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问我这几年中国当代文学最大发现是谁,我会毫不犹豫地首推陈彦。在文学界,陈彦算得上大气晚成,从《西京故事》到《装台》再到最新长篇《主角》,陈彦可以说给了中国文学一个又一个惊喜,他扎实的写实功底、深厚的文化底蕴、细腻的人物塑造、绵密的叙事风格赋予其小说独一无二的品格,在中国当代文学的大家庭里称得上是奇花独放,令人惊艳。《主角》更是他文学创作的巅峰之作,在近年的长篇小说中,在思想容量、艺术品位和文化境界方面,能出其右者恐怕不多。这是一部以秦腔名伶忆秦娥半生演艺生涯为主线,以朴素、严肃却不无戏谑的笔墨,写现实,写生活,以戏剧性的情节和繁密的细节,写俗世众生之情态、心理、情感的小说,更是一部在诗/戏、虚/实、事/情、喧扰/寂寞、欢乐/痛苦、尖锐/幽默、世俗/崇高的参差错落中,掘发生命/文化的创造力与化育力,照亮吾土吾民的文化精神和生命境界的“大说”。
作家如严谨的匠人,精细地体验、捕捉和刻塑着生活与情感的细部;作家又如垦殖自己的园地的蚯蚓,在泥土中游息,在大地修藏,有沉潜、探幽的执着和耐心。
小说将人物放在具体的历史情境和日常生活中,在社会变革和时代迁移的节点上,写经济变革、体制转换中的众生面相,时可窥见时代的影子。历史的变易性和生活的在世性,为个人丰富性的展开搭建了一个绝佳的戏台,也为作家细查、深思那些生息于俗世,并从中获取其生命真实感与人生意义感的人物,提供了一个重要契机:易青娥学戏,始逢闹地震、毛泽东去世,又逢打倒“四人帮”;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老戏逢新春;配合商品观念教育活动,县剧团下乡巡演;“朦胧诗”衰微时代,“六匹狼”诗社的青年诗人为易青娥写的诗中夹杂着古巴女排路易斯、《上海滩》许文强;市场经济时代,秦腔剧团萎缩,“西北风”、太空舞风行一时,“戏曲消亡论”“戏曲夕阳论”甚嚣尘上,戏曲演员只能到茶楼唱戏;世事轮回,时尚文化冲击下的戏曲终于摆脱市场的喂养,回归“草根艺术”本性,在向传统深处的勘探中,重新焕发生机。在这里,世俗性、日常性的生活,被纳入频繁转换、不可逆料的历史。历史/现实在秦腔艺人个体/群体的双重层面上,做了逼真性的讲述。蓬转不定,流离转徙,个人在历史中遭逢的被动与无奈,他们令人唏嘘叹惋、甚至沉重槌心的悲剧,他们生命的完整性,其精神、人格独立性的诉求,遭致掊击、摧折而残落、凋零,以及他们在历史/现实中展现的隐忍力和力欲破围而出的爆发力与创造力,他们面对历史/现实之欺凌、侵犯“大力”所做的执拗拒绝和抵抗。《主角》在文学与真实人生“隔/不隔”的常态中,求得生活三昧。
但作家又未满足于对现实、生活的极妍尽态的描画,而能在寥廓的历史、文化和生活的脉络中,截取若干悠悠断云,于浩大长空中感受人生情韵,发抒生命机趣,飞扬美学情致。主人公忆秦娥,就是一个未被宏大世俗之流所裹挟的人物。由易招弟到易青娥,再到忆秦娥;由偏僻贫瘠之地的牧羊女,到县剧团的烧火丫头、主角,到省秦的台柱子,再到蜚声海内外的秦腔名伶、表演艺术家;由《逼上梁山》过场戏中“失场”的“幼”的角色,到《打焦赞》中的杨排风,到《白蛇传》《游西湖》中的白云仙,到《鬼怨》《杀生》的李慧娘,再到《狐仙劫》中生性刚烈的九妹……秦腔,起初只是忆秦娥的谋生手段,为了“吃饱饭”,她离家到遥远的县城剧团,刻苦练功,最先也只是身处被动、无奈的弱势处境,逃离剧团复杂人际关系的方式。经年的不公、不平和不义遭遇,使秦腔成了她获取生命认同的唯一有效方式,忆秦娥也正借此化茧为蝶,终成穿越俗世的艺术精灵,一个带着生命苦痛、从微渺的个体性存在和宿命般的命运轮回中挣扎而出的精神性存在,一个苦苦坚持守护自己心性、灵魂和生命空间的人,一个民族文化流衍赓续的坚忍卓越的维护者。
秦腔是《主角》的核心文学/文化意象。小说里的“秦腔”不是历史的旧魂,不是摆在博物馆里的文化标本,不是百老汇上演的东方奇观。它是秦人生活里的日常性存在,亦与今人的生命脉息息息相关。严谨的形式、精美的唱腔和舞美,是生命体自然、本真的表达。在张/弛、急/缓、轻/重、隐/显的节奏、锣鼓和唱词里,在它的色、声、技、艺、道的深层关联与辩证里,在它的道白、唱词、歌吟与舞蹈里,有古老幽思与现代情怀相争集、相融通的枢机和境界。
