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学芸,女,出生于1964年7月。天津市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已发表各类文学作品300余万字,曾获首届梁斌文学奖,孙犁散文奖和人民文学颁发的全国文学作品大赛创作奖。
1
如你所知道的,尹是小姓。在《新编百家姓》中,排第九十一位。前边是钱姓,后边是黎姓。小时候以为世界上的姓氏只有一百个,所以才有《百家姓》这样一本小册子,让爷爷蘸了唾沫在手里翻,在嘴边随口背出来。后来知道不是这样的,甚至可以说,能排上位的姓氏就不止满足一个一百。边,排在第二百个。蔺,排在第三百个。
不知别人怎样想。我是觉得尹是个金贵的姓。这当然也与爷爷的教诲有关。爷爷是我们家的文化人,会看话本,会唱戏文。早年当货郎去过山海关,是村里走得最远的人。货郎是普通话的发音,我们家乡管这种职业叫“火愣子”。我就曾经管爷爷叫过“火愣子”,说你摇过拨浪鼓吗?我女儿出生的时候,我母亲就曾买了一个拨浪鼓送给她,鼓面有彩绘装饰,沿鼓身是一圈花纹。我特意查过它的历史,据说起源于战国。用途有三,一为礼乐之乐,二是商业用途,三是儿童玩具。母亲告诉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就摇这个。爷爷怎么回答的我忘了,爷爷去世早,有关他的记忆只剩下了一些边角。那年我才八岁,还不太明白死亡是怎么回事。我和小伙伴连续几个早晨守在坟前,想在他出来时拉他一把——这是红翠告诉我的,死人有可能从坟里爬出来,如果他运气好的话,地下的湿土能让一个人还阳,就像蛰伏的一粒种子,能自然而然地从土里钻出来。我这件事做得隐秘,是想给父母一个惊喜。想想吧,某一个太阳升起的早晨,我在前面走,身后跟着刚从土里爬出来的爷爷,穿着簇新的寿衣,脸上是难为情的笑。爷爷相当于是我救出来的——一个大人被一个小孩子从土里救出来,这有多么不好意思!后来的事情就忘了,这一年,红翠的妈死了,红翠被远处的三姨领走了。她爸续了弦,后娘对她的哥哥和弟弟并不好。她爸后来上吊了。后娘用推车推走了她家的粮食和铺盖,总之,他们一家人都很悲惨。
不知红翠有没有想我,我可是悲伤寂寞了很长时间。在村里,再没有像红翠这么有趣的玩伴了。
能被我记住的属于爷爷的精神遗产有两个,是两个传说。一个是关于孟姜女的故事。说一只燕子衔来一粒种子丢在了墙根,在两家的隔断墙上长出了一只葫芦,剖开,里面坐着一个小女孩。这两家人一个姓孟,一个姓姜,都要这个小女孩做闺女,争执不下,便取了孟姜女这个名字。孟姜女今天在这家吃饭,明天在那家吃饭,两家都争着给她做好吃的,让我好生羡慕,恨不得自己也能有这待遇。这样的口腹之欲,能让人记得长久。另一个是关于姓氏源流的,爷爷说,我们这个姓氏是观音赐下的,因为观音娘娘也姓尹,名喜,道号慈航。起初,她是跟一个跛脚道人出家的,路遇一户柴棚,舍下一碗饭食,观音便容许那家人姓自己的姓。爷爷还有一个说法,尹姓的人祖祖辈辈都做不了皇帝,只能做宰相——这是视野决定的吧,真是皇帝不成,宰相也中。不知哪辈暗箱流传,也许就是个玩笑,被传实了。
这样的话,爷爷说了百遍都不止,我跟人说了百遍都不止,所以不单记得牢固,而且不带走样。摇辘轳井的时候,给黄瓜掐花打蔓儿的时候,坐墙根晒阳干儿的时候,爷爷都会眯起眼,倒粪。我们管说车轱辘话就叫倒粪,有来有回的意思。有一次,我摘了个葫芦问爷爷,如果里面有个小姑娘叫啥名儿?爷爷把葫芦举起来端详,仿佛他能隔皮看瓤。爷爷说,它是我家园子里长的,理应姓尹,我们就叫她尹凤仙吧。
