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朱,1969年9月生于江苏扬州,著有诗集《驶向另一颗星球》《枯草上的盐》《青烟》《五大道的冬天》。获《上海文学》2000年度诗歌奖,第一届刘丽安诗歌出版奖,第二届安高(AnneKao)诗歌大奖,长诗《鲁滨孙》获2002年《诗林》优秀作品奖。现居南京。
楼梯上
此刻楼梯上的男人数不胜数
上楼,黑暗中已有肖邦。
下楼,在人群中孤寂地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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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的萨克斯
雨中的男人,有一圈细密的茸毛,
他们行走时像褐色的树,那么稀疏。
整条街道像粗大的萨克斯管伸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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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道光线沿着起伏的屋顶铺展,
雨丝落向孩子和狗。
树叶和墙壁上的灯无声地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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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进平原上的小镇,
镇上放着一篮栗子。
我走到人的唇与萨克斯相触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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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之歌
多么强大的风,
从对面的群山
吹拂到厨房里悬挂的围裙上,
屋脊像一块锈蚀的钟摆跟着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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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离街上的救护车
和山前的陵墓最远,
就像爱着围裙上绣着的牡丹,
我们爱着每一幅历史的彩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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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水壶和几瓶酒,
水分被空气偷偷吸干的梨子,
还有谦恭地邻近水管的砧板。
在日光中,
厨房像野鸭梳理自己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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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多么像它的主人,
或者他的爱人消失的手。
强大的风掀开了暗橱,
又把围裙吹倒在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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刮除灶台边的污垢,
盒子被秋天打开的情欲也更亮了,
我们要更镇定地往枯草上撒盐,
将胡椒拌进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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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大的风
它有一些更特殊的金子
要交给首饰匠。
我们只管在饥饿的间歇里等待,
什么该接受,什么值得细细地描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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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滩
少于冬天的鸟。
少于记忆之外的日子。
少于我的影子;少于石头之中的
你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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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有这样的时刻,
我走过大风,也走过一下午的纬度
和海——语言,语言的尾巴
长满孔雀响亮的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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暝楼
—再悼张枣
玻璃门留有你的指纹,
过道上有你的脚步声,
电梯摇晃如你喝醉的暝色——
死,总是留下最完整
和最琐屑的:一个形象和
活过的证据。前者让赞美突然决了堤,
后者:锯子仿佛正沿墨线撤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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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上的海
那片海没有出路,浪
从层叠的沟壑间撕开豁口,
转瞬即至,扑向这一处岬角;
来,就是为了撞击礁岩,
以千万道闪电在一个词语上纵深,
留下钻孔,升到半空,蒸汽般
撒落海盆,变成烟花的残屑
藻草的流苏,变成无数只帐篷
搭建半秒钟的营地,突然间受余力
推动,又绷成一道应急的脊梁,
为了让下一排浪跃得更高,来了!
如此黏稠的穿越,以血卷曲刀刃,
以犁拉直瀑布,裹挟着风
再一次攀登,是的,只有撞击过
才满足,只有粉碎了才折返,
从不真的要一块土地,一个名字,
一座岸——虽已不能经常地听见
身上的海,但我知道它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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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浪
引不起你的恐惧,灰颈鸟
我走在楼梯上,听你的啼鸣
像货摊上的乐器,放满了
我的家。
远处是外省的铅灰的海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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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母亲出走,
都能在那里找回她。听你的
啼鸣,像是爱上了
–
另一个世界——我被时光收紧的中午,
我小时候失落的鼓
我的女人吻我并脱去我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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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坡
我怀疑有一架织布机
在这里的空寂里。
那闪亮的雨丝就是佐证,
或者,那被灯光投向门边的身影。
–
我已听不见
枣树飒响在你们的庭院,
水在厨房里汩流,或者,
在房间的一隅一起说过的话。
–
那些声音想必和
瀑布一起汇成一个静寂的纺锤,
沉进山中的水库里捉弄着我,
让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故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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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半夜起身去找水喝,
甚至掀起那张为我临时搭成的床
寻找着,也许我很小像一只蟋蟀
但懂得对自己的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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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空气筛流着
使两腮变得酸楚而甜蜜,
那声音越来越大,
即使是季风也不曾如此地敦促
–
人和动物在迁徙中
不停地检验它们的沉疴——
我的听觉在涣散中
捕捉着这一架,那一架,另一架,
–
那一架又一架的织布机
多过星光下的树叶;它们编织着自己,
既紧张又光滑,从那些偶然撕裂的表层
我们的眼睛还可以窥望到涌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