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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学芸:补血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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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好了假,屯屯回家换了套新衣服,打车去了城北的储蓄银行,在三楼办公室见到了桂行长。桂行长打发掉了所有的人才走过来,这期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屯屯一直不安地看着他处理公务,脸上满是打搅了人的歉意。桂行长却始终没有看她。坐到了屯屯的对面,小包装的茶叶撕开封口,小心地倒进紫砂壶里。屯屯注意看着桂行长的手,洁净,修长,像绘画或弹琴人的手。他的手比他的脸年轻很多,当然,他的脸也不老,只是不如他的手年轻。

屯屯在喉咙里喊了声哥哥,叹气样地,吹动了空气中的浮尘。

“哦?”似有感应,桂行长抬了一下头,镜片后的眼睛在她脸上停了大约半秒。

“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桂行长说得心不在焉。他端过来一盅茶,说这个是顶级金骏眉,朋友刚从福建捎来的。“你尝尝,喝得惯不?”

“好喝好喝。”屯屯蚊子样地应。嘴唇遇到了烫茶,都还没怎么喝到嘴里。香气氤氲的鼻孔直痒,她忍住了一声喷嚏。

“你别紧张。”桂行长说,“你紧张的样子就像个小姑娘。”

“我是老姑娘了。”屯屯笑了下,白牙齿一晃,又不见了。说好的不紧张,其实还是紧张。屯屯抖了下肩膀,紧张似乎是浮尘,能够轻易抖落掉。“我请好假了。”屯屯说,“我要回北疆。”

桂行长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问什么时候走。屯屯说,马上。夜里八点多的火车。桂行长看了一下表,说怎么不坐飞机?屯屯说,我习惯坐火车。桂行长说,不是高铁?屯屯说,坐高铁要倒车,麻烦。桂行长说,我找人送你。屯屯说,不用。我回家收拾一下东西,然后就去长途车站,来得及。桂行长自己喝了口茶,似乎再无话可说。视线落在了茶盏里。洇了会儿,桂行长抬起头来说:“家里有什么事吧?”

屯屯呼出一口长气,望向窗外。一大片白云在天空中急急行走,像鹅群一样。其中一只“鹅”明显脱离了队伍,在旁边浮游。我爸想我了,他最近身体可能不大好,一直喊我回去。屯屯小心地瞥了一眼桂行长,上次见他的时候是年节后,屯屯来送北疆的土特产。薰衣草精油,马肠,烤鸡蛋,葡萄干,胡杨林里长的蘑菇,几乎都是吃的。精油是女人用的,屯屯不说,桂行长自是明白。他说,这么沉,你把北疆背来了?

就是那次,屯屯告诉他,父亲得了直肠CA。发现的时候是在秋天,父亲说啥也不愿意做手术。后来是趁他昏迷的时候把手术做了,他便血便得已经不行了。想来桂行长是知道的,他没有问CA是什么。能当行长的人,天下的事没有什么不知道。在屯屯眼里,他就是个天神一样的人物,无所不能。她看他的目光都是景仰。他当时这样问了句:“精神……好吗?”省略了主语,他只关心精神。这让屯屯不以为然。屯屯笑着说:“他想吃补血草,说我采的才管用。我知道他就是想哄我回去,想吃补血草,谁采还不一样呢!”

“补血草是什么?”桂行长开始变得专注。

桂行长去过新疆不止一次,南疆北疆都走过。他喜欢新疆的石头,和田玉,哈密玉,蛇纹玉,玛纳斯碧玉……那些坚硬的温润的生命和光泽,能让一颗心盈满水分……可他没听说过补血草,从没有人告诉过他。

屯屯说,补血草是一味中药。又叫黄花矶松和金匙叶草,有止痛、消炎、补血的功效。自从做了那次大手术,他总发脾气,说手术把他做坏了,说自己缺血。他捏着手腕说,因为没有血,血管像奎屯的河床一样,都瘪了。

这些是妈妈在电话里反复告诉她的。但屯屯留了个心眼,省略了妈妈两个字。

“其实他就是瘦的。”屯屯皱一下鼻翼,那里堆起了细碎的皱纹,把几粒细小的雀斑埋葬了。屯屯是一个玲珑细瘦的女人,小小的个子,典型的瓜子脸。谈起父亲,她的紧张消弭了,就像说一个淘气的孩子。“我今天从这里路过,顺便上来问问你,可有什么要捎的,或者,给小北带点什么?”

小北是桂行长的儿子,明年就要高考了。

屯屯的两只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桂行长,心里却在想这是个倒霉催的理由。想问这句话,电话里就能问,何苦大热的天跑上楼来。

“没有。”桂行长果断摇头,“他什么也不缺。你路上注意安全,到乌市告诉我一声,到奎屯再告诉我一声。”

屯屯心里一阵凉一阵热,鸡啄米似的不知点了多少下头。她把包带放到肩上,站起了身。“那我先走了。”屯屯说,“哥放心吧。”

冲口而出,两人似乎都有些不自在。过去屯屯叫他桂主任,后来叫桂行长。几年前的晚上,遇见他们一家三口在一起散步。桂行长对儿子小北说,叫姑姑。妻子立马说,叫阿姨。屯屯僵住了,只是笑了笑。错过身去几步远,就听桂行长的妻子说,阿姨是官称……你怎么随便跟人套近乎。屯屯在路边的灯影下尾随他们走了几十米,桂行长说她是下属。妻子说,下属就更应该有分寸。桂行长低垂着头,一副莫可奈何的样子。她完全可以不遇见他们,是她想遇见。她想近距离地看看小北长什么样。事实是,当时小北站在树影里,她没看清。桂行长的妻子走路呈外八字,屯屯从小就知道,这样的走法是吃官饭的命,她是保险公司的副总,她的父亲曾经是埙城炙手可热的人物。桂二奎之所以能当行长,据说与其岳父也有干系。这些屯屯都是听同事说的,屯屯在邮政部门上班,管分拣包裹。那里女人成堆。女人成堆的地方八卦就多,没有什么秘密能瞒人,当然,屯屯的秘密除外。

桂行长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立起来贴放在一只纸袋的内壁。正好秘书敲了下门,推开了一道缝。“桂行长,人都到齐了。”

桂行长说:“让大家再等几分钟。”

秘书应了一声,小心地关上了房门。桂行长把纸袋递给屯屯,说茶叶你留下。屯屯希冀地看着他,等他说下句话。他的话却说完了。屯屯的脸像小姑娘一样涨得通红,她觉得今天的自己很可疑,倒好像是专门为信封来的,那个信封很鼓。屯屯抱着纸袋往外走,羞愧得走路都要跌跟头。

她没有回头。感觉中,他在门口看自己,然后,急急推开了对面会议室的门。

2

屯屯的新衣服,其实就是一件雪纺连衣裙,上面开紫色的花,有点像补血草。在网上看见这件衣服时,屯屯心里一动,一刻都没迟疑,第一时间放进了购物车里。这大半年,屯屯的耳朵简直被磨出了茧子,妈妈总在说补血草,因为爸爸总怀疑自己的血管空了。“你出去看看,补血草出芽了吗?长骨朵了吗?开花了吗?”用补血草的花沏水,喝下去能直接流到血管里,变成O型血。这是爸爸做梦时,一位长着白胡子的长者告诉他的。从此,他就一心一意等。妈妈每次说起这些,屯屯都要抹一回眼泪。妈妈是河东狮吼脾气,发起来地动山摇。不知什么时候改了性情,一句话来回说,一回比一回示弱。眼下是七月,北疆奎屯的七月,该是补血草在北坡上大面积开花的日子,爸爸却说妈妈采来的补血草不管用,“你让小美来,她采来的才管用。”

“大姐二姐呢?”