后来尹凤仙来到了我的梦里,身子是一只葫芦或一只倭瓜,蒂上结出个脑袋。脸白净透明,头上戴着黄花或白花。两只大眼睛,长睫毛像向日葵的缨须一样。太阳从她身后射过来,头上的白花或黄花像万花筒,都变得姹紫嫣红。那时的梦,能做成连续剧,今天做一集,明晚还能续上一集。尹凤仙的名字也让我记了许多年。如果那个葫芦里真的有个小姑娘,也只比我小八岁而已。
所以每每遇见同姓的人我总是习惯打探:哪的尹?是山东的还是山西的?河南的还是河北的?如果在酒桌上遇见,还少不得要喝一杯酒,哥哥姐姐地乱叫一通。网络兴起以后,有人搞起了“全球尹氏一家亲”族谱,我见过会长,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商界精英。他的会馆专门接待同宗同族的尹姓人,我参加过一次他们的聚会,有从美国和新加坡赶来的,大家像兄弟姐妹一样亲热。
别的姓氏,我还真没见过这种效应。
2
机关的办公楼在一片丘陵地上,前面是老乡的一大片果园,土地征过来时,老乡以拾掇果树为名,经常钻进来栽葱种蒜。处长决定把那些果树伐了,园子里铺甬路,种上草,栽些只开花不结果的树木,老乡就不往里钻了。
办公室就我和宋大姐两个女性,我不是很喜欢她。她嘴有点碎,也有点刁。哪天我若是穿了件新衣服,她会不屑地斜一眼,刻薄地说,你们家的钱是不是都让你买衣服穿了?
宋大姐是五十年代生人,过惯了苦日子。年轻的时候在县文工团演过小节目,总说那时为了搞宣传把功课耽误了。她有时候会拿生僻字给人认,先给老侯,再给老刘,最后才给我。我若不认得,宋大姐会开心得像只仙鹤,乐得针儿针儿的。“我小学毕业不认识,你个中专生怎么也不认识?”有一回,她还问我什么叫“和明”,我说不知道。她嘲笑了我半天,把字写出来,我才发现那个词是“和睦”。老侯是办公室主任,老刘是农水科科长,我们曾在一个大屋子办公。后来队伍壮大了,楼上又接出来一层,农水科搬走了。
农水科搬出去那年,单位招进三个本科生。老侯每天去找处长磨叨,终于给办公室要来一个名额。宋大姐欢呼说:“啊,我们办公室终于要提高层次了,我们要上水平了!老侯你说是不是?”
老侯看了我一眼,敷衍说:“就算是吧。”
宋大姐说:“啥叫就算是?云丫有文采,但写公文总是差点。我们工作做得不错,可年终总结没有农水科写得好。”
老侯是老实人,说新人也不一定就能写。
宋大姐说:“人家是大本生,怎么也比中专生强。我就爱实话实说,老侯你说是不是?”
宋大姐的这句“是不是”是口头禅,你大概也听出来了。她口气谦和,却不是征求谁的意见。她就是愿意那么表示一下,你要认真你就傻了。是一种做出来的姿态,其实她主观得很。我端着杯子喝水,杯口遮住多半个鼻子,谁说话我转着眼球看谁。宋大姐的语言风格我早听惯了,所以我不以为意。她说我公文写不好也是实情。孙处长去市里开会,让我给他写发言稿,我写一页,孙处长改成三页。我写一页还搜肠刮肚,孙处长的三页人家还没展开说,这在机关都是笑话。可老侯护着我,活儿我是替他干的。我不写,他就得写,他知道哪头炕热。
我那个时候兼着打字员,吭哧吭哧地用一部四通打字机。我一打字老侯就夸,说云丫的小手真麻利,炒豆子似的。他可知道好员工都是夸出来的。
“快去看看,大本生来了!”
宋大姐拉着我往门厅跑,兴高采烈,就像去看唱戏的。宋大姐说:“两个女的一个男的,云丫你愿意要女的还是愿意要男的?”
我说:“我说了不算吧?”
宋大姐说:“我愿意要男的,小伙子,能干点力气活。跑跑颠颠的事都归他,也没怨言。女孩子不行,事儿多,娇气,好吃懒做还爱无中生有。”回过头来,声音变小了。“再来个女的我没什么,我岁数大了。云丫你可得警惕点,别让她把你顶了。”
我说:“我有什么好顶的?”
