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潞,原名杨潞生,1956年出生.,1985年毕业于山西大学中文系。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他受朦胧诗影响写诗,八十年代活跃于中国诗坛。曾创办《北国》诗刊,主编民间诗刊《少数》,其诗选入《新诗潮诗选》《后朦胧诗选》《朦胧诗25年》等选本。
月光照耀着一只铁砧
月光照耀着一只铁砧。这
铅灰色冰冷的平面多么寂寞
一只游弋的天鹅多么寂寞
人们从春天的倦怠中恢复过来
而温度计中的水银多么寂寞
木匠的儿子多么寂寞
痛苦和放纵都失去了依据
我们曾经对这一切深信不疑
短暂的欢乐之后多么寂寞
一些疼痛多么寂寞
词语内部的灵魂多么寂寞
最后让我写下耶稣的名字
他多么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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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
阅读集中了最多专注
它消磨掉生活的精粹
沉闷的大师,日夜在阁楼上
衣着和风度不值一提
阅读的灰烬,并不多
像雪的霰粒拍打窗户
那时他徘徊于冬夜
听到这陌生清冷的声音
阅读的鸦片,是的
征服了不谙世事的年轻人
他一夜一夜慰劳自己
抵消白昼的暑热和喧嚣
注定阅读的一生
所有细枝末节都得适应
关闭多余的语言
很少约会,足不出户
日益与外部世界冲突
变成谦恭而无趣的人
终有一天大师被束之高阁
玻璃窗上雪花融化
坚硬的词语变得柔软
蛊惑的真理像水汽蒸发
阅读只剩下阅读
他重新成为没有知识的婴儿
赤裸,光洁,透明
这就是阅读的全部
(最多佐以香烟和浓茶)
不会再多了,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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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上的灯盏
为了看清夜空中的星星
且熄灭我们手上的灯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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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昼如此虚幻。只有
这样的夜晚可以轻声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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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手搭在年迈母亲的膝上
却无需看着亲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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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黑暗的隐蔽者还有
栖息在稀疏枝柯上的鸟类
它们小小的心被翅膀裹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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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离去很久的父亲就会出现
并且悲伤地与我遥遥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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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在哀惋的痛苦中
我依然想再一次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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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夏夜里的星星那般遥远
它与人世间真实的一切迥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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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爱人将象一对盲人
身旁尽是密不可透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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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
它是你的老友
你们曾经形影不离
它是你眉宇间的光亮
是轻快的步伐和一点自负
那时候你没有察觉它
你对女友炫耀的一切
仿佛与生俱来
爱情使你心跳得那么快
你却轻易承受了
在没来得及怀疑之前
内心有永不餍足的梦想
对即将来临的考验
由于无知而勇敢
你还没学会掩饰
人人知道你致命的弱点
夏收的季节来到了
成捆的麦子堆上天堂
你大步超过路上的行人
并不理会身后的叹息
你对美的事物尤其敏感
喜欢赞美那些迷人的女子
夜深人静时写下无用的诗句
它顺从和纵容了你
使你虚度了苦难年代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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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爵
为了晋国炉火纯青的工匠
为了一个湮没在过去的王国
那个狂欢之夜
它在狼籍的酒桌上一再被碰翻
为了从豪华宴席到豪华陵寝
为了两者居然很相像
庄严的面容比丝绸腐烂得还快
农人的脚在上面,他毫无所知
凉风习习,麦子年复一年生长
尊贵的身份侥幸保存下来
被镌刻成一段华丽的铭文
为了它一直忍受着的黑暗
那么多年除了泥土还是泥土
即使最后一刻也没预感到
漫长隧道另一头的光亮
无意中它保持了所有元素的美
为了从埋入到掘出的宿命
为了重新沐浴到风
稀世珍宝在博物馆的恒温里
被一束冷光照出清冷
迎着那些渴望遥远的目光
为了向这一切致意
为了它的至爱:嘴唇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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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事
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放开他
刚才他们还说着话
父亲突然走向路那一边
他和一个人搂抱在一起
手在那个人背上拍着
他隔着马路远远看着
听不见他们大声说些什么
两人互相递着香烟
然后那里升起一团烟雾
他们身后有株巨大的槐树
开满了白花,香气浓郁
他开始踢地上的石子
让过路的人都知道
这是一个讨厌的小男孩
此时父亲忘记了他
过了很久也许只是一会
父亲重新拉起他的手
还在他头上撸了一把
可是小男孩一声不吭
他们就这么走着
他能感觉到父亲脸上的笑
后来他一直没机会问父亲那是谁
他知道父亲这一生并不快乐
甚至深埋着无人知晓的痛苦
但那一次父亲是真的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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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日生活
旧日生活是精心选择替代的结果
不曾被忘记却无法从中获取
在一双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前面
环绕着为我们的存在而设置的边缘
春天的雨水再次带给岁月温馨
把大地擢升到凌空的境界
那是一个危险的高度有如迎向死亡
所有的人都将轻易看到事物的毁灭
它没有乞援的对象更不存在蒙蔽
像太阳培育出的阴影一般纯净
如果有人端坐其中必将被穿透
因此不可抵达的黑暗更似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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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人
我确实看见他,也许不容辩驳
他仿佛从别处转世而来
药房中的灯光多么暗淡,它应验着
风——从杂乱的情欲中吹开
他在一只空的酒杯前停下,在
这狭窄错动的地方辗转了一瞬
多情的血液平息了,它单恋了那么久
洗净的酒杯就要放进冰箱,是快乐
向一再错过的好人谢罪
我只记得一枚圆形的徽章,穿过小巷
那时侯一道光线飞来
照亮了楼梯,他赤裸着双脚
刚从享乐中醒来,像一个天使
仿佛用失眠的眼睛看着我
伤脑筋的一幅多年前的快照
把周围的人们折磨得憔悴。不可救药的
补偿,它将吃掉那些灰暗的日子
不管你退向何处,我们都无法指认你
就像指认某种猥亵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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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
他望着镀了金色的窗台
仿佛看到外祖母疲惫的身躯
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来
安静而衰弱的老妇人
每天都这么坐一会儿
她给女儿一家洗衣、做饭
很多年没人提起她自己的家了
那个山顶上的村庄
从远处能看见炊烟
他十二岁时去过那里
被小脚的外祖母追得到处跑
那时她的吼声还具威慑
然而她很快变得虚弱了
一天他“啪嗒”打开电灯开关
竟使坐在黄昏里的她吓了一跳
她好像从睡眠中醒来
为自己所在的房子诧异
此前她的灵魂一定在漫游
她一生不识字,素食而高寿
她留下很少,只有民国时的八块银元
她在临终前半年回到故乡
一再推迟的返乡之旅
让她看到越来越熟悉的风景
从此她任凭时间流逝
直至一个漫长的午后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