文化命脉系乎生命的生生不息,系乎生命对生活细腻真切的体认和超越,系乎生命体自身意义、价值的建构和重塑,系乎生命体——无论尊卑贤愚、贱贵妍媸——心气、心性和心力的历练、淬炼。秦腔的创造、迁延、承传与创新,并非其内部的封闭性位移。从秦腔祖师爷魏三,到“忠、孝、仁、义”四位“存”字辈老艺人,到“秦岭的精魂”忆秦娥,从崔八娃到薛桂生、胡三元、胡彩香、米兰,他们都不同程度地以自己的生命和方式,投入秦腔的创造或接续,坚守或创新的巨潮与细流。《主角》借崔八娃之口道出成名成角的奥义:“谁让你要当主角呢。主角就是自己把自己架到火上去烤的那个人。因为你主控着舞台上的一切,因此,你就需要有比别人更多的牺牲、奉献与包容精神。有时甚至需要有宽恕一切的生命境界。惟其如此,你的舞台,才可能是可以无限延伸放大的。”“主角”是关乎生命的,秦腔是对生命的赋形、写意和传神。忆秦娥能于半世间飘摇飞舞于戏台,端赖其能于俗世纷扰中,抛却自我的利害,忘却自身的生命,将每一唱腔、每一动作,做腠理入微的精心雕刻,将生命、真情灌注进一物之微。
《主角》对秦腔的描写极为精彩,构思奇巧,颇多戏曲笔意。如作家在第四十四节特意插入了一场忆秦娥的秦腔小戏。依现代小说叙事规则来说,这场戏曲专为抒写主角心境、情思,并非情节发展的必要因素,可略而不书。但作家却径直写来,融演员的演唱、动作、伴唱和老城根下秦腔黑头那酷似老腔的吼叫声于一体,从小戏自身来看,它遵循着“一句慢板五更天”的戏曲时间艺术法则,通过数分钟的表演,涵纳、概括了忆秦娥五十年的演艺苦辛和主角凄绝的生命体验。置诸小说叙事,小戏的插入,使小说具有了戏曲舞台时间意识的主观性,也即,在矛盾冲突尖锐化,戏剧冲突进入高潮时,作家让减缓甚至暂停事件的发展速度,用大段演唱、动作和长时间表演,捕捉人物瞬间心理,发抒人物内心感受。
再如,小说的开头、结尾。开篇处辟空而来的是:“她叫忆秦娥。开始叫易招弟。是出名后,才被剧作家崔八娃改成忆秦娥的。易招弟为了进县剧团,她舅给改了第一次名字,叫易青娥。”以简短半百篇幅,举重若轻,点出两个与主人公命运直接相关的,同样以秦腔为命的人物,更关键处在,对主角人生轨迹的勾画:韶华已逝,人事嬗递,世间有情,天高地阔。
结尾处同样写及此二人对主人公艺术生命的催动。关键处亦不在“舒文写实”,却在以情驭笔,藉主人公脱口而出的一阙“忆秦娥”,写尽半世生活中的苦楚酸辛,既是总结,又是对开头的细化和呼应,亦可视为主人公深得生命与美学的大本大源,走向阔大境界的性情妙词。其中,或有对艰难世事的苍凉回味,或有对深透痛苦的超然以视,其中尤为重要者,却非剧终谢幕的无奈和主角轮换的悲凉,亦非面对秦腔渐衰的哀歌与挽歌。其精微奥妙、别有光彩之处是,主人公在梦境般恍惚的人生起落中,在瑰丽帷幕初启的天地戏台上,走出私我的此时此地,进入生命的大自由之境。这里有声,有诗,有绵远的歌吟,荡气回肠;有如雨倾泻的板鼓,惊心动魄;有行走如飞的动作,内蕴对养女“小忆秦娥”宋雨的深情和对赓续秦腔血脉的大义,一种“传承衣钵的生命快乐”。
钱穆先生有言:“中国戏的演出,可说是在空荡荡的舞台上,在一片喧嚷声中,作表现。这正是人生之大共相,不仅有甚深诗意,亦复有甚深哲理,使人沉浸其中,有此感而无此觉,忘乎其所宜忘,而得乎其所愿得。”[1]将真实人生的戏剧,搬上戏台,为真戏假做;戏台上的演出,为假戏真做。戏台的“假”中却多了几分理想、几分意义和深厚的艺术情味。戏台演出不止教人放松、解脱,——同气相求,这演出更是艺人自我深衷、自我幽愤的宣泄,亦是众生情怀的发抒。《主角》写枝蔓丛生的生活,写浩荡的历史大势,写缤纷错杂的生命与情感,写戏曲文化的起伏与隐显,写“历史”“生活”中“生命”对“文化”的一往情深和从一而终的坚持与精进。生命融于戏、融于词、融于文化,戏融于叙事,传统萌发新机,小说遂成浩浩乎生命气象的大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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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钱穆:《中国戏剧中之文学意味》,《中国文学论丛》,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10月第2版,第17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