宋大姐说:“话不能这么说。她虽然学历比你高,但资历比你浅,有什么好事得先紧着你。”
我嘀咕了句:“机关能有什么好事?”
宋大姐不满地看了我一眼,突然伸手戳了我一指头,咬牙说:“你啊!吃亏是早晚的事,不信等着瞧!”
那个小伙子是细高挑儿,很显然去了农水科。老刘倒背着手在前边走,小伙子倒腾着小步跟在后,就像老刘手里牵了头驴——这也是宋大姐的原话。她很有语言天赋,话说出来朴实而又生动。一个又高又白的女生去了行政科,她长发披散着,提一个花布兜,走起路来怯怯生生,这样的人容易让人有好感,最起码知道自己是初来乍到。老侯跟我们走对脸,站下身来等女生走过来,老侯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咱办公室的宋大姐,这位是云丫。你俩干啥去?宋大姐扯了我一下,说我们干活干累了,到外面透透风。我们朝女生点个头,擦着他俩往外走。刚一出门厅,宋大姐就牵住了我的手,在我耳边叽咕说,咋给咱分来这么个人,皮肤还黑,脸上还都是疙瘩。
“大眼睛挺漂亮的。”我回味着刚才那一瞥。“还是黄头发,那头发不像染的。”
“染头发的也进不了机关呀。”宋大姐振振有词。
“老侯也没介绍她,不知姓啥叫啥。”我说。
宋大姐说:“老侯可能也败气了……去行政科的女生多漂亮啊!”
“我叫尹凤仙,南大毕业的。你们都是哪所大学毕业的?”
“你是南方的南大,还是北方的南大?”
“南方的南大。”
“我还以为是北方的南大呢。北方的南大比南方的南大好,排名靠前。”
“排名靠前有什么意思,我们学校不看重这个。”尹凤仙咬了口煎饼,办公室里都是葱花的气味。
人家学校不看重这个,你咋排名也没用!我偷着乐,这话说得可真有劲道,宋大姐哑口无言。尹凤仙坐在椅子上,背对着宋大姐。两个人看似漫不经心,却都是夹枪带棒。宋大姐跟我对了下眼神,使劲剜了尹凤仙一眼。
尹凤仙一点也不像新来的,眼神举止都不像,大眼睛毫不遮掩地来回扫,把我和宋大姐扫得无地自容。我们俩的学历都是白骨精,不敢现原形。平时就怕填表,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事后宋大姐对我说,这可不是个省油灯。大本生就这点素质,一点也不知道尊重人。宋大姐的意思是,学历问题属于隐私,不应该随便问别人。
有这一个回合,我一点也不想问她是哪的尹。
宋大姐打听齐全了,农水科的小伙子,行政科的大美妞,第二天就进入了角色。扫地、打水、倒垃圾,人影在楼道里窜来窜去,全机关就数他们忙。我们这一位像娘娘似的坐在办公桌前就不挪动屁股,抽屉里也不知有多少零食,她离垃圾筐近,那个垃圾筐不小,一天能让它满载,周遭还能溢出一个圆。当然她也让我们吃,我和宋大姐都说不吃不吃,摸都没摸过她的东西。老侯嘴馋,一会儿吃点花生瓜子,一会儿剥个香蕉。假装不用心,其实吃得很用心。我和宋大姐心里都鄙夷,挺大个老爷们儿,怎么那么嘴馋。
宋大姐上厕所也要拽着我,跟我说悄悄话。这个姓尹的,怎么一点也不像你,老尹家怎么出了这么个玩意儿!
这话我不爱听。谁知她是哪儿的尹,怎么就成老尹家的了?
我来机关的时候是1993年,楼里还没装暖气,办公室生个大铁炉子,我每天提前来,边打扫卫生边给大家烤白薯。白薯头天下班的时候煨到炉壁四周,转天翻个个儿,很爱熟。一进办公室,香气扑鼻。
尹凤仙的到来,除了改变了办公桌的摆放格局,其他什么也没有改变。打水扫地的活计还是我干,我哪天不干,大家就都喝剩水。
打字和文秘这块工作总算移交了,这是每一个新人的待遇。打字和文秘是办公室工作的苦差,都是新人干。孙处长要去市局汇报,老侯对尹凤仙说,这回该你大显身手了,好好写,争取让孙处长一眼看上。写材料专门有机房,可以上网。老侯一再叮嘱,网页打开以后迅速断掉连接,上网费贵着呢。三天以后,尹凤仙把材料交了上去。孙处长怒气冲冲地来到办公室,把材料摔到桌子上,说尹凤仙,你抄也要抄得不留痕迹才好——是你抄的还是毕果抄的?你把陕西农水局的材料搬过来就没事了,可咱这儿是黄土高原吗?
