里搓巨大的床单,她趴到地上去扫床底的垃圾并盼着能扫出钱……她是我的妈妈所以她不可能再是别的什么了,一点儿也不可能。只是她太会讲故事了,我好几次差点相信她。她说她曾同时给两个年级上课,既教语文,也教数学,还教唱歌。她会穿着长到脚踝的裙子和塑料襻带凉鞋,走起路来呱唧呱唧响,所有的学生都怕她。她还拿出一张黄色的相片,说背景里的土房子就是她的教室,还问我第一排梳麻花辫的那个人好不好看,我说可真是个丑八怪。
我讨厌她从前的一切。后来我甚至没忍住,悄悄把那张照片上她的脸挖掉了一块,为此挨了一顿狠揍。我看得出那时她是快乐的,但这快乐跟我无关,而且好像我一出现,她的快乐就结束了。按照她的说法,是嫁给我爸爸导致了现在的局面,但我又不瞎,我分明看到照片上他们俩手牵着手站在沙滩上,笑得那样开心,我妈妈说那时候还没有我。果然没有我。
趁我姥姥没注意,我从衣柜里翻出了我妈妈的相册,带着它去了海边。但不是我爸爸的海边,是我妈妈的海边。她的海边没有防波堤、码头和军舰,那只是一片长长的海滩,浅绿的海水有碎玻璃一样的花纹,海藻缠绕着黑色的贝壳漂浮在上面。一到傍晚退潮,大大小小的渔船搁浅在岸上,我妈妈就带我去挖蛤蜊,用一种三个指头的小耙子,照着沙子上的小孔挖下去,里面一定藏着一只。有时候她把蛤蜊放在手心里掂一掂,就扔一边去了,我捡来抠开一看,果然只有一壳子沙。我还能挖到各种各样的海螺,小的只有指头肚那么大,里面常常住着一只害羞的寄居蟹,趁我不注意就偷偷拖着它的家溜走,而大的海螺只剩下壳,我能把整只耳朵都伸进去,听里面呜呜呜像海风一样的声音——我妈妈说,海螺里也有一片海洋。有时候我什么都不挖,就追着海浪来回跑,或者猛地跳到渔船里去,把海鸥惊得扑棱棱飞起来。当海水变成橘子一样的颜色,太阳马上要落下去了,我妈妈就会对着大海喊:“大海你好吗——”我也喊:“大海你好吗——”她又喊:“我很好——”我也喊:“我很好——”
可是我妈妈一点儿都不好,她骗了大海也骗了我。我翻开她的相册,把那些黑白照片一张张抽出来,撕成碎片,往大海最深处撒去。我希望它们像海鸥一样,远远地飞到我看不见的地方。然而这些碎片只是落在我的脚下,又被海浪卷上了沙滩,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也许我需要一个新妈妈。我问爸爸我会不会有一个新妈妈,他说了句“胡说八道”,就赶紧把脸扭一边去了。我知道他是不好意思,但我开始有点烦他了。他什么游戏都不会做,只会背着手在家里一圈圈转悠,敲敲这里补补那里,实在没什么可修的了,才会问我一句“饿不饿”。我才不要吃他做的饭,他炒的青菜里永远都有虫子,还拦着我姥姥不让她帮忙。我听够了姥姥的故事,让他给我讲,他竟然一个也不会,我找出妈妈的语文课本让他照着讲,他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我只好自己看图说话,把课本上的图片剪下来贴到墙上去,或者用铅笔把一个个字涂成黑色的方块。这样的语文课本我妈妈有一摞,一年级到六年级,一共十二本,从老家带来的,每次我洗了手才能碰它们。我妈妈老是说她曾以为能继续教书,哪怕进幼儿园也行,而我爸爸一听到这个就会沉下脸来,连我也不带就出门了。我装作关心他跟着跑出来,可他不往海边走,也不给我买冰棍,他又要去杨伯伯家打麻将了。杨伯伯跟我爸爸是同年兵,我妈妈说他比我爸爸“会来事儿”,所以他们家比较有钱。我也发现了这一点,杨伯伯说话特别爱眨巴眼,有时候还连着眨两下,因此他们家就有那种绿桌面、小抽屉的方桌子。我就坐在我爸爸的腿上看他们打麻将,他这时候罕见地多话,偶尔还会逗我笑,杨阿姨也会给我抓一大把糖,我就含着满嘴的糖睡着,甜蜜的口水一直流到胸脯上。睡梦中我听到哗啦一声响,马上就睁开眼睛看爸爸赢钱没有,赢了钱我就抽走一张,他也不管。不过多数时候是他输钱,输到我们面前的小抽屉里空空荡荡,他就会给我一张更大的钱,让我不要告诉我妈妈。我都不知道该盼着他赢还是盼着他输。