“你就回来一趟吧!你爸说了,别人谁采也不管用!”

“我爸怎么样了?”

“他最近一直在医院里,几天不想吃喝,老说小美该回来了!”

“你把电话给我爸。”屯屯对着手机说,“爸你要好好吃饭,听我妈的话,听大夫的话。我明天就去请假,争取能早一点赶回去,给你采补血草。”

听筒里却没有父亲的声音。屯屯又喊了两声:“爸,爸!”

妈妈说:“你听不见他说话,他声音小得像蚊子。”

“你让他吃饭呀!”屯屯着急。

妈妈说:“你还不知道你爸的脾气?犟驴,你就随了他!”

屯屯喉头一哽,把电话挂了。

眼下屯屯倚在靠窗的位置上,感受着列车的风驰电掣。林木,灯火,黑黝黝的旷野成了一条线,在屯屯的眼前惶急地闪过。对面卧铺的女人一直在打电话,哇啦哇啦说着家长里短。坐下,站起。站起,又坐下。收了线,她开始自言自语。被单旧,毯子薄,枕头一股汗油味。说一句,看屯屯一眼,她是想跟屯屯结成同盟。这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女人,有些肥胖,却长着削薄的嘴唇。头上是稀疏的发卷,泛着晦暗的光。屯屯不想接她的话,是因为屯屯需要安静地回味一些东西。从埙城到北京一路奔忙,途中大巴出了点意外,剐蹭了一辆小车的屁股。紧赶慢赶上了火车,似乎还没站稳,列车就呜的一声开始鸣笛。

一颗心终于安稳,屯屯把行李安顿好,脱了鞋子把脚收到铺位上,整个身体呈“之”字。两只胳膊趴在小方桌上,专心致志地看窗外。

“天黑了。”女人的搭讪是在表示不满。那意思是,漆黑抹眼的,能看见个啥?

屯屯歉意地回头笑了下,又恢复了拒绝交谈的姿势。

“茶叶你留下。”她心里依然叫他桂行长,这是一个郑重的称呼。

那,信封给谁?

这话他没有交代。如果也给屯屯,他没必要说“茶叶你留下”。

是有话外之音的。

那信封里,不多不少是一万块钱。从柜上新取的,紧实实地拦着封腰。屯屯掀起来看了看,都是连号的。

屯屯假装从那里过,却在楼下打了电话。接着,又去了趟洗手间。摆弄一下头发,擦掉额上的汗水,又扑了些粉。她不想那么潦草地面对他。对了,之前她还特意穿了条新裙子,虽然他既没注意屯屯的穿着也没注意她的脸。屯屯磨蹭的这一段时间,他却有了精心准备。是精心,屯屯很笃定。准备了,却没有多说话。他知道屯屯的爸爸得了直肠CA。这么多年,屯屯从不轻易找他。这次登门,他想屯屯应该有要紧的事,而不是像她说的,只是从这里路过,问给小北捎点啥。

“到乌市告诉我一声,到奎屯再告诉我一声。”屯屯的紧张让他不忍。她紧张,他也不舒服。

这句话,却像架飞机在屯屯的脑子里轰鸣,似乎,还应该有弦外之音。是不是……到医院再告诉他一声?

这让屯屯振奋。她的胳膊肘支在跷起的二郎腿上,两只拳头顶着下巴,在隆隆的火车声中对自己说:“这一趟,去得值。”在这之前,屯屯为去不去见桂行长简直伤透了脑筋。其实,每次去见桂行长都会伤透脑筋,包括给他送北疆的土特产,屯屯会想,他需要吗?他回家怎么解释?他会轻视这些东西吗?这些土特产,都是屯屯花大价钱买的,因为都是市面上最好的,每一朵蘑菇屯屯都会反复比较和挑选。色泽,大小,一点霉斑都不许有。人家不让选,屯屯就往上加钱,直加到人无话可说。这事在屯屯心里有点神圣,不容许有丝毫瑕疵。然后便是千里迢迢背了来,像背着一个巨大的情感包裹。每次从新疆回来,她都要带这带那。干果,水果,甚至密封的牛羊肉,有一次,她带来了足有三十斤烟熏的小羊排,给他放到办公室就走了。屯屯刚到楼下,他的电话就追了来,粗暴地说,你干啥带这种东西,埙城也能吃到新疆的牛羊肉……你费那瞎劲干什么!屯屯想说话,却没提防抽了一下鼻子。三十斤,放到瘦小的屯屯身上,光是上车、下车、上楼……他知道自己的话重了,叹了一口气,让屯屯别走,晚上一起吃个饭。屯屯贴着墙根走,胆小得像只偷油的耗子。

屯屯的婚姻后来解体了。离了婚的屯屯有几年没有回新疆,也就有几年没有见桂行长。虽然同在一个邮政系统,却仿佛彼此毫无牵连。储蓄银行有了自己的办公楼,就像跟邮政分家了一样。屯屯租住在城北的建设公寓里,与华府小区隔了一条小马路。屯屯经常到华府小区里散步,那里花草繁茂,还有健身器材。每次从七号楼前经过,都要往上看一眼。七号楼是单独的一栋别墅,宽大的玻璃窗上倒贴着鲜红的“福”字。阳台上晾晒着衣物。朦胧的灯光里,映衬着暖洋洋的一幅生活图景。屯屯经常举着头一望就是半天。她不走,月亮也不走。她形单影只站在那儿,就像别有企图。

她见桂行长需要理由,从北疆回来,就是最好的理由。

那是他第一次请屯屯吃饭。在埙城最高的一家旋转餐厅。坐到上面,能环视城市周围的夜景。他点了最贵的一种龙虾,剥出的肉全部放到了屯屯的盘子里。他给屯屯道歉,说不是不喜欢她的东西,相反,他很喜欢。只是,不想屯屯那么辛苦。交通这么便利,新疆有的东西,埙城也有,受那个累不划算。

“我又不是走来的,哪里就累死了。”屯屯有些负气,情不自禁用手背去抹眼睛。他稍一示弱,屯屯的情绪就有些鼓胀。“当年我走来也没有觉得多辛苦,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他把纸巾叠得方方正正让她擦鼻涕眼泪。惊愕地听她讲出了第一次出疆的经历。

这些经历,屯屯从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她决意要出疆,誓死不回头,都是十八岁那年的事。1988年的夏天,高中毕业的陶小美从奎屯出发,来到了乌市。离开奎屯是她小时候的信念,走着离开也是信念之一,这都是她计划好的一部分。在乌市的电业局给黄板打了个电话。黄板是埙城人,在乌市附近的驻军地当兵。那一年他复员了。屯屯就是接到了他复员的消息,才义无反顾地要来埙城。他们是笔友,开始交往的时候,屯屯就知道了他的家在遥远的地方,那里或多或少与自己有些关系。就因为知道他是埙城人,屯屯才肯与他交往。

电话里,黄板却说不认识她。

陶小美说我是新疆奎屯的,奎屯,你当真不记得奎屯了?话没说完,就呜呜哭了。

黄板赶紧说,奎……屯屯,屯屯我想起来了。屯屯你想来就来玩几天吧!