宋大姐诡秘地说:“你不知道毕果是谁吧?是尹凤仙的爱人,人家悄没声儿地毕业就结婚了。毕果是她从南方带来的,在宏远超市做保安部经理。本科毕业去超市工作,我听着咋这不着调呢?”
这信息量有点大。我拣要紧的问:“孙处认识毕果?”
宋大姐说:“孙处家新装修了房子,家电都是从宏远超市买的,省不少钱呢。”
嗯。我心里想,他们是啥时搭上的关系,可真快。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尹凤仙刚来的时候,摆弄复印机复印东西,可她不会操作。我过去给她帮忙,顺便斜了一眼。发现她是在复印毕业证,一个男人的照片压在了她的照片上面,名字明显是涂改过的,那名字就叫毕果。
也就是说,男人用她的毕业证谋职,这可真够新鲜。
文秘那份工作又回到了我手里。老侯不好意思地说,早知这样,不如不要大本生了。
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蛰伏了一个冬天的虫子也要出来伸个懒腰了。我觉得尹凤仙就有点类似。在这之前她一直很沉默,有点落落寡合。大眼睛经常呆呆地望着窗外,双手托腮,微蹙着眉头,特别有镜头感。她还是零食不离嘴,可她总是瘦丁丁的,腰围盈盈一握,用腰带紧束,更显得胸部饱满。宋大姐挑了一眼,说比你喂奶的时候都大。这话连带着表情,都近乎情色,我没接话茬儿,我不喜欢宋大姐这副鬼眉眼道。某一天,尹凤仙突然围了条大红的纱巾串每一个办公室,见人就说,我这条纱巾漂亮吗?
宋大姐请假出去了。尹凤仙坐到了宋大姐的椅子上,跟我面对面。新文的眉毛像条大青虫,愣愣地挑了起来。她撒娇似地说,云丫,你把我忘了?
我看了她一眼。心说撒娇你也得找对人,这种说话方式不会让我来电。
尹凤仙往前凑了凑,脖子伸过了办公桌的中心:“你真不知道我是谁?”
我都要起鸡皮疙瘩了,她怎么那么磨缠人啊。再不搭话也不好意思,我眼睛看报纸,潦草地打发了她一句,说你不是小凤仙吗?
我说这话,多少带一点讽刺。有一段,她整天“高山流水韵依依”,用的是南方人的咬字方式,唱得人不断想吸气,倒好像那首歌专门是为她写的,就不提她多投入了。也不是因为文秘那摊子活儿又落到了我手上,需要打字的时候老侯经常逮不到她。老侯却夸尹凤仙有眼力,跟他一起下楼,跑前两步去给他打帘子。
这都哪儿跟哪儿!我没好气地说,打个帘子就把你收买了?
老侯呵呵地笑,说她正是特殊时期,她怀孕了。
我愣了一下,说我都不知道,你个糙老爷们儿咋知道的?