可是我妈妈什么都能知道。有时我爸爸一回到家,她在空气里嗅一嗅,就知道他打牌去了。我说爸爸赢了钱,她反而更生气,说着说着又开始讲她那个故事了。这时我爸爸一声都不吭。除了打麻将,我妈妈还不喜欢杨阿姨,她们俩都在食品加工间工作,但我妈妈是在车间切菜的,杨阿姨是坐在办公室抽烟、打扑克的。到了休息时间,婷婷的妈妈、海宁的妈妈、王辉的妈妈、娇娇的妈妈全都跑到办公室去打牌,只有我妈妈不去,因为她一闻到烟味就咳嗽。晴天时她就带着我去院子里爬树、摘无花果、采金银花给她泡水喝,下雨时她就找个桌子和我一起画画,她有一个大大的硬壳笔记本,上面画满她的钢笔画,都是茅屋啊竹子啊小桥啊什么的,她说这是她老了之后想住的地方。我问那我呢?她说以后你会有自己的家,于是我就画了一个尖尖的城堡,挨着她的茅草屋。有一次我们正画着,杨阿姨抱着胳膊路过,她抽出一只手来翻我妈妈的笔记本,另一只手仍然抱着,啧啧地夸我们“真高雅”。我妈妈听了却不太高兴,她的脸立刻就红起来,之后再也没带我在单位画过画了。她说杨阿姨根本瞧不起我们家。
我不知道为什么杨阿姨瞧不起我们家,还老和我爸爸一起玩。反正我不会选她当我妈妈,她只读到小学五年级,六年级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杨阿姨也会喊婷婷的爸爸打牌,但我妈妈说婷婷的妈妈“厉害”,所以婷婷的爸爸就不敢去。婷婷比我大一岁,已经上一年级了,每次我去她家,她都在写作业,有时候还边哭边写,婷婷的妈妈在旁边像打鼓一样捶她后背。可婷婷的妈妈从来不打我,她管我叫“宝儿来”,还会炖好吃的猪蹄,她长得也像猪那样又粉又胖,要不是婷婷太烦人了,我真愿意她当我妈妈。婷婷写不出题来就哭,写错了题也哭,橡皮擦不干净又哭,橡皮擦破了纸还哭,等她妈妈一转身,她立刻不哭了,只是斜着眼睛瞪我。我妈妈说婷婷长大以后会和她妈妈一样“厉害”,她妈妈也在车间切菜,但有些菜她不切,她用黑塑料袋裹起来带回家去。我妈妈怕李华扣工资,婷婷的妈妈就不怕,她还敢一边切菜一边骂李华,菜板上的绿叶子被她剁得飞起来。但是一到了休息时间,她就立刻忘了这回事,笑呵呵地和李华打牌去。
海宁的妈妈也喜欢一边切菜一边骂人,但她不骂李华,她骂李华的妈妈,嗓门儿可比婷婷的妈妈高多了,可我妈妈却不说她“厉害”,只说她“傻”。海宁的妈妈长得比婷婷的妈妈还高半头,能一只手拎起一整个鱼鳞袋装的白菜,李华见了她就绕道走。她还爱讲笑话,每次她一讲,其他阿姨都捂着嘴哧哧地笑,我也跟着笑,她就追着我问她讲的是什么意思。我答不上来,她就让我去问李华,李华的脸从耳朵尖一直红到脖子根。我妈妈不让我跟海宁的妈妈说话,她让我带着海宁去别处玩。海宁是新来的,从前她在老家跟奶奶一起住,她居然从没见过大海,也没见过她爸爸的军舰。海宁她爸爸在炊事班工作,会用巨大的铁锨炒菜,还生吃大蒜,我每次溜进厨房里玩,他都要从围裙口袋里摸一颗大蒜给我,又扔一颗到空中再用嘴接住,嘎吱嘎吱嚼起来。我一度以为他吃的大蒜不是我吃过的大蒜,但我咬了一口就被辣出了眼泪。海宁还跟我说,她妈妈不会做饭,只会煮面条,她爸爸出海前就从炊事班盛一桶挂面放到家里,她和她妈妈能吃一个月,吃到她拉出羊屎蛋那样的球球。她说她很想她奶奶,想回老家,但她妈妈说她必须在她爸爸身边,不然她爸爸就不要她们了。
