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的鸟叫声里,我最喜欢布谷鸟的声音。那能穿越无数个村庄的“布谷布谷”的歌唱,好像来自永远无人能够抵达的茂密的森林,那里道路险峻,野兽出没,群鸟翱翔。它们是大地上的精灵,只需一声辽远的呼唤,就将万物瞬间推进热烈的夏天。村庄里对农事再愚钝的人,听见布谷鸟从大地深处穿越而来的叫声,都会下意识地抬头,看看云蒸霞蔚的天空,自言自语地说一句:麦收就要到了。
但我不关心麦收,那是大人们的事。我只想寻找一只布谷鸟。它的叫声让我在春天里觉得忧伤。它究竟在呼唤什么呢?一声一声,那么执拗。好像它生在这个世间的所有使命,就是为了追寻一些什么。
大路的两边,是粗壮的杨树,也不知是什么年月种下的,一棵紧挨着一棵,枝叶相触在云里,形成两堵绿色的墙,风吹过来,墙便涌动起来,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像有千万只手,抚过静寂的江河。如果我变成一条小小的蚯蚓,一头扎进大地的深处,一定还可以看到这两排高大挺拔的杨树,它们遒劲有力的根,正热烈缠绕在一起,用力地从泥土里吸取着浓郁的汁液。这是地下暗涌的河流,沉默无声,却又浩浩荡荡。而在更高的风起云涌的地方,正有布谷鸟苍凉的鸣叫,从巨大的虚空中,一声声传来。
我发誓要找到那一只布谷鸟,问问它究竟来自何处?为何每年的春天,都要飞到我们的村庄,站在我从来都追寻不到的地方,悲伤地鸣叫,好像它曾经在这里,丢掉了自己的魂灵。
我于是一直一直走,穿越疯狂拔节的无边无际的麦田。最后,我走到了与邻村交界的河边。那条河叫沙河,每年的秋冬时节,它都会枯萎断流,裸露出河床,于是惨白的太阳下,遍地都是孤寂的沙子。我不知沙河从哪里来,又最终抵达何处。反正很久很久以前,它就环绕住了村庄,成为所有小孩子,捡来的地方。
我问母亲,娘,我从哪儿来?
从沙河里捡来的。母亲顶着满头的豆秸碎屑,漫不经心地回复我。
弟弟也问,那么我呢?
当然也是从沙河里捡来的。母亲拍打拍打围裙上的白面,随口应付弟弟。
姐姐朝锅底下撒了一把棉花秸,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她已经16岁了,不懂得死,却朦胧地知道了生。她从骨子里瞧不起我和弟弟,就像我从骨子里,对一字不识的弟弟,也充满了鄙夷。
此刻,我站在沙河边,看到水正欢快地从某一个遥远的地方奔来。这是春天,大地早已解冻,河水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泽,那里一定漂浮着晶莹的冰粒,从冬天历经漫长的跋涉,依然没有融化的冰粒。因为当我蹲下身去,将手浸入河中,我立刻感觉到沁骨的凉。那是来自源头的凉。我想如果我能一直逆河流而上,一定可以寻到一个了无人烟的地方。在那里,村庄停止了脚步,炊烟灭绝了印记,一切声音都消失不见。无边的河流,正从神秘的山谷里喷涌而出。而在山谷的上空,我会看到那只穿越无数的时空,最终抵达我们村庄的布谷鸟。
可是,我却停在邻村的对岸,再也没有向前。
那时,黄昏已经降临,田野里吃草的牛,正哞哞地呼唤着孩子,跟它一起回家。村庄被夕阳环拥着,宛若襁褓中天真微笑的婴儿,向着世界袒露毫无保留的纯真与赤诚。邻村的街巷上,女人们正在穿梭来往,寻找着一天没有着家的儿子,或者男人。一群鸭子拍打着湿漉漉的翅膀,排队走上岸边。河水缓慢下来,大约奔波了一天,它们也觉得累了,需要安静地休息一晚,才能在黎明的微光中,继续奔腾向前。