老侯爱跟我开玩笑,所以我跟他说话从来也不客气。
老侯嘴里“咂咂”的,说她跟你同年,你儿子都上幼儿园了,就别跟她一般见识了。
这话把我闷的,真像挨了一锤子。儿子是我养的,与他人何干。一口气憋在心里,我却无话可说。在这个问题上,我不得不承认,老侯说得在理。
尹凤仙却不计较我的态度,她把两只手叠在桌子上,上面放着下巴。她笑眯眯地看着我,模样像一只好心肠的黄鼠狼。她说:“云丫,你不记得红翠了。”
我吓了一跳,两眼瞪圆了看那张脸。真的,我没看出所以然。
尹凤仙说,我三姨非要给我改名,说红翠这个名字难听。她改的名字我又嫌不好听,后来折中了一下,我说,我干脆就叫尹凤仙吧。
“这个名字与你爷爷有关,你也忘了?”她那个德行就像在逗弄小孩子。
我要激动了。不行,我真的要激动了。童年的许多场景倏忽闪现,记忆中的那个玩伴轻易就回来了。对,她叫红翠,跟我同年,比我小两个半月,点子却比鬼都多。她告诉我死人能从棺材里爬出来,害得我很多个早晨去坟前等。后来我妈说我:你是当姐的,怎么那么容易被红翠糊弄!我们一起采猪草,掏鸟窝,偷鸡摸狗,一起做的坏事海了去了。那可真是,一起扒过瓜,一起撅甜棒……那些事情我都记得,可眼前这个人,会是红翠吗?我怎么看都觉得她就是一个陌生人,一点小时候的轮廓也没有。关键是,她小时候长什么样,我也一点儿想不起来。碎花厚棉袄,狗尾巴小辫儿,两道黄浓鼻涕要过河……我能想到的就是这些。生娃蠢三年,我儿子正好三岁了……好吧,许多事情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红翠走了过来,一只胳膊蛇样地缠在我的脖子上,往前一拉,搂住了我的脑袋。
一股暖流。真的有一股暖流,实实在在地存在,从心间一直通到脚后跟,连脚后跟都是热的……我挣巴了一下,突然有点硌生——原来她早知道我是我,我却不知道她是她。她上班也有两个月了,真是太沉得住气了。这份耐心,跟想偷鸡的黄鼠狼真是没区别。
尹凤仙幽怨地说:“我就看你认不认得我,你怎么还是那样笨。”
他奶奶的,我心说,还是!
3
宋大姐管自己叫老更,更年期的更。其实她才四十出头,经血旺着呢,经常看见她裤子上染一片红,炫耀似的。她不使卫生巾,说那种小棉被样放在身底下不舒服,其实我们都知道,她舍不得花钱买。如果还烧火,估计她会使草木灰。她不止一次说,草木灰又消毒又吸水又有弹性,她妈用了一辈子,连阴道炎都没得过。宋大姐说话,她在城西说,你要城东去等。这是老侯的口头禅,当然是私下说,这要是让宋大姐听到,能撕烂老侯的嘴。宋大姐也厉害着呢。宋大姐还用过旧报纸、文件纸,这些都瞒不过我的眼。但你不能问,问她也不会承认。自从更年期变成流行语,就成了一个筐,什么都能往里装。嘴碎了,胸闷了,心情差了,不爱干活儿了,更年期都是理由。关键是谁爱干活儿?连我都恨不得更一回呢。
尹凤仙总有忙不完的事,从一楼到四楼打油飞。宋大姐背后叫她“鞋底光”,这个我懂。村里的媳妇爱串门子生是非,就叫这个雅号。只要尹凤仙不在办公室,宋大姐一准在说她。关键是,尹凤仙有充分的谈资让宋大姐说小话,宋大姐自从知道我和尹凤仙是发小,反而更来劲了。
她的男人原来是南京的。你知道是干什么的吗?原来是学校食堂卖饭的,四年大学让她多吃了不少便宜饭,毕业甩不脱了,只得带了来。这就知道他为啥去超市当保安了,也许就是个初中没毕业的……你知道她昨天去跟谁打保龄球了吗?孙处两口子打羽毛球她去陪练了。人家两口子,她跟着算怎么回事啊……老侯跟人搓麻带着她,三天就把她教会了。她去地下舞厅跳贴面舞了,据说衣服不准穿两层,穿多了擦不出……肉感。又一辆桑塔纳接她去喝酒了,上次是白色的,这次是红色的……各种各样的信息从宋大姐嘴里源源不断往外冒,就像坏了的自来水龙头。我闭着眼听。睁着眼我怕宋大姐会噎着,她说话的时候连停顿都没有,我偶尔睁下眼,看见了宋大姐嘴角酿出的白沫,又赶忙闭上了。宋大姐从不告诉我信息来源,我也不问,因为我知道,问也问不出所以然。你越问,宋大姐越不告诉你。宋大姐也神秘着呢,知道怎么把控信息渠道。
我在办公室吭哧吭哧打字的时候,经常心烦意乱。我想我怎么就该累死累活干这么多活儿,老侯一句“云丫小手真麻利”就是最高奖赏,没有比我更悲催的了。尹凤仙嘎嘣嘎嘣嗑松子,神情专注得像只耗子。那种声音很刺耳,可有什么办法呢,她就是享受的命。尹凤仙居然剥出了一把松子仁,用一张白纸包着放到了我面前,那些松子仁明明有她手上的香脂味,还是化解了我心里所有的块垒。哎,人有时就是这么贱,受不得别人一点好。况且尹凤仙是谁,尹凤仙就是红翠啊!有时候尹凤仙会把肚子贴过来让我摸,说是女的。“将来我们两家要做亲家,你家的小帅哥,记住谁也不许给,我跟亲家说好了。”
她只跟我家严先生见过一次面,就亲家亲家的不离口。“你现在替我干活儿,就是替你儿子的丈母娘在干,云丫,我要让你儿媳妇记住这份好,等你老了孝顺你。”
这话若是别人说,我恨不得抽她一脖儿拐。可你拿眼前这个人怎么办,你没办法呀。
她果真生了个大胖丫头,足足七斤四两。看来那些零食没白吃,用我家严先生的话说,她就像个薄薄的包装盒子,里面却孕育了个暄腾的大白馒头。我和严先生去医院看她,她拉着我的手说,我说生丫头就生丫头,有本事吧?你把姑爷给我留好了,到时我朝你要人。说完,朝严先生挤了下眼睛。我看了他们一眼,心里一阵别扭。心说,怎么像在我面前演戏?
