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岁之前身体健康。
过了七岁那年生日,心脏会时不时地痛一下。当时年纪小,不在意,以为跑得累了,又或许是吃得不干净。总之难受的时候就找个地方蹲下,过一会儿又能追着同学满操场跑了。
同桌扎蝴蝶结的女孩奚某某,每次看到我痛得捂着肚子蹲在地上,会很狡猾地问我要不要报告老师,我总像做错事一样求她别跟老师说,并且答应之后给她买好吃的。女孩因为我的允诺而感到沾沾自喜,她的喜悦伴随着我身体的疼痛,显得格外突兀。
起初,这种痛一年会发生一两次。刚开始痛的时候我会很沮丧,发展到后来,半年中会发生几次,最后也见怪不怪了,甚至会在痛的时候看着地上的蚂蚁而分神。
十岁那年开学后,有一次,在家吃晚饭的时候心脏突然剧烈地痛了起来,感觉就要昏死过去一样,我强忍着痛蜷在饭桌前的椅子上,不让母亲看出我的痛苦。母亲看我捂着肚子,问我,是肚子痛吗?我觉得我该把这种疼痛藏起来,就像藏好一份不及格的考卷一样。
我变得慌乱起来,撒谎说是肚子好像有点儿痛,于是母亲转身走出厨房去客厅给我倒热水。我痛得身子颤抖了起来,头磕在桌子上,桌子上我最喜欢吃的菜,在我眼里变成了敌人。也就是这一次,我强烈地感受到疼痛、忍受和撒谎的滋味,身体里翻涌着一种不知如何说起的痛楚,这种痛楚正在寻找路途一跃而出。
小学的自然课程里有学到蝉是怎么蜕壳的,发育成熟的蝉从泥土中爬出地面,嫩黄、娇小。等到正午时,阳光强烈,幼蝉趴在灌木上,颜色逐渐变黑,等待全黑后展翅飞走。当它背上出现一条黑色的裂缝时,就意味着蜕皮的开始。它抓紧树皮,在一个小时内完成蜕皮羽化。当讲堂上五十多岁的老教师讲到“不完全变态”这个词的时候,整个班级哄堂大笑,似乎这个词才是最能让人感到兴奋有趣的。
那么它这么痛,是为了什么?这是我当时在想的。
父母给我取名曹和平。我父母都是不爱看电影的人,但是他们年轻时在这家和平电影院外碰到,一见钟情,很顺利地、没有任何风波地结合在一起,与他们今后的生活一样,没有多少痛苦,也没有多少快乐。
所以我对这家电影院有着格外的亲近感。这个和平影院对当时的我来说是一座巨大的建筑,在记忆里,到处洒满了阳光,两边种着仿佛延伸到云里的梧桐,还有不知名的鲜艳的花,气候永远都是湿热的。坐在长椅上的年轻情侣,害羞地拉着对方的手,突然被身旁小孩尖叫打闹的声音吓一跳。尖锐的鸟叫声在树顶上响起,压低了小孩的声音。继续往前走,穿过红色砖头堆砌的矮墙,推着冷柜车的老人让人莫名地喜欢。老人经常穿着白色的破T恤,配了一条褐色麻布的裤子,上衣的字已经被洗得看不清了。让我惊讶的是,老人每次看见我都会问,要不要来一根冰棍?我摇摇头,继续往前走,经过一个小花坛,来到一个铁栅栏前,栅栏后就是有着“和平影院”四个大字的巨大建筑。它太大了,你突然发现它的时候,自己已经站在电影院的门口了。电影院左边墙上的玻璃橱柜里,放着一幅幅电影海报,我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就是我来电影院的目的之一。很多电影海报就算放的时间太长,我也会不厌其烦地每次都重新看上一遍,我最喜欢看的是《侏罗纪公园》,恐龙锋利的牙齿让我想起我的心脏之痛。
对当时的我来说,能看上一场电影,那就和做上一场美梦一样让人开心。但是一张电影票要十块钱,还是太昂贵了。所以我经常提前挑选自己感兴趣的电影,记住开场和结束的时间,然后坐在电影院对面小卖部的台阶上,听着电影院里头的声音。碰到外语片的时候,听不懂英文的我只能在电影结束的时候,睁大眼睛仔细地看着每个走出电影院的人,根据他们的脸部表情,来判断这部电影结局是让人开心还是让人难过的。
