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月
在喜鹊变美的夜里
妈妈,你在礼拜中听雨
沿着夏季的庭院
你看见,岁月
逝去如翠绿的柳枝
多少人已告别你
一道道生命的雨线
在窗外,坠入
忠实的大地
妈妈,你那心中
失去的是什么?
二十一世纪的光轮
难道不曾照亮过你?
是啊,如你所说
雨水无比美妙
泛着人主的仁慈
你饮用它,凭借
那无数个五番的拜毯
你沉迷于赞美
上前,又退却
心中闪过所爱的全部
当一天的晚祷结束
妈妈,你已成为
这雨中的又一场雨
细小,开阔,泛着微光
每当周围变得寂静
我都会看见这个季节
所有人注视的目光
是超越的诉求
来自那冗长的生活之难
野外,又竖立起
一个崭新的墓碑
妈妈,你那
无能为力的爱
随这个夜晚的丛草
一次次递入我的心
那祈求的光晕,渐渐
将我们漆黑的心引亮
一种心底真实的涌动
将永恒般成为我们此生
唯一可以凭借的
自由、明亮和完美
端午日记
十点,工地铁器准时震怒,
那浅睡的人,在浊气的室内
醒来如病倒。昨日的杏花
已是今日体内幽深的美洲豹。
他终于起身,踩上拖鞋
穿过乱书、水仙和列宁像
来到窗前,看见屋外
雾霾如旧情人令人心悸,
他放下窗帘,大口吃泡馕。
稿约期限将至,他硬写一首
戏谑之诗,而后苦笑删去,
抱起手机将愤怒小鸟打通关。
十二点,瘦身体皮屑自落,
高丽友人约饭,仿佛拯救。
他草草抹脸,出门,蹬车,
沿途,鸟声从林间捷报般传来。
清真食堂无粽,单调饮食后
他感叹说:今日最宜读楚辞。
为了散散心,他在校园内
遛了一弯儿,游人们兴致高昂,
他们粗壮的臂膊闪着淫油光。
下午,他逃回暗室躺尸,
立志重拾那十年前的好睡眠。
可是,隔壁南鸭子话音尖俏,
嗲声穿透薄墙,一心静水
变为满身尘埃,妖鬼般不散。
他于是戴上耳机,听见
头脑警察温柔的嗓音,给他
递来一束天鹅绒花朵。
夜已悄悄降临,城市在灯火中
愈加堕落。在这星球上唯一的
床榻,他恍如隔世般苏醒。
诗人的末路在重复,他的心
并不哀伤,却沉溺于这片漆黑,
仿佛他从未生,也从未死。
他感到饥饿,于是点了外卖,
为了不伤害这忠实的黑暗,
他只拧开了台灯,那小小的
一团光,照出他庞大而寂寥的影。
他终于翻出床下的楚辞,
在这海底般遗世孤绝的室内,
他忽然听见无数鲸群的低吼,
清晰、悠长,带着悲壮——
好像就来自他卑微的一生。
从北大图书馆回清华园途中遇雨
乌云花冠,倾斜着,
以洪水的方式降临到
我们中间。每一粒
壮阔的雨滴,都是
一个痛苦的吻,狠狠扑在
你我的脖颈、脸上和全身。
多么紧张,出了燕园东门,
穿着单薄衣衫的青年学子
抱臂奔跑过马路,而他们的
背影,在一次又一次的
打闪中发出凄凉的白光。
像这世界细弱浮荡的灯!
你骑行在前面,以钻石的
速度冲刺,而我则夺命般
跟随。手臂和头发,
在瓢泼的雨中变得新鲜,
一些永久的尘埃正在落下。
然而,雨势变得更大,
你那哪吒附体的身影,
早已随告别声,远远消失在
前方的雨幕,使我彻底
松懈在这水的魔宫,被
一份奇异的沉溺持久俘获。
那一刻,我只想以我的方式
行进在这人生的奇境中感叹。
不是冒雨赶路,而是
在它之中就此完美地死去。
多么好,这遭遇将会
激活一种新鲜的承领和担负,
涉水而过,带着我那张
喊叫水的面容,身心全湿地
向着伟大而哀感的人间挺进。
也许人生的灿烂,莫过于
在那一天,终生的雨
仿佛都已经被我尽情淋过。
回形楼梯
一个人,他毕生的演奏
只在互文的自身内回响。
何处是桃花之地?
谁才是那另一颗孤洁的心?
他走入,头顶之上
也曾落下十二道巨瀑,
也曾跌入死,发出灰雁的叫声。
北十字星,从安拉之窗
吹醒空心人,他于是
感到失败,在摇晃的人间,
一切所爱便是深渊。
他上一阶,便在火中重生一次。
让我们拥抱,渴望的爱人,
让我们饮下这颤抖的雨水,
在疼痛中,看见鸟群的扑来。
昨日,他从铁塔上跃下,
新的一天,没有人变得幸福。
于是,你登上楼梯,
大海的浪声惊醒狮子和婴儿,
你看见跳跃,看见飞旋,
看见萤火中出没生的倦脸,
不可忘记的是爱过。
你抵达高处,抚摸金头盔,
这里,一切都是情感。
穹顶上,但丁之手闪耀如初,
而我手握你的野花冠,
在这摇摇欲坠的地心死去,
拘束而热烈,宝石般沉溺。
马骥文,1990年出生,诗作见于《诗刊》《上海文学》《十月》《飞地》《回族文学》等刊,出版有诗集《唯一与感知者》(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曾获首届草堂诗歌奖·年度青年诗人奖、第十一届未名诗歌奖、第六届光华诗歌奖等,曾参加《诗刊》社第33届“青春诗会”、第8届“十月诗会”,现负笈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