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坪,诗人,导演。1970年出生于重庆。2011年出版诗集《吊水浒》,2016年主编《桥与门:北京青年诗会诗人访谈》,2017年与友人合编《在彼此身上创造悬崖:北京青年诗会诗选》。2014年与友人发起成立北京青年诗会。2017年10月以非叙事的方式完成纪录电影《孤儿》。
学校的方向
我从家里往学校的方向走,
我要去接近一个陌生世界,
慢慢,我的童年结束了。
我离开田野、村庄,
离开母亲的坟墓,
在城市的郊区租间小屋。
我学习拼音、汉字,
它们跟着我在生活中打拼,
陪我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流浪汉。
一直以来我并不喜欢干农活,
夜深人静,房灯还未熄灭,
一边读书我一边幻想未来。
我还没在空中飞行过,
只是在地面长久地滑行,
跌倒时全身伏进泥潭,
那普遍教条的污浊教化污浊。
我没学好数学和化学,
我不懂得计算和算计,
我的生命在发生什么化学反应,
我全盘接受,并不知晓,
一切我所见的疯狂事物,
令我苦恼,忧伤于混沌。
一切闪闪发光的流火,
令我欣喜,似乎看到恒星。
但我常常垂着头,
内心黯淡,周围一片黑暗。
到底是什么东西我没有抵达,
到底是什么事情我没有做到,
我在社会这所泥浆大学里揣摩:
那自由的词与神圣的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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钥匙绞动的声音
他缓慢向我跑来,吹着罪恶的口哨。
他手里高举十字架让人想到无数次圣战
所迎来的宁静,立在头顶。
他回忆童年饮食,祖辈和父辈,
亲戚朋友相处的细节启示录。
时光之镜流动,他看见了镜中人。
被拆毁的屋里,一堆镜子碎片,
那么多生活被瓦解,如同他在承受
世俗的争夺。他把门反锁。
钥匙绞动的声音,倒转开启的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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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祷
我要着力清洗,
不是在池塘,
不是在小溪、河水里,
也不是在大海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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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充满渴望的地方,
在有罪的一瞬间,清洗
获得尘埃心地的纯洁。
–
昨天的整个人类史,
将面临审判。
今天是所有的成果,
回到开始的地方。
–
两条道路的十字架,
我们看见的生与死。
今天,找到明天的我们,
我们祈祷未来,如同哭在秦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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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了
我老了,我会告诉儿子,
你没有出生是多么幸福。
你无影无踪地延续我,
不必为我的过往感到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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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生下来就开始学习父亲,
我模仿父亲的言行并独思:
父亲去世的那天,
我希望弥补世界留下的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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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时刻都在控制我,
我对父亲说一切都会过去,
我对儿子说一切都还未开始,
我对自己说一切都可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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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湾村
这是我第一次到下湾村,
这个繁华的世界有些地方我还未去过,
我的妻子也是这样,她和朋友们
多年以前去过曼谷、阿联酋和朝鲜,
现在我们在一起,天黑了哪儿也不想去。
–
我突然觉得我们就会这样老去,
在没有路灯的村道上,彼此看不见,
我决定独自在黑夜里呆一会儿,
直到无数黑影行走的声音消失,
黑夜像一个巨大的卷扬机把我隐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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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灯
暮色在雕刻街灯,经过上一个世纪的美食街。
那时,饥饿还闪着太阳的光。
我仍在乡村彷徨,倾听远方的召唤,
幻想的未来是人的倒影。
今天,车辆绕着大街奔跑,
在落日与地平线之间,人们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有一个真理在沉睡中把我模仿。
当我醒来,只有黎明在微笑。
我经过的,仿佛是一场遗忘,
在你的叫声中获取了从前的名字。
我突然想哭,像早已记不清哭什么那样,
肯定世界在我离开以后会回过头来打量。
而此刻,繁星已布满苍穹,
再也无法置身旷野的宁静,
永不能理解时代对于一个人的安排,
因为我的生活并不是一个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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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声
曾经的生活现在要任由你敲打,
其实不仅仅是敲打而延至从前。
更为久远的时光如同一个梦境,
说不清醒来之际还是熟睡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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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住房东他长着一张国家的脸,
每当天黑下来才偷渡回到房间。
熄灭所有的光可能发出的声响,
谁不是在睡眠中度过无数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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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掉书架让那些书在地面散居,
它们的安静有更热爱它的主人。
所有陪伴过的东西会变成遗物,
但它们说不出身上的任何秘密。
–
也许我会说生活是邪恶的种子,
在我所拥有的土地上一无所获。
我不再是任何一个帝国的臣民,
始终在离开停顿和徒劳地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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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熟悉泥土和石头建筑的村庄,
一条狗、一头牛,是我的伙伴。
一个人的童年由乡村生活组成,
他内心的自由一生都那么狂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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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孤独,我渴望精灵与天使,
追逐我的却一直是人间的魔鬼。
我被迫加入到空空荡荡的战场,
每次心跳如同战士倒下的回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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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上没有家
大街上没有家。
旷野里我望着家。
一个人的灵魂彻底丢开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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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家里听到了所有不幸:
我们的国家正被一点点瓦解。
–
我们要重新建立一个国家。
当我们受到压迫、欺骗,两手空空
–
我们还在用全部的余生偿还,
那权力的挖土机毫无人性。
–
我们不能享受财富?
我们没有一片立足的土地?
我们的家如同封闭的铁屋?
–
我们朝着一个家倒塌,
我们是中国荒郊的幸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