我问过我妈妈,我妈妈说海宁的爸爸不会不要她们。可有一天海宁带着两块钱来幼儿园,还带着脸上三个紫色的指头印,她说她不要她爸爸了,她要买一张车票回老家去。我想如果我是她,我也这么干,我可不想吃大蒜和面条,更不想拉羊屎蛋。可她最后只买了一个“大大卷”泡泡糖,我们蹲在幼儿园的滑梯下面,她告诉我她奶奶不喜欢她妈妈,老是叫她爸爸离婚。我努力想了半天,只好告诉她王辉吃过羊屎蛋,她果然笑了,还把“大大卷”分了我一块。
我背叛了王辉这么一次,但我们的感情一直很好。我第一次见羊屎蛋就是和他一起,在后山上,还有他妈妈和我妈妈。王辉的妈妈是车间里除了我妈妈,另一个提不动蔬菜袋子的人,所以她们俩老是分到一个小组切菜,冬天的早上一起到后山上锻炼身体。她们俩跑起来比走起来还慢一点,我和王辉就在前面赛跑,偷偷把花生地里的塑料膜扯破,还一人掐一根草茎衔在嘴里,哈出白气假装抽烟。王辉的妈妈说我长大之后要给她做儿媳妇,所以王辉什么都听我的。我们在小路中间发现了一大堆黑色的豆子,我说我们尝尝吧,他就吃了一个,立刻又吐了出来,于是我就只是舔了舔,什么味道也没有。我们俩谁都没把这事说出去,我和他还有很多秘密。每次我和爸爸妈妈去王辉家做客,他就带我躲到房间里,偷偷用他妈妈的化妆品。圆铁盒里的抹脸,塑料瓶子里的抹脖子,还有一种黏糊糊半透明的油块,王辉说他妈妈管这个叫“嘎啦油”,我们一致同意把它涂到头发上。化完妆我们就走出房间,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他们大人只顾着说话,根本不看我们,我们憋笑憋到肚子疼。
我妈妈说王辉的爸爸和我爸爸来自相邻的村庄,还上过同一所小学。他们曾用玉米棒子堵住学校的烟囱,冬天教室里点上炉子,烟就从炉子嘴咕咕地往外冒,熏得老师没法上课,他们就跑去看赶马车。我从来没见过赶马车,连真的马我都没见过,一回到老家我就叫姥姥带我去骑马,结果我姥姥说只有驴。驴很大很臭,还会掀起嘴唇来打喷嚏,我姥姥每天都喂它喝好几桶脏水。有一次它还生了只驴宝宝,我让姥姥把驴宝宝抱到炕上和我玩,我爸爸就嘿嘿地笑起来,我就学我妈妈骂他“你这个倔驴”。我姥姥听了,努力憋着不笑出声,却在胸膛里发出一种咯咯吱吱要散架的声音,像她家所有的桌子板凳一样。每年我们回去,她都要问“乌眼青”好不好,“乌眼青”就是王辉的爸爸,他的左眼上有一大圈青色的胎记,我看了他总是有点害怕。他是一个卡车司机,老是不穿上衣,还把脚搁在方向盘上睡觉,我妈妈说“纠察”都拿他没办法。有时候他会带着我和王辉去医疗所打预防针,我和王辉都非常羡慕那些打吊瓶的人,那晶莹的玻璃瓶和细长的管子看起来复杂而高贵,可我们只能扎屁股针。我一哭,王辉的爸爸就嘬一下牙齿,还说“小女孩就是不行”,结果王辉也哭了,他就踢王辉的屁股,王辉就哭得更响。