这一个周末,南方地区进入了梅雨季,早上就开始的大雨,一直到下午还在持续。我从小卖部的台阶移到了电影院里的等候室,坐在等候室的座位上。我喜欢这里的椅子,椅子很高,我坐上去双脚是悬空着的,不由自主地晃起来,这让我感觉我很快乐。但是我又羞于表露出这种情绪,这让我觉得自己很幼稚。来到等候室的时候,电影刚开始不久,掺杂着房屋倒塌的声音以及女人的尖叫声。似乎是一部让人兴奋的电影。我坐下没几分钟,一个穿着嫩草色连衣裙的年轻女人急急忙忙地从放映室里走了出来,左手手腕戴着一块时髦而名贵的钻石腕表,右手拿着一把黄色小伞。女人神情沮丧,一只手用力扯着裙子,似乎要把裙子扯下来一样,就像蝉蜕时挣扎一样。
哦,她是疼痛吗?与我一样。
我眼神带着同情盯着女人看了一会儿,女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坐在椅子上的我。门外还下着大雨,女人在我身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她的辫子上卡着和衣服颜色一样的发卡,视线再往下移一些我才发现女人脸上还挂着眼泪。
每次同桌被我惹恼了,只要一哭,我就会被叫到办公室挨训。所以我深知眼泪都会带来不好的事情。
我乖乖地坐在边上一声不吭。
空气潮湿闷热,等候室里没有开灯,昏暗的大厅里就坐了我一个人,大雨倾盆而下,夹杂着影院内男女主角对话的声音。门口的牌子上用红色大字写着:“禁止大声喧哗、禁止抽烟、禁止乱扔垃圾”。我有点儿尴尬,十多年的人生阅历并没有告诉我接下来应该做什么。我鼓足勇气问她,姐姐,你哪里痛吗?
片刻沉静之后,女人说,我心里从来感受不到疼痛。
然后她说了许多话,我不知道她是在对我说,还是在自言自语。
不过我倒也无所谓。
女人说,父母恩爱,她从小就住在一栋被遗留下来的外国大使馆中,自己想要的一切父母都会给她买来。她总是第一时间托父亲的朋友在国外购买当时最流行的音乐磁带,去影院看电影。平时没事也写毛笔字,或者在纸上随便涂画几笔,总之就是喜欢一切时髦的事物。
后来到了恋爱的年龄,父母给她介绍了朋友的孩子,家境和她家一样,为人稳重有教养,国外名牌大学毕业,长得也好看,简直就是一个完美的男人。这是她的初恋,人家都说他们是金童玉女,天造地设的一对。女人感到满足之余,总觉得缺了什么,因为她看到父母的恩爱就像戴着假面具一样,没有真切的血肉之感,她怕自己的将来和父母一样。
直到有一天,女人和男友来到和平电影院看电影,看到有一对情侣似乎因为一些小事争吵了起来,吵到后来在座位上扭打在一起,男人扬长而去,他的女人紧跟着走了出去。
女人说,她好奇地跟了出去,看见刚吵完架的这一对拥抱在一起,互相说着道歉的话,两个人都流着眼泪。她当时激动得微微颤抖起来,这是一种什么感觉?这才是真正恋爱的感觉吧。就像是暴雨过后的空气一样,污浊被冲得干干净净,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味道,这种因争吵而产生的痛楚,真是让人痴迷。
女人开始跟男人抱怨一些不开心的琐事,没有缘由地把怒气撒到男人身上。她希望男人因为自己的无理取闹而跟她吵架。但是男人每次都能很耐心地哄她开心,无论对错都会给女人赔礼道歉。
这样的日子过了没多久,男人就离开她了。
男人离开她以后,她心里好像产生了一些痛苦的感觉。她后悔、忏悔,然后去道歉,希望重新开始,但是一切都晚了,男人对她说,你要的我没法给你。
是的,她要的是那种痛楚,在人生边缘上的挣扎和感悟。
女人叹了一口气,对我说,她后来又恋爱过几次,因为她的心不在焉,男人都离开了她。