而那只鸣叫了一天的布谷鸟,始终没有出现。
我到家的时候,弟弟正坐在院子里,就着黄昏最后的光,用铅笔刀专心致志地削着一根拇指粗的树杈。母亲喊他吃饭,一连好多声,他都没有回应。他完全沉浸在他的伟大的事业里,尽管我并不明白,他将一根树枝削得溜光水滑,究竟要做什么。
很快,我便弄清了他的意图,原来是要做一把不知用来射人还是打鸟的弹弓。村子里差不多每一个像他这样大的男孩,都有一把弹弓,用榆树或者柳树的木叉,外加一根从旮旯里翻出的废旧自行车车胎,便能够百步穿杨。
你做弹弓打什么?我瞪他。
就是玩。他正打磨得带劲,听见我问,怯怯地回了一句。
哼,你肯定是跟着别人行凶,打了麻雀烤着吃!我一口咬定。
没,我……最怕吃麻雀了……他红着脸为自己辩解。
还狡辩!蚂蚱,青蛙,豆虫,你比耗子还厉害,逮啥吃啥!
弟弟终于在铁打的罪行面前不说话了。他低着头,用力刮着弹弓的手,慢了下来。他并不敢直视我,但我却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了我的球鞋上。他就这样心不在焉地为他的武器做着最后的打磨,然后在我终于懒得搭理他,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哎呦”叫了起来。
我看见一滴鲜红的血,从他的左手拇指上涌了出来,并渗入到新鲜的刚刚刮掉树皮的榆木弹弓上。
我本想骂他一句“活该”的,看他疼得龇牙咧嘴的样子,便忍住了。母亲正绣着花样,扭头看见,叹了口气,去院子里掐了一小片芦荟丢给他。弟弟将芦荟叶子细细捻着,很快有黄褐色的汁液滴落在伤口上,那殷红的血,便慢慢淡了颜色。而滴落在弹弓上的那一滴,却渗透进去,变成难以祛除的黯红。
天慢慢热起来了。正午的时候,整个村庄的人,都陷入昏睡之中。只有弟弟,每天提着弹弓,在村外的小路上游来晃去。他射杀一切感兴趣的东西:树叶,花朵,苍蝇,蝗虫,蚂蚱,麻雀,斑鸠,鸽子。我在路上遇到过他,一个人隐在一棵粗壮的柳树后,眼睛犀利地注视着茂密枝叶间某个闪闪发光的地方,那里正有一只麻雀,在欢快地叫着,丝毫没有注意到步步逼近的危险。
片刻后,我听到一声惨叫。那叫声不是来自麻雀,而是弟弟。因为技术不佳,石子击在了树干上,又迅速弹了回来,并落在弟弟的手臂上。那枚锋利的石子,当然不会轻饶了他。而他的惨叫,也惊动了那只怡然自得的麻雀,让它迅速地飞离,隐没在有万千细碎的金子跳跃的稻田里。
麦收正在逼近。布谷鸟的叫声,也愈发地响亮,频繁,似乎它们就近在咫尺。那叫声催得人心慌,至少让大人们着急起来,好像一场大战即将来临。只有弟弟这样毫无用处又让大人们觉得碍事的小孩子,才会有闲情逸致,每天在乡间小路上四处摇晃。他已经可以很熟练地使用弹弓,看到眼前飞过一只苍蝇,会气定神闲地掏出石子,迅速断其性命。那把沾染过他自己鲜血的弹弓,究竟打死过多少苍蝇、飞虫、青蛙或者麻雀,我并不清楚,但从他看到麻雀时,贪婪地咽下口水的细微动作上,我却知道,他已经迷恋上了这种杀生的游戏。
我忽然间有些恐慌,在一声声激荡着鼓膜的“布谷——布谷——”的叫声里。我怀疑我还没有来得及见到那只神秘的布谷鸟,弟弟就将其残忍地射杀在旷野之中。