有一天,宋大姐出去倒凉茶,突然在楼道里摔倒了。天气乍热,衣衫单薄,宋大姐凄惨的叫声贯穿了整条楼道,久久都不能挥发。各科室的门都开了,大家一起朝这里跑。宋大姐面部扭曲,嘴唇哆嗦,一瞬间,身上就像水洗的一样。我第一个跑到她身边,不敢摸也不敢碰,生怕把她的骨头碰错位。有人喊,快打电话叫120。尹凤仙站在办公室门口说,已经打了,一会儿骨科主任一起来。时间不长,就有人抬着担架上门了,果然还有一个中年人,穿着白大褂,是主任模样。我想跟着去医院,老侯说,你在办公室看电话吧,让尹凤仙去就行了。
这件事,简直成了传奇。后来老侯经常提起在医院的种种,说尹凤仙怎么谁都认识啊。做各种检查,到哪里都是一路绿灯,连费都不用交。手术是骨科主任亲自做的,那个人傲得很,连当官的也不放眼里。可尹凤仙一个电话就来了,他们其实只是麻友。
这以后,就有意思了。凤仙好像不姓尹了。我听孙处在电话里说,小凤仙,去医院给我拿点药,安宫丸要金盒子的,地黄丸要北京达仁堂的。
大家都小凤仙、小凤仙的不离口,不叫几声就仿佛自己落潮了。
我单独去看宋大姐,宋大姐拉我在床边坐下,难为情地说,没想到小凤仙这么有本事……跟她相比,你我都是废物啊。过去是错怪她了。你能代我跟她……宋大姐一歪头,不想说了。我估计,她是想起了曾经说过尹凤仙那么多的坏话,她自己觉得不好意思了。
宋大姐不在办公室,我和尹凤仙交流的机会就多了。她说从八岁离开罕村,就一次也没回去过。我问:“你不想家吗?”尹凤仙说:“家有啥好想的,破破烂烂,做疙瘩汤连一滴油都不搁。要说想,云丫,我还就是想你。玩躲猫猫,你总找不着我。”我说:“你不守规则。那次在场院,我问你藏好了吗,你说藏好了。我瞎子摸鱼摸半天,直到我妈来找我,说你早回家去吃饭去了。”尹凤仙哧哧地笑,说我打小就爱捉弄人,也不知道跟谁学的。你从小就傻实诚,给个棒槌就当针。
我好奇她三姨家是怎样一个家庭。尹凤仙说,三姨家只有一个儿子,是个麻痹症患者,两条腿拐得不行。三姨夫在镇上的中学当校长,每次回家都买好吃的。那个年月,我回头想了想,是改革开放之初,父母卖粮卖猪给我交学费。家里有人挣工资,是件不得了的事。
红翠的命运真不赖。
她又跟我说起毕果这个人,是家里的独生子,他们是在玄武湖畔认识的,正是荷花开放的季节,两人都去赏荷,却拿了同一本书。恋爱三年,毕果舍弃了公司高管的职位跟她来到了北方。为此,他跟家里决裂了。话听到这里,我打了个愣,宋大姐说毕果是食堂卖饭的,不知从哪儿听来的。
我只在医院见过毕果一面,还是尹凤仙生孩子的时候。他站在床边缩手缩脚,像一个乡下来的亲戚,赔着笑脸。尹凤仙并没介绍他,毕果自己主动过来跟我们握手。毕果是一个小个子,很瘦弱。想起当初我帮尹凤仙复印毕业证——毕果为啥没有自己的毕业证呢?