陶小美当即决定做个新人,给自己改名叫屯屯。

后来她才知道,黄板在部队喂猪,闲来没事就找杂志上的征友启事,像她这样的笔友,黄板有五个。难怪黄板每次写信要用复写纸,连称呼都不换,抬头称:我的。落款称:你的。既亲密又暧昧,能把人撩拨得心神摇荡。

那些信,屯屯外出割草都要带在身上。戈壁滩空旷辽阔,落日又大又圆。在夕阳底下看那些信,美丽的句子像补血草的花朵一样芬芳迷人。

屯屯从乌市走到北京用了四十三天,她扒过煤车,坐过邮车。其实,她有钱买车票,可她越来越享受这个状态。长到十八岁,这是第一次走这样长而有意义的路。这样的长途奔袭,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心中一种神圣的秘密。这样一条路,一直在她的梦里。从脚肿,到磨就了一副铁脚板,有时两三天都吃不上一顿热乎饭。她在北京甚至没工夫停留。京东的一个地方叫埙城,她打小就知道这样一个地方。离埙城三十里,有个村庄叫罕村,是他们的祖籍地。上学填表要填的地方。爸爸就在那里长大,1956年支边,他跟新婚三天的妻子来到了北疆。那个新婚三天的妻子,却不是屯屯的母亲。

就因为那个人不是屯屯的母亲,爸爸自打从罕村出来就再没回去过。有一次他去北京出差,拐到了埙城,却没有回罕村。

他从不提有关罕村的任何事。他的故事极其神秘。

从陶小美记事起,父母之间的战争就永无休止。妈妈嘶吼着让爸爸滚,滚回埙城,滚回罕村。这两个地名,就像长了翅膀在屋子里乱飞乱撞。两个姐姐把头藏到被子里,屁股可笑地撅到了外边,像两只圆溜溜的西瓜。妈妈熟练地一把扯下她们的裤子,巴掌就像拍在生瓜蛋子上,能把两瓣屁股拍肿。陶小美只有五岁多一点,不怕死样地双手背后贴在门板上,两只大眼睛乌溜溜地看妈妈。“将来长大了,我一定要滚回埙城,滚回罕村。你们等着瞧吧!”草房的屋檐下坠着一尺长的冰凌,爸爸蹲在墨黑的屋檐底下抽烟,头上悬着一排冰锥做的利器。屯屯真怕那些利器落下来,戳破爸爸的脑袋。

那天她梦见爸爸死了。从梦中哭醒,她从妈妈的被窝里爬进了爸爸的被窝。爸爸把她抱在怀里,叹息似的说,我不会死。我死了,谁给我打幡呢?

再长大一点,她才知道这话有多重。

打幡的人应该是长子。再退一步,应该是儿子。从内地来新疆谋生的夫妻占大多数,他们的第一件事,就是要造一个儿子出来。这是信念。在西部举目无亲,一定要造一个儿子出来给自己打幡。否则,死都合不上眼。

新疆离内地千里迢迢,来的时候下了火车坐汽车,下了汽车坐牛车,摇摇晃晃在戈壁滩上走了七昼夜。他们很多人出来就没想再回去。

她和黄板同居了。黄板的父母死活不同意这门婚事。屯屯初次上门时,就像个要饭花子。鞋子开裂了,头发长短不齐。上衣甚至错扣了纽扣,湿答答地贴在了后背上。黄板也用排斥的眼光看她,等她从洗澡屋里出来,换上干净衣服,黄板的眼睛就直了,说你是新疆的古兰丹姆吗?

“戈壁滩上的一股清泉,冰山上的一朵雪莲……”黄板走到哪儿唱到哪儿,中魔了一样。

等于来个不要钱的媳妇。黄板的父母终于想通了,“媳妇家里远,就不能有事没事回娘家,能省很多麻烦和钱物。”屯屯的婆婆账算得很仔细。

这个婚姻维系了七年,以黄板的出轨而告终。

黄板经常问,你跟我过日子总是心不在焉,你到底有啥心事?

或者,黄板这样说,你到底因为什么从新疆走到埙城,我没有那样大的魅力吧?

还有:“你为啥总不怀孕?”

黄板的话风越来越飘,眼神越来越轻佻,屯屯就知道他们该结束了。她不能等着人家往外轰,屯屯自己离开了。

屯屯从来也不敢告诉黄板,她不想生小孩。小孩不在她的人生规划中,她从小就没规划过要做母亲。她对母亲这样的角色很排斥。十九岁那年她怀了一次孕,自己去外县偷偷流掉了。躺在肮脏的小旅馆里,苹果绿的窗帘晒成了白菜帮子色,上面画满了地图。她一个人悄悄地流眼泪,是因为委屈和孤独。这种委屈和孤独却没有人可以倾诉。哭够了,去洗手间换卫生纸,她对着那些暗红的血块凝视了很久,然后果决地冲掉了,对着镜子梳好头发,扶着楼梯下楼。那时她刚应聘到邮政局当投递员,每天骑一辆28式的男款自行车,跳上跳下时就像在演杂耍。她负责城区西部的报刊投递,曾经把来自台湾的一封“死信”投活了,那一家人绣了锦旗送到了邮政局。

到年底,她被评了先进,转了正。

3

一幢水泥铸的大筒子房,投递组在东头,分拣组在西头。她有时闲着没事会去分拣组转悠,拿张报纸一边走一边假装阅读,有一回踢到一只邮袋上,栽了个大跟头。一直没看到桂二奎的身影。一打听才知道,他当了主任,去楼上办公了。

桂二奎皱起眉心看屯屯,他一直觉得屯屯不靠谱。她在他面前总紧张,心里有鬼的人才会那样。屯屯身材娇小模样可人,一副永远长不大的样子,既像无脑,又像无心。年轻的时候,整个一个不良少女模样。夏天穿极短的短裤,指甲涂宝石蓝,从不穿袜子。第一次见屯屯那年他也在邮政分拣包裹。搬动一个大邮袋放到手推车上,一抬头,梳着荷叶头的小姑娘站在他面前,说你跟我爸长得一模一样。

他从没见过她。卷曲的黄褐色头发,根根带着弯钩。鼻头和眼神都是尖的,有一种热切的东西在神情里,那么想和你贴近或吸附。他警惕地问,你是谁?她说她是罕村的。可口音明明是外乡人,习惯说一口儿化音。“我都不用问,一眼就看出你是桂二奎。”她那时跟他说话一点都不紧张,一派天真烂漫。

院子里还有其他人在干活。桂二奎警惕地四下看了眼,把她领到了大门外。“你爸是谁?”