台风来临的那些天,一艘艘军舰载着我们的爸爸离开码头,汽笛声能呜呜地响很久。我妈妈站在阳台上一直看,胳膊撑在生满铁锈的栏杆上,一只脚从拖鞋里拿出来踩在另一只脚上。王辉的妈妈也在他们家阳台上,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有时候对门的马司令阿姨也会参与进来,她们每年都会说“今年的浪头格外大”。几天后就会下起大雨,我闷在家里哪儿也不能去,脚趾缝里都要长出蘑菇来了,唯一的盼望就是去马司令阿姨家吃饭。我妈妈也盼着,她早早地计划好做什么菜带过去,但她却不让我问马司令阿姨,终于等到马司令阿姨开口,她还要来一句“这次算了吧,怪麻烦的”,这时我已经跑到马司令阿姨家了,我妈妈就说“你看看这个孩子”。王辉的妈妈也会带一盘菜来,但我和王辉只抢着吃马司令阿姨做的。其实马司令阿姨不是个司令,我妈妈说她叫“四领”,她的三个姐姐叫大领、二领、三领,可领来领去也没领一个弟弟到她们家。可我还是叫她马司令阿姨,因为她和司令一样厉害。她是食品加工间的糕点师傅,她的头发像狮子一样干燥蓬松,散发着面包烤焦的香味。她会做红色的面条和透明的水饺,用青翠的芦苇叶包雪白的糯米粽子,中间还藏着一颗蜜枣。等我们吃饱了,马司令阿姨就会讲她从前不是住在海边的,而是住在水上的,那里人人都会划船,连小卖部都是一艘船,她从窗口把拴着线的篮子放下去买菜。
我妈妈的老家就没有船,人们喝的水比海水还咸,我很早就希望马司令阿姨是我妈妈,恰好她也没小孩。我妈妈说她从前是有的,那个十七岁的哥哥去海边的礁石上玩,涨潮切断了他回去的路,他跳进海里想游回来却失败了。那一次我听得很清楚,我妈妈、王辉的妈妈、婷婷的妈妈、娇娇的妈妈都劝马司令阿姨再领养一个,她却说她“承受不了”。我想她肯定也受不了我吧。而且她说等她“老头”退伍,他们就回南方生活,去永远也看不到海的地方。娇娇的妈妈也这么说,她和娇娇都长着一个红鼻子,有时候连眼睛也会发红,她说这都是海风给吹的。
怪不得过年会餐的时候,她们就一起唱:“大海啊大海,就像妈妈一样。”她们希望像离开妈妈那样离开大海。唱完之后军舰上的叔叔伯伯们就使劲鼓掌,接着他们也唱:“咱当兵的人,有啥不一样?”唱得我把耳朵都捂起来了,海宁的妈妈咬着一根牙签嘲笑他们:“一值班就捞不着回家过年,你说有啥不一样?”最后我们小朋友还要合唱:“小螺号嘀嘀嘀吹,海鸥听了展翅飞。”我妈妈给我穿上了一件厚厚的纱裙子,只有新娘子才穿的那种,还用口红在我眉毛中间点个红点儿。我从这个圆桌吃到那个圆桌,肚子像蜜蜂一样鼓起来,所有的叔叔都夸我漂亮。晚上我就留在爸爸的宿舍,我在一张吊床上睡,我妈妈在另一张吊床上睡,我爸爸在椅子上睡。我真高兴秃头不在,我妈妈说他还没见过他家刚出生的小宝宝,所以我爸爸今年替他值班。我让纱裙子和我一起躺在床上,我们几乎要睡着了,我妈妈又叫我去给我姥姥拜年,我就使劲闭着眼睛,直到她挠我痒痒。我们在值班室等了很久,我妈妈说我姥姥要走到小卖部才能接电话,还说她今年一个人过年。我只跟姥姥说了句“新年好”就跑了,因为我听见码头上放起了烟花。不知哪个叔叔把我举得高高的,那些五彩的火星冲着我的脸落下来,我伸出手却什么也没接到。它们就像飘进大海里的雪花一样消失不见了。
那天下午我正开了门在台阶上玩,一听到我妈妈的声音,我不知怎么就躲起来了。他们谁都没有发现我,就这样走进家里然后关上了门。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见我姥姥问了句什么,接着我就像触电一样转身飞奔起来。我从未跑得这样快过,一只脚还未落地另一只脚就抬了起来,风呼啦啦地拽着我的耳朵,还未看清脚下的路就已经把它甩到了身后。我跑过了家属楼和后山,跑过了幼儿园和码头,跑过烫脚的沙滩和丛林般的渔船。我要像跳舞的鱼那样高高跃起,再扭头潜入海中,向着大海最深、最深、最深的地方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