也许是弄丢了。我当时这样想。
回家我说起红翠这个人,严先生感慨得不得了。说她漂亮,活力四射,看着不显山露水,却到哪儿都能打开局面。没想到她还是你的发小,啧啧……我冷眼看着他:嘬啥牙花子?红翠是漂亮女人?打哪儿看出来的?我逮着这句话,不依不饶。严先生说我小心眼儿,可我觉得,红翠漂亮与否跟心眼儿大小没关系。但严先生说,女人看女人,跟男人看女人不一样。女人看衣着。男人不单靠眼睛,还凭嗅觉。说起嗅觉,我就更堵心了。话在嘴里尚且说不清楚,我是个大鼻炎,很多时候连香臭都分不出。“都闻出啥来了?说说也让我知道。”严先生讪讪的,他知道自己把话说冒了。
靠在床头翻书,脑子里却在想红翠,一项一项去想她脸上的器官,鼻子、眼睛、嘴巴,都适合。嘴角还有豆粒大的窝儿,笑起来就往深里旋。她的头发也好,锦缎一样披散着。嗯,她还爱修指甲,衣服穿得也别致。她还出手大方,那次给灾区捐款,我们都捐五十,她捐了一百。这样一路想下来,红翠几乎没有缺点。我突然有点自卑,想刚才生出的情绪,是不是算忌妒?我假装推心置腹地问:你们男人,是不是都想娶红翠这样的人做老婆?严先生警惕地看了我一眼,人朝外走,甩进来一个字:去。
快下班时,老侯让我晚几分钟走。我收拾了桌子,把罐头瓶杯子里的水喝净,把杯盖拧紧,靠窗放好。老侯神秘地问我,今天上午都跟谁聊天了?没跟谁啊,我说。啥事?我顺手拎起大绿铁壶,给窗台上的几盆花浇水。一盆吊兰,一盆玻璃翠,一盆粉绣球,还有一大盆君子兰,是老侯从家里搬来的。早些年君子兰贵得邪乎,老侯育了几百株,几年过去,君子兰从“贵妃”变成了“贫民”,老侯各科室都送,说家里没地方放。
为了配上他的君子兰,单位用“130”去拉青花瓷的花盆。有老侯这样一个免费园丁,各科室的君子兰开得争奇斗艳。
“尹凤仙家里有点事。”老侯开始嘬牙花子,一副难说出口的模样。我敏感地看了眼尹凤仙的桌子,她一个上午没踪影。因为习以为常,我也没把这当回事。可老侯的牙花子让我腻歪,我顶烦大老爷们儿有话不直说。“我知道你们俩是好朋友,所以这件事得先告诉你。”
我把大铁壶“咚”地放在地上,我说你别这样神模鬼样好不好?有话快说,我还得回家做饭呢。
老侯咂了一下嘴,说你这是跟领导说话的态度吗?我现在可是代表孙处找你。
我嘟囔,你代表中央找我我也这样。可还是在椅子上坐下了。
老侯说,她丈夫毕果,知道吧?我说,不就在超市当保安部经理吗?老侯说,他倒卖超市的大宗产品,超市报警了,现在正在接受调查。孙处的意思是,公安肯定会来单位了解尹凤仙的情况,特意让我嘱咐你,了解啥说啥,不了解的别乱说。
我愣了一下。啥是乱说?我没好气。孙处这么说是啥意思?我什么时候乱说话了?
老侯赶紧说,孙处还能有什么意思,保护员工呗。他也没说你乱说话,你别多想。员工出事领导脸上无光,如果出事的是你丈夫,孙处也会这么做。
嘁。我说,甭用好话哄人……我家严先生才不会犯这样的错,他能把家里的大宗商品送人……再说,员工的丈夫不是员工,孙处犯不上自作多情。
老侯气咻咻地说,啥话非要说透,云丫你咋这拧呢!
