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过屋脊
——写在钱穆、钱伟长故居
1
那块“七叶衍祥”的意义被用旧了之后,
一棵老树生出了几片新叶。
七房桥被用旧了之后
白色的石牌长出了思想。
伯渎河上,一只水鸟默然于浪尖上
练习行走,仿佛在宽恕车声和人流,
又仿佛对一个时代说,
慎喧哗,慎妄自菲薄。
2
云过屋脊,稳下来,
隐入丁家乐谱、丝竹琴和瓷碗上的
歌唱。隐入破晓的黎明,
看我们对着“私塾”行注目礼。
生动之处,
我们分明也看见了它
那微不足道的隐匿,正在讲述:
误差控制于内心,出发难有终点。
3
被力学的真理驳回的,不是刀片,
是一些需要修饰
才够得上深刻的人名。
4
据说“怀海义庄”赦免了失败者,
照看读书之人。
一页一页的书,曾伏于桌面,伏于
方寸之间。之后,变成了宽阔的江面。
那涌动的暗流,冲散了多少丧乱的
倒影和废墟。
一本一本的书,变成了平原上的雪,
敬献田间的种子,敬献啸傲泾,
流入大海,制造了深沟和波澜。
5
云过屋脊,云过素书堂时
五倍于自身的轻,十倍于自身的
洁白。只因
它迷恋的飞沙走石,呈现于
此处的巨著中,它迷恋的十面埋伏
连绵于此处故人的手迹,
辗转于楼台、梯子和一间陋室的
开阔之境。
6
太安静了,日光把现在的日子
认作过去,反复抚摸百年屋檐,
抚摸沉默的倜傥、陈旧的书。
那依次留下的暗物质,
多么皎洁而恍惚,闭上眼,
遍地光芒,一言难尽。
7
屋脊上,一朵云在洞悉庙堂的高深,
另一朵云仿佛身在清朝,陷入了
潺潺的读书声。
石峁遗址
1
越来越大的风,冲撞破碎的石头、
完整的石头、哭泣的石头、沉默的石头。
冲撞贫穷的石头、富贵的石头、
被砌死的石头、被推倒的石头,
被雕刻的石头,被砸碎的石头……
2
越来越大的风,堵住了石头欲说的
喧嚣、云锦和伏在城池中细小的睡梦。
无人留意时,它转身摁住了荒草和
云朵的低语:神木新鲜,石峁陈旧。
一切失散的阴影,正在寻找彼此
残缺的部分。
3
城墙内,无始无终的事物和虚度的
光阴越久越坚硬。无所谓孤独,
无所谓万物具毁或仓皇潦草。
扔在身后的秀木、日光和雨水
从不告诉任何人它的前世和来生。
鸡鸣犬吠沉寂时,巨大的沉默
屏声静气,像一个结果,在原地
冷硬,深陷,蚀骨。
4
此时,城池混沌,玉器剔透,
被砌进墙缝并非本愿。它把一部分
真实隐藏了
——命运 ,留在少女手腕上是美德,
留在石缝里是外面有光,却黑到尽头。
它拒斥温床或靠山。不触动生死,
不记住舍弃之人。以至于无瑕之白,
被流年轻掷多次,却一无所碎。
5
那些手缝丝绸的人,失踪多年
已无从辨认。数枚骨针还骨骼于不朽,
被新时光擦了又擦,继续缝补秋叶、
薄霜和一再拆解的伤痕。
我暂时称它为失而复得的神话。
称它为密密的布置和一副好心肠。
6
此时,我看见旧日子垫高的城墙,
旁若无人地传递着一个又一个朝代,
传递霞霭、暮鼓和战场。
清点不归之途中
遗落的石雕、贝壳和口弦琴。
少女消失了,劳动者和剥削者消失了。
赞美和凌辱一律幽闭为废墟。
陶罐、锐器、壁画,一半抛闪隐喻,一半
亮着精湛的手艺。或许,其脊背早已
被时间刺透了,却不敢发出一声啼哭。
7
城外,秃尾河泡在水里,无端漫长。
就这样一生近了,又远了。宽阔
没有增加 ; 流逝,没有减少。
蜿蜒之时,它顺着石峁落在低处的
神迹,用力甩动绵延的尾巴。
8
石头,石峁。石峁,石头。
仿佛一堆孤儿,不见一人照料。一个
与星辰与花朵一起堆积过的地方,
麻线起舞,头顶月光。
又该叫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