“和你通信的人,他叫陶子晟。”

桂二奎一听就明白了。

三年前,有个人来寄包裹。刚一进邮政局,工作人员就把嘴巴张大了。“桂二奎,你来办理业务。”有人故意把他叫到了前台。包裹是寄往新疆的,单子上写的是衣物。那人有些饶舌,主动说他有三个女儿,她们全部喜欢内地的服装,为满足三个女儿的愿望,他跑遍了整个埙城。桂二奎客气地接待了这个不寻常的顾客,不时看一眼他的脸。他也戴眼镜。他们都有些夹鼻,口是方的,有厚嘟嘟的嘴唇。发际线都有些高,亮出圆鼓鼓的额头。他们的身材居然也一致,都像蚂蚱一样有两条又瘦又细的长腿。他们看着对方,就像看着一块能推进或退回岁月的镜子,那里是多少年前或多少年后的自己。桂二奎莫名有些激动,手情不自禁地抖。为了掩饰,他把两只手插到绿色制服的方兜里,使劲抓住了里子。他们身边逐渐有人围拢了过来,顾客把他拉到了外面,在外窗台上用一条卷烟纸写下了自己的通信地址。又撕下了一条卷烟纸,把二奎的地址写下了,装进了自己的衣兜里。然后开始了小心翼翼的通信。他们的通信没有违禁内容,谈的都是学习和工作,但都写得很长,他们有话说。有一回互寄照片,正好被妈妈发现了。

“天杀的啊,陶子晟,我让你欺负了一辈子!我不活了!”

妈妈的叫声比刀子还要尖锐,在家属院的上空响彻。跟爸爸结婚时她是初婚,是响应支边号召来建设边疆的。同乡给她介绍陶子晟这个人,除了大几岁,有文化,脾气好,多才多艺,还挑什么呢。后来她才知道,他不单结过婚,还有不止一个儿子。他不告诉她,除了想隐瞒,还因为这伤口太深太痛,他不想回首。可这算什么理由。许多年,她都认为是爸爸欺骗了她,骂他陶骗子。再加上总也生不出儿子,她对待自己,甚至有些苛刻。有一回,她发癔症,一剪刀就把陶小美的头发剪掉了。因为太擦近头皮,剪刀尖甚至戳破了耳轮。鲜血倏地顺颈项流了下来,陶小美一抹,胳膊都是红的。陶小美吓傻了,她以为自己的耳朵被剪掉了。“你咋就不是个带把儿的!”妈妈气愤地骂,“你不知道他想儿子想疯了?”其实她自己也想儿子,她死了也要人打幡。大美和二美都描述过,妈妈怀上小三时,整天横草不拿、竖草不捏,油瓶倒了都不扶。她笃定这回是个儿子。迈门槛想好了才迈左脚。喝醋,一点辣味也不吃。肚子稍大一点,她就说儿子在她的肚子里练武功。生产的时候她说啥也不进产房,说怕。医生护士都以为她怕疼,说你都生两胎了,再生顶多像母鸡下个蛋。可只有家里人知道,她是怕再生个丫头。

妈妈把照片摔在炕上,问三个女儿认不认识这是谁。三个丫头都惊呼,太帅了,这是爸爸年轻的时候!妈妈恨恨地说,这不是你爸,这是你爸的私生子,他们居然偷偷来往!可怜我这么多年一直蒙在鼓里,我恨不得杀了他!

“我有哥哥?真的哇!”陶小美不识时务,激动得眼冒贼光,嘴巴一张,流出了口水。

妈妈见不得她这样,狠狠扇过来一巴掌。

粮食局大院住了五六十口人,有维吾尔族,回族,哈萨克族,蒙古族。有个人总像影子一样在院子里飘,戴一顶白线帽。她在外边的屠宰场工作,有一回拿回来六个小羊拐骨,对陶小美说,你要吗?那羊拐骨不单洗净了,刷白了,甚至被包了蜡衣,晶莹剔透。哪个小姑娘能拒绝这个诱惑啊。陶小美把羊拐骨拿回家,把妈妈气疯了。她逼着陶小美把羊拐骨还回去,说不还回去就永不许她吃饭!陶小美抽抽搭搭往院子的东南角走,雪落得没了脚脖子,鞋窝里是透骨的凉。她的眼泪没等淌下来就变成了冰豆子,自己都感觉像受难的女儿国公主。大宝和二宝正在堆雪人,他们一个比陶小美大,一个比陶小美小,可他们都是男孩子。雪人戴了一顶毡帽头,鼻子上顶了一块西瓜皮,但分明是笑着的。西瓜一准是夏天吃剩下的,滚落到床底下,冬天扫除时被发现了,但它们依然不坏。陶小美家里也发现了一只大肚子西瓜,滚得像煤球一样黑,但切开一看,瓤是红的,甘甜。

陶小美把六只羊拐骨出其不意地丢到雪人怀里,撒腿就往回跑。

大宝二宝都是小白帽的儿子。陶小美从小就知道关于他们的隐秘,他们都是小白帽抱养的孩子。要再过几年,陶小美才能从大美的嘴里知道“爸爸有两个媳妇”,第一个媳妇就是小白帽。他们一块从内地来新疆,因为不生育,爸爸把她休了。

她常年偏头痛,便用兔毛毛线织了顶小白帽,一年四季戴在头上。

桂二奎一直努力避免见到屯屯。他当主任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屯屯调到了下面的一个邮政所。他不愿意探究有关屯屯的一切,那女孩就像一个巨大的旋涡,稍有不慎会让自己人仰马翻。他跟陶子晟一直在通信,你来我往,不亲密,可也不疏远。他们就像一对普通的老少朋友。从不谈屯屯、罕村,以及与家族和自身相关的种种,他们只谈工作、学习、风物。比如,傻石林,奎屯河大峡谷,百葡庄园,巴音沟乌拉斯草原。他甚至早早买了相机学摄影,把那些风景照成黑白相片,虽然模糊一片,但他会注上长长的文字说明。

在陶子晟的心目中,家乡的所有指向就是桂二奎这个人。桂二奎代表天、地、村庄以及万事万物。而遥远的北疆,是桂二奎心中若有若无的惦记,时间长了会想写一封信,诉说工作中的种种事情。但也只是想写一封信而已。