我心虚了一下,是觉得自己有些好歹不知、油盐不进。
老侯却是一副赶尽杀绝的样儿,陡然往外走,站到门边又说了句:“事情传达给你,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我知道你跟凤仙是发小,有些话就不该外人说。”
“多余说。”我从衣架上摘下包背在肩上,嘴上还是硬了一句。
等了足足半天,公安并没有上门。老侯一个劲儿到办公室来打晃,仿佛是,公安不来他就坐卧不宁。我从家里带来一本书摊在桌子上,名叫《素书》,是我家书橱里的书中最厚的。我就是想边看书边回答公安的提问,哪怕是假装的——我凭啥被你们盘问哪。离下班还有十几分钟,老侯进来说,看来今天公安不来了,你该下班就下班吧。我端着杯子喝水,没理老侯。老侯偏心偏得我对他失望,老侯讨了个没趣,说完这话就走了。我关灯、关窗,也准备下班了,突然,电话响了。
你方便说话吗?
是宋大姐,声音很诡秘。
您说。
办公室就你一个人?
就我一个。
公安来找我了。
什么?
我吓了一跳。公安可真是神出鬼没,我们等了半天连影子都不见,敢情去了宋大姐那里,而且知道宋大姐在家休病假。
“是为尹凤仙的丈夫而来的,他当了几年保安部经理,据说偷了超市几万块钱的东西,胆子可真大!难怪尹凤仙总有零食吃,活得像个有钱人,敢情那零食都是毕果从超市顺出来的!”
我是有些震撼,但我没表现出来。我抚了半天胸口,才让那颗心跳平稳。我说尹凤仙家境好,婆家好,娘家也好,她有条件吃得好穿得也好,这些不一定与毕果有关。此时我的确感到了来自罕村的力量,她是我发小,我不可能像宋大姐那样幸灾乐祸。我问公安都问了些什么,宋大姐是如何回答的。宋大姐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涉及法律问题,咱不能欺骗组织啊。我说,毕果会被抓起来吗?宋大姐说,他把人家送货的车截在城外,顺便就给低价倒卖了,属情节特别恶劣。这样的人不判刑,真是没有王法了!
我说,属实吗?
宋大姐说,千真万确。
再见到尹凤仙,是几天后了。我有些难为情,不知该用什么神情面对她,是同情,还是怜悯。我爷爷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她这就属于嫁错了吧。我偷眼看她的脸。尹凤仙脸色稍稍有一点灰,但不是很明显。她凑到镜子前抹口红,口红居然像甜饼,散发着一股香气。她端详着自己说,云丫,你看出我憔悴了吗?我这才走过去打量她,是从镜子里看,发现她新文了眼线,眉毛也是处理过的,又细又弯。我认真地说,挺好的,看不出来。接下来我以为她会诉苦,说些毕果的事,我安慰的话都想好了。可尹凤仙说,她与孙处和他的同学打了半宿麻将,凌晨两点才回家。
我吃惊地说,孩子呢?你夜里不带孩子?
尹凤仙说,咋不带,这不是有事情脱不开身嘛。再说,毕果比我带得好,小丫头还不到两岁,就会用白眼看人了。
会翻白眼算什么本事,打麻将叫脱不开身?这可真是太开脑洞了,我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
还是我没有忍住。我想我是做姐姐的,虽然只大那两个半月,她牙牙学语的时候也许叫过我,只是我没记住。我问毕果的事情怎么样了。尹凤仙若无其事地说,什么事怎么样了?我突然口吃了一下,像自己偷了人被捉一样。那个,那个事……尹凤仙不以为然地说,你说他生意上的事吧?没从单位辞职之前,我们就一直在做生意,毕果参股跟人做卫星转播,与CCTV有关,这可是大买卖……对了,你家安“锅”了吗?我有些跟不上趟儿,原本我想问毕果与超市的事是怎么解决的,这几天,我一直心有惴惴。我跟红翠毕竟关系不一般,她有事了我不能装聋作哑,这样欠厚道。我就是因为这样想,所以才下决心开口。尹凤仙突如其来地捋了下我的后脑勺,说毕果原本也不是当保安的料,他早就该辞职了。我问毕果怎么想起做卫星转播,尹凤仙郑重其事地说,他要当名副其实的总经理,而不是保安部经理……这下你明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