到底有多少只布谷鸟,在村庄里啼叫呢?我数不清。但我总是固执地认为,所有的叫声,都来自同一只布谷鸟。每年的春天,它都从遥远的南方,飞越几千里,抵达我们的村庄,只为催熟铺天盖地的麦浪。而一旦使命完成,它就消失不见。没有人知道它们去往何处,就像无人知晓它们来自何方。它们从不像麻雀或者屋檐下的燕子,喜欢扎堆生活。它们总是孤独的一只,在广袤的平原上,在无人注意的高高的大树上,发出悲凉的鸣叫。老人们说,布谷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因被人虐待,哭泣而死,后化身为鸟,在死去的春天里,日日悲鸣。
只是,它们提醒着日渐丰腴成熟的大地,提醒着人类对于五谷丰登生活的向往,却始终与人保持着距离。似乎,传说中生而为人的布谷鸟,在受尽了人间的苦痛之后,再不肯信任人类,于是用高高飞翔的姿态,保持着对这片曾经眷恋的土地,若即若离的忧伤注视。
可是,人类并不因此而放过它们。很显然,弟弟与他的同伴,在布谷鸟可以穿透一切尘埃的啼叫声中,忽然生出了好奇,想要知道这样一种鸟,究竟与麻雀、燕子或者鸽子,有什么不同。于是他们掉转了弹弓的矛头,在日头盛烈的正午,大人们都昏沉睡下的时候,满怀着无处发泄的热情,开始了寻找一只布谷鸟的旅程。
而我,坐在偶尔有一两声蝉鸣漏下的庭院里,侧耳倾听着从太阳升起的地方,传来的布谷鸟的鸣叫,忽然生出强烈的预感,早晚,它们中都会有一只,惨死在弟弟和他的同伴的弹弓之下。
这让我觉得绝望。在这个村庄里,难道只有我认为,布谷鸟的叫声,是来自生命深处,来自大地深处,来自我永远不会抵达的神秘的山林深处吗?难道所有人都是瞎子,只埋头于对田地的耕种与收割,而丝毫不关心一只鸟来自于何方,栖息于何处,又老死在哪一个角落吗?难道它们不是属于村庄的一个部分,不是抚慰了春种秋收所有人间烦恼的精灵吗?
整个村庄都在烈日下沉沉睡着,没有人听到我的心,正不安地跳动。在村人正午短暂的睡梦之中,就连唤醒大地的布谷鸟的声音,也无法进入。所有的人,都陷入短暂的死亡。除了弟弟。
弟弟是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溜出家门的。我听见他的脚步声,幽灵一样消失在南墙根下。一只猫不知是不是做了一个噩梦,忽然从陈年的麦秸垛上,跳了下来,但很快它又神秘地消失掉了。院子重新陷入安静之中,可以听到一只蚂蚁屏着呼吸,踩过一片树叶的声音。一只麻雀,啪嗒一声将“天屎”遗落人间。父亲在房间里,翻了一下身,嘟囔一句什么,又打着呼噜睡去。我回身进屋,躺在凉椅上,看着房梁下两只眯眼睡去的燕子出神。窗外,布谷鸟响彻大地的鸣叫,正一声一声传来。
我在这样的叫声中,想象弟弟带着威严的弹弓,一脸孤傲地游荡在田野里。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来,撩拨着他脑后细长的“八岁毛”,也撩拨着他嗜杀的欲望。这一次,他想要射杀的,不再是随处可见、永远也消灭不尽的麻雀,而是从未现身过、却将叫声传遍整个北方的布谷鸟。
于是我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渗入弟弟弹弓上的那滴已经发黑的血,忽然间变成红色的暴雨,弟弟在没有遮掩的大道上,疯狂地奔走,呼号,却始终没有人前来相救。天地间除了呼啸而至的血雨,就是穿透重重红色雨幕的布谷鸟的悲鸣,复仇一样的悲鸣……
我很快从梦中惊醒。窗外依然是燥热的,天空有些阴沉,好像真的要有一场红色的血雨,倾盆而下。我擦擦额头的冷汗,忽然想去寻找弟弟。