一点点红酒,屯屯的脸就晕上来颜色。有酒盖脸,她忽然很放肆。她说你为什么叫二奎,不是因为有大奎你才叫二奎,是因为你也出生在新疆的奎屯。奎屯,你当真一点都不知道吗?她没想到这个话题会让桂二奎难堪。他的脸瞬间变成了紫猪肝。他的家庭很诡异,母亲像个菩萨整日礼佛,父亲则像个仆人整天侍弄庄稼。父亲看母亲的眼神总是怯怯的,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家里有一块旧羊毛毡毯,母亲当蒲团用。上面是繁复鲜艳的各色图案,一看就是西域背景。有一次,父亲在屋檐下想用柴刀砍羊毛毡,刀举了起来,母亲在门口出现了。母亲清冷的眼神只一瞥。父亲马上现出一脸讪笑,拿到河里洗了。他十几岁的时候才偶然知道自己出生在新疆,满月就从新疆回来了。大奎长他三岁,对新疆毫无印象。村里当年有许多人去新疆谋生,他的父母也去了,但耐不住那里的干燥和寒冷,又回来了。

这些,他都是听村里人说的。他甚至暗暗庆幸父母当初的选择,假如父母不回来,就不会有他现在的生活。

直到那次父亲生病。他记得很清楚,他三十五岁那年,父亲因为阴囊肿物住院,他的高中同学在这里当医生。手术完了,同学拉他到僻静的地方告诉他,你父亲先天阴茎畸形,不会有性生活,更不会生育。

他至今都记得同学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像看一稀有动物。

他悄悄给自己验了血,血型告诉了他所有的秘密。他这才知道,他与新疆的关系,复杂了。

他居高临下看着屯屯,一点一点收起了对她的怜惜。桂二奎说,难怪你总也长不大,你太任性了。人生就是过日子,你从新疆走到埙城,仍然没长一颗过日子的心。

屯屯僵住了。

桂行长嘲讽说:“你不生一个自己的孩子,将来靠谁?”

“反正不会靠你!”屯屯突然爆发了,双手捂住脸,哭着跑走了。

4

牵起嘴角,屯屯轻轻扯出一个笑,随之眼泪就落了下来。这眼泪有宽慰,更多的是委屈。这些年的委屈如果打进包裹,能从内地一直铺排到新疆。信封就放在随身携带的布包里,用手一摸,就能摸到。她拿出了手机,想给姐姐们发个微信,都想好了说什么,“我叫他哥了。”这是第一句。“哥给爸捎钱了。”这是第二句。脑里翻涌了半天,到底没有发出去。家里人知道她回来,但她没有说自己的具体行程。妈妈人老了,却越来越耐不住性子,她怕妈妈把姐姐打发到乌市来接她。或者知道她下午到奎屯,她连中午饭都不让大家吃,“一定要等小美回来一起吃!”妈妈对她越来越好了。

“你和桂二奎是怎么回事?”黄板知道她从新疆回来给他带东西,黄板以为她是给领导送礼,这可以理解。后来又觉得不像。黄板的眼神有了越来越深的怀疑。有一次,他在屯屯的本子里发现了桂二奎的一张正装照片,蓝西服,紫条格的领带,背景是红的。是从宣传橱窗里揭下来的。那次黄板打了她。黄板喝了酒,下手非常狠。他抓住屯屯的头发往墙上撞,让她交代与桂二奎的关系。他甚至怀疑屯屯与桂二奎有私生子,因为她那么热忱地给人家孩子送吃的。屯屯就像个女英雄,一声不吭。打死都不吭。

她想,秘密是我的,决不告诉任何人。黄板也不行。我是为了桂二奎才来埙城的。桂二奎没答应我之前,我什么都不能说。永远都不会说。否则传个满城风雨,桂二奎没法做人,事情就更没有指望。况且即便说出来,也只能落个笑柄。我被嘲笑没什么,决不能让人嘲笑桂二奎。他是做行长的人,以后还要做更大的官,他要脸面。

“你为啥改名叫屯屯?”黄板在一家公司做装卸工,身上的一点文气早没了。他在部队的时候爱看书爱写信,警句格言抄了一本子,专门写信时引用。后来,就光想喝酒了。“你原来叫什么美来着?”

屯屯仰面看着屋顶,一把头发还在黄板的手里攥着。头皮跳了起来,眼前金星乱冒。她从来也没恨过黄板,没有黄板她就不能在埙城落脚。黄板帮助她实现了最初的愿望。黄板松了手歪在了床上,她赶紧去给他端洗脚水。泡脚可以醒酒。他的脚臭得吓人。

“你就是不待见我,连名字都不稀罕给我起。姐姐漂亮是大美,二姐差一些是二美。为啥要叫我小美,我有那样差吗?”

屯屯离开新疆时跟妈妈有一顿恶吵,她从小就对陶小美的名字深恶痛绝,因为同学们总借此嘲笑她,管她叫“臭小美”,连老师都恶意喊错。那是她第一次撒泼,也是最后一次。谁也想不到,这个温顺乖巧的三妹吵过这一次真就不辞而别。三个月以后才写信来,说她来了埙城,却不肯写详细地址。接到信以后,爸爸曾来埙城找她,却没有找到。爸爸给罕村打了个电话,叔叔不在家,是婶子跑到大队部去接的。证实这孩子确实来过罕村,只是不叫小美,叫屯屯。屯屯在婶子家的炕沿上坐了坐,就走了。婶子抱怨大伯哥当年休的妻是村里的大户,现在仍有半个村庄的敌人,他们一家子的日子都不好过。“你把人家带到那么远的地方又甩掉,换作是我的女儿我也不依。”

屯屯去了桂长河家,带了两包点心。

桂长河就是桂二奎的父亲。

“奎屯最早的名字叫哈拉苏,”司机有些卖弄,他把屯屯看成了外地的观光客,“你知道哈拉苏是什么意思吗?翻译过来就是黑色的泉水。奎屯有肥沃的黑土地,有数不清的黑泉水。”

“我想采补血草。师傅,你知道北坡还有补血草吗?”