倒是这个电影院,因为效益不好,增加了许多情侣座位。情侣们因为小事而争吵,不在少数。所以她后来经常独自来看电影,看看有没有情侣吵架。每当看到情侣拌嘴、吵闹再和好,她的心也随之激荡不已,眼泪跟着一起情不自禁地流下来,她多希望跟那个男人吵架的是她而不是别的女人。
时间长了以后,当痛苦的看客已经不能让她感到激动了,但她仍旧找不到自己的痛苦。
她还是去电影院。
刚才,她看到一对情侣在电影院里吵了起来,男人不停地向自己的女朋友解释。女人坐在后排,听着听着,突然笑了起来,她被自己的笑声吓坏了,噌地在黑暗中站了起来。
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光线,让女人恍惚了一下,这大雨一时半会儿看来也停不了,梧桐树下密密麻麻铺满了被雨水打落的叶子,唯有几只蝉壳还牢牢地抓在树上。
女人盯着蝉壳,心想,世上所有的东西,就连蝉,都能经历疼痛。我要是能蜕壳,我就能痛了。
女人就这么笔直地站在放映室的门口,像一棵树一样,内心平淡得出奇。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可能再也感受不到疼痛了,有点儿懊恼,眼泪一下子从眼睛里倾泻而出,砸落在地上,溅出一片叶子的形状。
椅子上这个皮肤黑黑的小孩,似乎认识自己,他的小眼睛炯炯有神。于是女人坐了下来。
听声音,电影已经快到尾声,女人的语速也越来越快、越来越轻,到后来已经察觉不到女人的任何情感,只是一个不停絮絮叨叨的女人,生怕说不完自己的故事。
女人拍着自己的胸口说,这里,是心,我听人家说,爱得深了就会痛,有多少爱就会有多少痛。痛,会让人生活得特别精彩,我从来没有过这种痛。
我看着女人心脏的位置愣了神。
她跟我说的事情我并不都明白,因为打扰了我的美好时光,我感到有一丝不愉快。但是当她拍着心脏位置的时候,我一下屏住了呼吸,雨声、电影声、女人的说话声,仿佛都听不见了。
我摸着心脏的位置对她大声说,我这里会经常痛。
散场出来的某个观众,他听见了我的话,笑着说,心脏痛得厉害,会死人的。
我一下子跟听到了噩耗一样。暴雨的声音刹那间从头顶压了下来,把我的思绪一下子淹没了。
观众陆续走了出来。
女人整理了一下裙摆,说道,我要去寻找痛了。
女人说完便站了起来,放在身旁的雨伞也没拿,就径直走向大雨中,密密麻麻的雨水瞬间就把人影给淹没了。这时我才发现,黄色的雨伞上本来画着一只嫰绿色的蝉,这时候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个蝉的大致轮廓,我大惊。
我回想雨伞上绿色的蝉,它当时安安静静,一动不动的,带着一点儿透明,雨珠挂在伞面上,让这只蝉看上去晶莹剔透。现在它就像西边落下的太阳一样,只留下一抹晚霞。
回过神,我发现天已经不知不觉地黑了,雨也停了,电影院里的人已经走光了,身边的女子早就没了踪影。
服务员已经开始在走廊里扫瓜子壳,我走出电影院的大门,恍恍惚惚,总是担心自己突然有一天就痛得死过去。想着想着,难过地哭了起来。
女人丢在影院里头的伞被我拿走了。我总想着哪一天能再次见到她,问问她最终寻到疼痛没有。
我一直以为,身体的疼痛就和蝉蜕壳一样,是一道漫长而又隐忍的过程,而且随着蜕壳、羽化,以往的痛苦也都不再有了。
在接下去的几年中,我的身体开始快速发育,仿佛要急切地抛弃掉什么一样,心脏的疼痛几乎也很少再碰到。偶尔遇到,我都会想起那个夏天,女人在椅子上拍着自己的胸口,面色淡然地跟我说着,我去找痛了。还有那个不知名字的人说的,痛得厉害了,是会死人的。这两句话,让我有了矛盾的想法。我发现我无法区分开这种矛盾的两极。我强压着疼痛,生怕自己就那么死了,但我又喜欢这种疼痛,因为我从那个女人那里知道了一件事,疼痛是有意义的。