我走遍了整个的村庄,又将东西南北四条大道,都飞快地搜寻了一遍,我还爬到高高的土坡上去,俯视起伏的麦田,试图在金黄的麦浪中,发现苍蝇一样隐匿的弟弟。我又穿过无边的苹果园,寻找那双瘦弱的小腿。可是,一无所获。
事实上,整个的村庄,都陷在沉入湖底一样深深的睡眠中。那些平日里跟弟弟呼来喊去的男孩们,此刻也正在自家的床上,四体横陈,呼呼大睡。
“布谷——布谷——”,那嘹亮的叫声,又响起来了。我忽然忆起寻找布谷鸟未果的那个午后,我想我要跟随着这只杳无踪迹的布谷鸟的鸣叫,一直走,一直走。只要跨过那条河流,我一定可以找到梦中哀啼的布谷鸟。当然,更能够找到在血雨中呼号的弟弟。
我最终在一大片桑园旁边,遇到了弟弟。桑园距离沙河,只有百步之遥。有邻村的女人,踩着石头淌过河来,去村头哑巴家买黄豆芽。又有男人去白胡子家的小卖铺,采购几把镰刀,或者捎一块磨刀石。来来往往的路人里,只有一个背弓的老头,赶着一头黑牛,闲闲地扫了一眼蹲在地上的弟弟。
可惜了一只布谷鸟,叫得好好的,一个石子过来,就没了命。
老头自言自语地一边嘟囔,一边挥一下手中的鞭子,以便让那只试图钻进桑园的黑牛,回归正道。
而片刻前还一脸迷惑的弟弟,忽然就在这句话之后,惊慌起来。
弟弟想要逃走,却一起身,看到幽灵一样站在身后的我。
姐姐……我……想打一只毛毛虫……却……
弟弟涨红着一张脸,支支吾吾地,想要解释一些什么,最后却被我冷冷的逼视,给吓住了。就连他的“八岁毛”,也惊在了半空。
忽然,天空中一阵喧哗。我抬头,见一群鸽子正呼啦啦路过,并朝炊烟缭绕的地方飞去。
就在我仰头注视着鸽子,飞过大片大片晚霞的时候,弟弟已经随着赶牛的老头,一起消失掉了。
我蹲下身去,久久地注视着那只寻找了很久的布谷鸟。它已经奄奄一息,眼中带着知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哀伤,麻灰的身体,在轻微地颤动。它的小小的脑袋,枕在一块坚硬的石头上。我轻轻地将石头挪开,那上面已经沾染上红色的印记。它的脑袋,很快地低下去。它在这个世间最后的力气,就是那样平静地,孤独地,看我一眼。
沙河的水,依然在哗哗地向前流淌。这是村庄最普通的一个黄昏。牛在大道上哞哞地叫着,粪便从它们的身后,热气腾腾地坠落下来。女人们也在热烈地叫着,呼唤她们的“牛犊”们回家吃饭。夕阳将扛着锄头的农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没有人为一只布谷鸟的死亡,觉得悲伤。
一切都在喧哗之中。这让人无法喘息的喧哗。
【作者简介】 安宁,生于八十年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人。已出版作品25部。代表作:《我们正在消失的乡村生活》《遗忘在乡下的植物》《乡野闲人》《迁徙记》。曾获首届华语青年作家奖、冰心散文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广西文学奖、山东文学奖、草原文学奖等多种奖项。作品《走亲戚》入选2015年度全国散文排行榜,入围第17届百花文学奖。同时有繁体版图书《试婚》在台湾等地发行。在《人民文学》《十月》《天涯》等发表作品400余万字,作品入选各类年选选本。现为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内蒙古评论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