司机一下闭上了嘴。

下午六点的阳光还很明亮,北疆的阔大似乎要让人眦裂眼角,天地无垠。干燥的感觉从到达乌市就有了,嘴唇是皱的,眼睑是皱的。拇指肚像小钢锉一样,立起来一层毛刺。师傅却说他不知道什么叫补血草,北坡现在是一片工业园区,专门织一种羊毛毯,出口东南亚。据说泰国大皇宫里的地毯就是出自奎屯人之手。屯屯描绘了半天,师傅总算明白了,说就是那个紫花棵子,路边到处都有。

果然在树丛下看见了一片紫色,像云霞一样迷人。司机点着了一支烟,看着屯屯像支箭一样射过去,扑下身子采草。屯屯先是弓着腰背,后来又蹲下身去,人变成了花丛的一部分。她小心地采那种盛开了的植物。读高中时,采补血草曾经是勤工俭学的一个项目,大家要背着筐拿着镰到遥远的野外去找,一天才能割一筐。这些补血草晾干以后搭乘火车去内地,他们认真猜测过服用这种药物的人都是谁,会不会有国家领导人。除了能补血,它还能消炎,用于神经痛、月经量少、耳鸣、乳汁不足、感冒,外用治牙痛及疮疖痈肿。那天,她背着筐去找同学,同学的父亲认真打量着她说:你是陶子晟的女儿?看屯屯点头,同学的父亲迟疑说,你爸爸其实是个好人,就是太可惜了……

爸爸当然是好人,什么叫太可惜了?他会画画,会拉手风琴,都是来新疆以后自学的。他还会打珠算,在粮食局做了很多年会计,一星儿差池都没有。无论母亲如何打骂,他从不还手还口。可为什么要强调“其实是个好人”呢?屯屯那个时候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采补血草的速度降了下来,目光也越来越挑剔,屯屯专门拣那些长得高的、模样漂亮的采。司机摁响了喇叭,屯屯才发现自己远离了国道足有五十米。因为视野广阔,五十米就像被叠加了,让眼睛觉得不够用。那辆现代出租车像个玩具一样在地上匍匐。屯屯抱着一抱花朵回来了,脸上都染了花粉的颜色。司机问这回去哪儿。屯屯答,沙湾街294号。

“奎屯有十八家医院,你这是要去人民医院。送花的人不少,给病人送野花的还真少见。”司机看了一眼倒车镜,有些饶舌。

“爸爸在几楼?”

“死丫头,你是不是已经到医院了……四楼靠拐角的那个屋子,我们包了一间病房。”

楼道里很安静,消毒水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散。一扇房门打开了,大美和二美刚要往外冲,屯屯已经站到了门前。妈妈在窗前坐着,爸爸在床上躺着,吊瓶里的液水还有一瓶底,输液管垂下来,连着爸爸的左胳膊。听见动静,爸爸把头歪了下,却没有睁开眼。

“你是一个人回来的?”妈妈问。

“他没和你一起来?”大美问。

“你还真给他采补血草了,爸喝不动的。”二美说。

“爸爸怎么这样了?”什么也顾不得,屯屯把补血草塞给二美,奔到了爸爸的床前。爸爸骨瘦如柴,两颊塌陷成了坑。曾经好看的手瘦脱了形,小臂连着手背,就是被一层皮包裹。如果装些肉,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手,是桂二奎的。脑子里电光一闪,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屯屯小时候就喜欢被那手握着,柔软,细腻,天生就不喜欢干农活。就是因为不喜欢干农活,国家号召支边,说到那里就可以有正经工作,爸爸才带着新婚的妻子义无反顾地来了。屯屯急忙翻包,拿出了那个信封,鼓鼓的一个信封放到了爸爸的手心里,又把他的手指扣在上面。屯屯附在爸爸的耳边说:“这是哥哥给你的。整整一万块,都是连着号的。哥哥的意思是说……”

爸爸的眼球骨碌一下,突然睁开了。紧跟着,有两滴混浊的泪淌了下来,在干燥的皮肤上虫儿一样爬行,又倏忽不知去向。爸爸的眼神在聚焦,像是从深远的洞穴里射过来,终于照见了屯屯。屯屯忍着悲痛又说:“哥哥让我告诉你,他虽然不在你身边,却像这钱一样,跟你连着血脉……”

爸爸张着嘴喘气,图钉一样盯牢了她,眼神里却别有深意。失望,失望,还是失望。只是说不出,或者,不想说。

屯屯脑子里轰地响了一下。她明白了爸爸的意思。他是想哥哥能来,给他打幡。这是他一辈子的愿望。他们都以为屯屯这次能把人带来。他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在一个系统工作,有着比别人更近便的关系和联系,他怎么可能不来呢!哪怕作为一种心照不宣的关系来送亡人一程,也是个安慰。这样的想法谁心里都有,但谁也不说。屯屯一直觉得还有时间,爸爸只想喝她采的补血草,爸爸是在撒娇。她一点也没想到事情已经迫在眉睫。屯屯跪下了身子,额头抵在了那捆钱上,五内俱焚。真的是五内俱焚。她想,她其实没有能力带回这个哥哥,可她一直不说,不肯说。全家人都误会了,都误会了!这有多害人!屯屯羞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当年她千里迢迢去埙城,原本所有的努力都为了这一刻。这一刻她想象过千百次,可没有一次是今天这样的!这一刻提前到来了,她却没有防备!可如果不提前到来,还会有机会吗?他只肯出一万块钱!一万块钱!想起在他办公室的一幕幕,他们彼此之间客套、迂回、隔膜,屯屯哪里还有指望!屯屯连哭声都没有,她觉得,她不配!爸爸吧唧一下,嘴张开了,却没有合上。他扭过脸去,把手抽了抽,没抽动,但屯屯感觉到了。这一万块钱安慰不了他。倒退些时光也许能安慰,现在却不行。他的眼里都是空茫。窗外铺天盖地飞舞着黑色的蝴蝶,急不可耐地往窗上撞。如果破窗而入,他的世界就黑了。而眼下,他甚至希望黑暗早些到来,他再经不起波折了。

屯屯冲出了病房。

她设想过爸爸憔悴瘦弱这样那样,却没想到他已然弥留,生命随时可能终止。所谓的用她采的补血草补血,不过是妈妈的一个谎言。他们内心的愿望鬼都知道,可谁都不说。他们就那样遥遥地注视着她,希冀堆得像天山一样高。

那样高的天山足以把她压垮。

屯屯在楼道的尽头失声痛哭。大美追了过来,摇她的肩膀。逮着间隙说:“你给他打个电话吧!”

屯屯拼命摇头。这样的事情当面都不好讲,电话里又怎么讲清楚。

大美失望地说:“爸爸得了癌你也不告诉他?你怎么这么废物啊!爸爸一直不闭眼,不是在等你,是在等他儿子……我们都以为你们已经相认了,妈妈甚至说,这次只要你回来,就一定能把他带回来。那时爸爸还能说话,问带得回来吗?妈妈说,带得回来,一定带得回来!”