随着母亲对我饮食上的调控,以及年龄的增长,这种疼痛也就渐渐变得微不足道了。有一次,高中二年级暑假吧,和同学在郊外一个水库里游泳,那天晴空万里,大伙儿在靠近岸边的区域聊天游泳,水库的水面就像被打乱的万花筒,把一切的凌乱都倒映在其中,嬉闹声中夹杂着蝉鸣。我游得欢畅,独自朝着水库中心游了过去,露在水面外的皮肤被阳光晒得有一种微微焦灼的感觉,而深水下的皮肤却如同身处冰库中,这种感觉就如同灵魂被一分为二。突然,心脏剧烈地痛了起来,我捂着心脏,来不及喊叫,一下子沉入了水下。周围一片沉寂,身体逐渐麻木,我看着从上方照下的亮光,越来越强,包裹住我的身体,仿佛要撕裂一般。突然我就从水中一跃而出,水面上阳光刺眼,我在阳光中飞速弹射到柳树枝上,我感觉自己像蝉一样牢牢地抓住树干,身躯中传来窒息的痛楚,仿佛要从束缚中挣扎而出。我远远地看见同学惊慌失措,他们把我从水中拉了出来。
一会儿,我就醒了过来,短暂昏迷中的幻象促使我到那棵柳树上去寻找,什么都没找到。但是从此以后,我心脏的疼痛,一下子消失了。
我或许是在等待什么吧?
大学毕业以后我从外地回到了桐城,在一家报社做文字编辑排版的工作。报社不大,只有十来个人,人际关系简单明了,倒也让我落得个安心。我一做就是五年,过程平淡乏味。我不爱交友,大学毕业以后,和学校里的朋友也就渐渐断了来往,报社的工作有条不紊,和他人交集也并不多。因为童年时期心脏的问题,我养成了淡然的性格,成年以后也没有改变,说话声音低沉而缓慢。老主编看我工作认真,对我私底下也很是关照。报社的工资虽然不多,但是应付日常开销还是足够的。
我还没有恋爱,我不知道我的人生还在等待什么,在我明白之前,我想独处。
桐城虽小,但是老城区里街道密密麻麻,错综复杂,就算从小在这里长大,往往走错一个路口,也会轻易地迷路。随着年龄增长,我也不再乱跑,之后就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叫和平影院的电影院。
但我有了独自在某条小巷里散步的习惯,我会在半年或一年之内选择同一条小巷散步,直到厌倦,然后再选择另一条小巷。
有一天晚饭后,天上飘着零星雨丝,我走在往常走的一条小巷中,随身带着女人留下的黄色雨伞。离开桐城的时候,这把雨伞便被母亲收拾了起来,至今也保存得很好。回桐城后,每当天气预报说要下雨的时候,我就会拿着这把伞。但是说来也巧,每次我带着这把伞,雨便不会再下,所以我竟然没有一次撑起过这把伞。
雨丝之中,空气安静潮湿,天色红紫相间,路边的青苔也散发出一种独特的雨水气息。走了半个小时,我发现一个隐秘的路口,路口的一侧长满了五颜六色不知名的小花,花瓣上还残留着雨滴,显得格外妖娆。边上是一条弯弯曲曲不知通向何处的小路。我来了兴趣,转身便走了进去。
这个时候已经临近十月,天气逐渐开始变凉,小路一侧的一棵梧桐上竟然还有蝉鸣发出,声音不大,只有一只蝉。小路很窄,当中一条小石子路,似乎只能容一个人落脚。天色渐暗,但是走进巷子以后,随着巷子的深入,天色竟然渐渐由暗紫色转成粉红色,天空就跟返老还童一样,又重新亮堂了起来。走着走着,见一个大约一米高的红色小砖墙,转过小砖墙,路渐渐开阔起来。小道也由原来只能容纳一人行走变得可以容纳四五个人并排行走,两边的梧桐树冠如华盖一样覆盖天空,树上到处都有蝉蜕下来的壳。蝉壳晶莹剔透,牢牢地钩在树上,俨然一副副古代武士盔甲的样子。路旁有一些木头座椅,上面布满各种凌乱的划痕。我像往常一样侧着头,仔细观察着路边的景象。
路的尽头竖着一个矮矮的扁扁的房子,似乎许久没有人来过,我绕过门口的泥地,看见大门还开着,很古老的木头门,边上竖着一块牌子,牌子上都是灰尘。