只有家里的男丁才能打幡。许多年前父亲就说过,如果在家乡,还可以有远门近支可以倚靠,在这偏远的北疆不行,没有儿子打幡,做鬼都不安生。

屯屯哭得撕心裂肺。她恨自己迟钝,也恨自己缺少勇气。她在桂二奎面前越来越缺少勇气,似乎她的勇气在十八岁的时候都用尽了。她越来越觉得莫可奈何,她走不近他。即使把整个北疆背给他,她仍然走不近他。这次给的一万块钱,让她高兴了一路。揣度桂二奎的心理以及种种可能,都是屯屯高兴的理由。现在看,却是封堵了她的嘴。也许还有另一层意思——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我已经忍无可忍。当年她兴冲冲地跑到了那座叫埙的城市,是想一头扎进去,最终把这个哥哥认下。然后,有朝一日荣耀地带回北疆。她能为家里做的就是这个,她为这个目标一直在努力,她也一直在这样暗示家里人。再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了,她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岁月什么也没有为她留下。

5

还没进村,天已经黑了。内地与新疆有两个小时的时差。桂二奎隔着时空盯着那辆行进的列车。他判断得不差。屯屯在乌市给他发来了短信,上写:哥,我到乌市了。

查奎屯与乌市衔接的那列火车,按时间推算已经进站了。却一直也没等来屯屯的回复。他坐立不安。心想,屯屯是忘了还是手机丢了?会不会她下车了却把手机掉在了车上?或者,她要见到家人才向他报平安?对了,她还要去采补血草。她肯定先去采补血草了。手机摆在桌子上,不时跳动几下。一看不是屯屯,电话他通通不接。他心中郁闷,浮躁难挨。还有半个小时才到下班时间,他从内部的小电梯下楼,从车库里开出自己的那辆吉普,直奔外环。

“大哥,我今天下乡了,一会儿从家门前过,你让嫂子给我熬一碗粥。”

大奎在电话里慌忙地应,问他还想不想吃别的,他说不想。

屯屯不会有事。他坐立不安表面是因为牵挂屯屯,其实还有更复杂的原因。他心跳得很不规则,新疆那个叫陶子晟的人,眼下生死攸关。肯定是生死攸关,否则不会几千里地让屯屯回去采补血草。补血草当然救不了命,这很明白。就像……自己与北疆毫无瓜葛却同样心神不宁一样。只是,真的毫无瓜葛吗?

自从意识到陶子晟可能跟自己有渊源,通信就戛然而止。这种感觉很奇怪。过去的意识是朦胧的,不确定。可以出于好奇或新鲜,一封信从邮筒里发出,辗转来到陌生的地方被阅读,像回复一样让人期待。来信带着北疆瓜果成熟的香味,或冰天雪地的寒冷。这次吃了狍子肉。下一次,半扇猪肉被不知什么野物瓜分了。他们从内地带去了养猪的习惯,挖好大一个坑,长和宽各有三四米,一人高,猪无论怎样蹿跳也出不来。下面放一个食槽,承接剩饭剩菜。家属院外有林业部门的苗圃,里面长很多野草,谁随便扯上几把,就够了猪一天的伙食。有时大家都扯,猪会用野草铺个炕,那可是个聪明的小眼动物,一杠一杠的抬头纹里都是智慧。它冲人哼哼的时候,会发出类似儿童的腔调。年猪杀掉,一部分用油和盐腌制,大部分则埋在雪堆里,那可是个天然的大冰箱,整个冬天都不会化。只是某一天夜里忘了关门,半扇猪肉全不见了。碎屑迤逦很远,杂乱的脚印戳在深雪里,令你分不出是豹子还是熊。

他的信永远只有一页。只一页就够了。朦胧的不确定的感觉就应该这样被对待。后来情形变了。桂长河因为阴囊肿物进行了手术,这个从没让他感觉亲近的人,从那天宣布不是他的父亲。他彻底蒙了,天塌了一般。关键是,这种感觉无人可说无处可诉。公园有一个石子砌的八卦图,他就在那上面疯狂地走,从黑到白,从阳到阴。他紧抿着嘴唇,汗水从嘴角汹涌而过,脖颈变成了溪流。从远处看,就像一团雾气,他被自己蒸腾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谁,是怎么回事。从哪里来,要走向哪里。这个想法就像个魔,在他的心底汇成了巨大的呼啸。他还能接到从新疆寄来的信件,他不回。慢慢地他也不写了。

这个话题是羞耻。不只涉及生命,还有性。因为医生同学告诉他,父亲那种情况不会有性生活。那么问题来了,母亲在新疆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人是谁?跟那个人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怎样一种关系才是他能接受的?他几次要问,几次又都忍下了。有一次,母亲数说屋里臭味的来源,是因为父亲总不洗澡。父亲的恶习就是常年不洗澡,一辈子不洗澡。他说洗澡会洗丢东西。就像过去有人说照镜子会丢魂一样。有一天他突兀地问母亲:“年轻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同他离婚?”

他不敢看母亲。他怕母亲想他所想,不好回答。可母亲边纳袜底边说:“我是他家买来的。当初就说好了,我这一辈子,换他家两斗小米子。家里后娘养了三个孩子,靠这两斗小米子度饥荒,才没饿死。”

袜托是木头的,装在袜子里。大头朝上立在炕上,母亲把袜托搂进怀,就像搂着一个婴儿。在袜底完整敷几层旧布,然后密密麻麻穿针走线,等于给袜底护了铠甲,才经踩磨。小门小户的日子就像白纸糊窗户,针鼻大的窟窿就漏斗大的风。

他还能说什么呢?有时候他甚至想,离婚母亲也带不走他和大奎两个孩子。带不走怎么办,总要留一个给不是爹的爹。母亲不会这么干。

母亲得了脑血栓,栓了口腔。这就是命运的安排,让她的舌苔僵硬得像块木板,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呜呜声。命运封存了她所有的秘密,再不给人刺破的机会。最后几年父亲一直在照顾她,给她洗澡,梳头,换干净的衣服。推她到外面晒太阳,把肉和菜切碎了给她熬糊糊,把鱼和虾的肉煮成粥。对她就像对一个婴儿,居然把她养得白白胖胖。他偶尔回家,母亲会比比画画表达自己的心满意足。他心酸地想,也许这就是命。母亲多半生的付出就为了这时候得到补偿。所谓的圆满,大概就是指这样一种残忍的结局。

他和妻子是大学同学。他运气好,同学聚会时被人戏称驸马。他也一步一步从普通营业员走上了高位。当初妻子家里不同意这门婚事,甚至闹到了断绝关系的地步。是他动了很多心思赢得了这门婚姻。就是现在,他去岳父家也要进厨房择菜洗菜。拖把从来不用,要用小毛巾清理每一块地板。家里不能有浮尘,否则岳母的气管受不了。这些他不是非干不可,而是姿态。位置越高,姿态越低,这是必须的。现在回头看,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虽然妻子从不跟他回罕村,可他不在乎。大奎盖房的时候所有的费用都是他出的,条件是给他留出一间房,候着他告老还乡。这不过是个借口,妻子心里明镜儿似的,只是不跟他计较。家里的大事小情通通都是他出钱,大奎出力。妻子从来不管。在他们那种家庭,活出人来不容易。母亲三年前往生了。在他的坚持下,拿条毛毡包了母亲的骨灰,没有跟父亲埋在一起。父亲埋在了村里的河套地,母亲则被他带到了城里的墓园。他知道这件事在村里饱受诟病,甚至让大奎觉得没有颜面。他有话语权,可他什么也不说。他在心底想,桂长河,你不能来世还和母亲在一起。这种想法能让人发疯。除了娶母亲时付出了两斗小米子,还付出过什么,他甚至不能给母亲一夜欢爱!