雨丝变大,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见房子的门开着,我便拿着伞走了进去。里头没有人,空空荡荡的,我转身打算离开,突然听到背后有一个小女孩稚嫩的声音。
回头一看,是一个穿着连衣裙的小女孩,坐在我身后的椅子上,连衣裙上满是粉红的叶子,脸上稚气未脱,看上去也就八九岁的样子。小女孩绑着两个小辫子,一脸天真地看着我。
我生怕被误认为是私闯民宅,于是对小女孩解释说,我是不小心迷路走到这里的。
小女孩听我说是迷路走进来的,神色一下变得愉悦起来,抬头说道,像叔叔你这样误闯进来的,今年还是头一个。
她坐在椅子上,双腿摇摇晃晃的,显得颇有主人的样子。她右手里捏了一只蝉壳,一边跟我说话一边举起来,眯着眼睛透过蝉壳看着门外。女孩说她就在附近的小学念书,这里并不是她家,她只是来这里找留在梧桐树上的蝉壳,外头下起了小雨,便跑到屋中躲雨,碰巧遇着了我。
小女孩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说着话,她问我多少岁,我跟她说快二十七了。小女孩思索了一会儿问道,你知道吗?有一种蝉要在地里待上十七年才会爬出地面,然后爬上树枝蜕壳羽化。
我摇摇头,小女孩看我没有接话,自顾自说了下去,我爷爷跟我说的,城市就像一棵大树,我们就是蝉,从地底下爬出来,爬到树上汲取养分,然后在树上蜕壳,生小孩,最后从树上掉下来死去。有的蝉八九年就从地底下爬出来,有的蝉要过十七年才从地底下爬出来。十七年蝉,爷爷说,又神秘又漫长,躲在地下那么长时间,这样长大生孩子就没啥危险了。爷爷说,蝉蜕壳的时候痛得不得了,就跟要死过去一样,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听着小女孩的话,心想,当初心脏经常疼得死去活来的那一阵子,我也就和这个女孩一般大,但是身高似乎还比这女孩矮半个头。
小女孩还在说,这个地方以前是个电影院,叫和平影院,前阵子还有剧组在这里拍戏呢。她突然扭过头对我说,眼中闪着孩童特有的狡黠,让我想起我的同桌奚某某。
我大吃一惊,并没有想到这个小小的地方竟然是记忆中的和平影院,我竟然就和十七年蝉一样,再次来到这里,已经是十七年后了。
女孩见我愣神,用胳膊推了推我,问道,叔叔,你说蜕壳有多疼?你跟我形容一下。
我不自觉地把手放在了左胸以上的位置,用手按了按,一刹那,仿佛变成了那个走进大雨中去寻找疼痛的女人。我回想了一下,对小女孩认真说道,这里是心脏,蝉蜕壳的时候,大概和人心脏痛起来是一样的。
小女孩用蝉壳上的脚快速划了我的胳膊一下,我的皮肤上出现了一条细细的血丝,然后逐渐扩大、变深,血液控制不住地从胳膊上流到我的手背上,又从手指缝中流了出来。我惊慌失措,赶忙用另一只手捂住伤口,我记得小时候害怕伤口,也害怕疼痛,它们让我联想到死亡。
过了一会儿,我移开手,发现胳膊上并没有任何划痕,也没有鲜血流下来,更没有痛楚。
我吃惊地喊道,痛呢?怎么没有痛呢?
小女孩看了我一眼,面色淡然地说道,世界上也有寻找痛的人?
我瘫坐在椅子上,年长日久,那把伞的伞骨有些松了,伞被风刮得微微张开。黄色小伞上,那只蝉又回来了,它趴在伞面上,就像真的一样。
我浑身疼痛,就如炸裂一般,身体内部有翅膀扇动的声音。如同觉醒一般,我感觉自己的背部皮肤裂了开来,疼痛像树根一样,笔直地深入心脏,伴随着巨大的痛苦,有一种巨大的愉悦在身体内扩散开来,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感觉就像冷不防地,做了一场美梦。
雨越下越大,似乎就是十七年前那场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