母亲去世以后,他很少回罕村。他不回来,就像罕村不存在一样。他情愿这个罕村不存在,好让自己变成孙猴子。他在埙城顺风顺水,他珍惜在埙城的荣誉、地位、事业、家庭,不希望被外来因素打扰。

可是,有一个屯屯,就隐藏在城市的某个角落,时不时地冒出来,毫无征兆,把这种平静打破。

就如此刻。

“老家有点事,如果晚了我可能就住在乡下。”他给妻子发了个短信。

只要涉及老家,妻子从来什么也不问。这是种高贵的沉默。父亲母亲去世,妻子都没来奔丧。她有合适的理由,比如,已经出差了。或者,将要出差了。乡间烦琐的丧俗让妻子望而生畏,比如哭丧,行跪拜之礼,还有宴席上油腻的碗,和乡邻挥舞的筷子。他当然明白。结婚前,妻子只跟他回过一次罕村,一桌饭菜她不吃,她只吃煮鸡蛋,自己剥皮。但妻子给婆婆买貂绒皮衣做补偿,彼此给彼此台阶。这些都很重要,可以得过且过或欲盖弥彰。她心里只有他这个人,而没有他身后的背景。仿佛他就是孙猴子,真能从石头缝里蹦出来。

关键是,她心里有他,他已经满足了。他没有理由多要求她什么。

薄雾自天外而来,在杨树的枝头打着晃。左右两侧的沟渠浓绿成行,在黯淡的天光底下,像水墨画一样。黑暗遮掩了树叶上的浮尘,沟渠里的垃圾,路上的泥泞以及远处的一只狗,不时狂吠,他却只闻其声。白天下了些小雨,空气中是一种被溅起的土腥气。他甚至查了远在西域的那座城市,那里经常是万里无云,日照充足,天蓝得要命。年降雨量十六毫米,却要蒸发三千毫米左右。土地和植物常年处于焦渴状态。年平均气温只有六度,奎屯在和硕特蒙古语有“寒冷”之意。离天山五十公里。一条奎屯河由十八条支流汇合,发源于依连哈比尔尕子山……

还有什么?

这一切怎么荒谬得如此熟悉而亲近?

他自嘲地笑了下,心头却是暖的,似乎有一股活泉在奔涌。他摇了摇头,给自己点着了一支烟。他平时不吸烟,因为妻子不喜欢。但车上会备一盒,心情烦躁的时候吸一支,会感觉通体舒泰。然后拼命漱口,嚼口香糖,确信一支烟的能量销踪灭迹,他才会回家。他从不惹妻子生气,他是模范丈夫。眼下他在罕村粗糙的水泥桥上,推开了车门。一只脚踏到地上,另一只脚踩在车框的边缘,像个出租车司机一样,弓起腰背,冲着夜色喷云吐雾。抽了一支,又抽了一支,又抽了一支。他有些醉了,是的,醉烟。头是痛的,眼前迷蒙,有轻微的眩晕感。他从没连着抽两支以上,嘬得腮帮子都是酸的。他在想他为什么要回罕村,见到大奎说些啥。是的,他是有话想说的。是不是要说,有没有说的必要,他其实一直在犹豫。或者,说出来有没有意义?有的,他对自己说。大奎是长兄,长兄如父,他该知道实情。或者,他应该给个主意,下一步怎么做,做些什么。这么多年,大奎一直不知道他跟北疆有联系。最早是通信,后来是吃从北疆带来的马肠和蘑菇。他从没告诉过大奎。他又看手机,屯屯还是没有消息。屯屯不会再有消息了,他深深吸了口气。因为她不知道他其实也惦念。回想过去的几十年,他一直在怠慢她,有意识地,下意识地。甚至把她分到下面的小营业所,条件简陋,只有三个营业员。后来那个营业所被取缔,屯屯才重新回来。屯屯一直是个普通职员,干最脏最累的活。她第一次带东西来,战战兢兢,甚至不敢接他的眼神。倒好像她是来乞讨的。他从没体恤过她。他不愿意见到她,她遇见的从来都是冷脸。他只请她吃过一次饭,在旋转餐厅十八层,听她谈完经历,他说她没长一颗过日子的心。“你不生一个自己的孩子,将来靠谁?”她捂着脸哭着走了。又一次来,就像不计前嫌一样。他羞愧地想,这话说得自私而又刻薄,实在不该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倒好像是屯屯想靠他一样。

如果真……靠他,这有什么不应该吗?

村庄在一条河的臂弯里,三面环水。通往村庄的路上空无一人。小的时候,他每天都在这条通天路上走,割草,拾柴,上学,赶集,看人的白眼。遇到人从不打招呼。便有人说他随爹,桂长河就从不跟人打招呼。“他就像一条夹着尾巴的狗。”他上小学四年级写作文时这样形容他,受到了老师的严厉批评。“他即便真是条狗你也不能这样写。”老师说完就笑了。老师是女的,笑容就像腐烂的大肉花。“要写出他的高大和不平凡。”

“他没有高大和不平凡。”他赌气地大声反驳,引来了哄堂大笑。

记忆中,他很少叫那个男人什么。他看他的眼神总充满鄙视,从小到大都如此。他就像个土拨鼠,整天钻到地里。天不亮就走,天不黑不回。脸上敷一层黑油泥,嘴唇是紫桑葚的颜色。眼白大眼球小,灵活转动时更像鼠类。他身材矮小,生了个枣核脑袋,与相貌堂堂的他背道而驰。他曾听村里人说闲话,桂长河怎么生得出二奎那样的娃?羞耻的感觉似乎与生俱来,他不清楚这其中有什么因果。独记得小时候的眼神,总仇视地看着他。那时他还在读初中,有一天,他路过菜园时听见有人说话。“你吃了吗?吃的啥?我吃的是蚂蚁缠大象,你知道什么叫蚂蚁缠大象吗?”篱笆墙上爬满了豆角秧,他好不容易扒开了一道缝,见他正在用一根木棍逗弄水龙沟里的癞蛤蟆。

“啥叫蚂蚁缠大象?”他好奇地问母亲,母亲也不知道。他便知道他在说疯话。

有一次,同村有个同学说“你爸爸爱跟蛤蟆说话”被他痛打了一顿。事后他想,同学如果说“桂长河跟蛤蟆说话”就没事了,他是听不得“爸爸”两个字。“爸爸”不能跟蛤蟆说话,蛤蟆不能跟爸爸平起平坐。

他觉得戳心窝子。

他把手机扔向副驾驶。拿起来又查看了一下,心里一阵烦乱。这个屯屯,一把年纪了还是不靠谱。他驾车朝村里走,电话突兀地响了,他赶忙接听。是哥哥大奎,问他到哪儿了,粥早熬熟了。他说已经到家门前了,开门吧。

尹学芸,女,出生于1964年7月。已发表各类文学作品300余万字,曾获首届梁斌文学奖,孙犁散文奖,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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