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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晓雯:朱三小姐的一生

任晓雯,小说家。1978年生于上海,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毕业,获硕士学位。1999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长篇小说《她们》《岛上》《生活,如此而已》,短篇集《飞毯》等。作品被翻译成瑞典文、英文、意大利文、法文、俄文等。其中,《岛上》由著名翻译家陈安娜翻译为瑞典语出版。

每个人都在等待朱三小姐死去。她已老瘦成一把咔吧作响的骨架子,却仿佛永远不会死。

祥元里的孩子们,自打有了记忆,就识得她。那时,她头发还是皂灰色的,夹了些许银白,用篦子向后梳齐,在颈窝上盘个元宝髻,簪一朵塑料牡丹花。她身穿藏蓝的阴丹士林旗袍,光着两截青筋蚓起的腿,底下一双羊猄皮浅口高跟鞋。

有那么一阵,她天天站在学堂门口,将竹篮头拴了麻绳,悬在路牌上。篮里是她捡的废报纸。她折了许多纸鸟,边折边唱:“我的少年郎,聪明又体壮,他给我无上的勇气,又给我无限的新希望……”声音清亮到不像她自己的,仿佛身体里有个二八大姑娘,在替她歌唱。唱罢,笑眯眯招手:“乖小囡,来来,拿只小鸟白相相。看呀,小鸟飞啦。”一阵风过,纸鸟当真飞起来,扬着,颠着,盘旋着,在风尽处逐一扑落。“来呀,拿只小鸟,快点拿了跑。”

大家怕被她抓住似的,哄散开去,远远嘁测。各人从父母那里,得到她的消息。她叫朱三小姐,又叫疯婆子,死老太婆。她孤身一人,住在隔壁弄堂三层阁里。“她是一个妓女。”大孩子们半懂不懂地说。

朱三小姐很快被驱逐。她意犹不甘,仍到学堂门口转悠。看门老头拿一把扫帚,嗷嘘嗷嘘,赶麻雀似的赶她。她一惊,欠欠身,沿了墙脚走开。旗袍裹着她的胯,将她步子勒得小小的。从马路对过看,她仿佛是在滑行。

她滑过点心铺,往里张一张,老板娘即刻出来阻拦,“做啥?”她退后半步,递出钞票,“两个菜馒头。”老板娘接钱进门,不时回个头,生怕她跟进来。她便越发往后,退到梧桐树下。老板娘出来了,把找头甩给她,两个馒头放进竹篮。她捧出一个,吹着气,边走边吃。

她路过茶水摊头,又停下。摊主挥挥手。她站远了,少顷,又近前来。摊主说:“没办法卖给你,你喝过的杯子,别人不肯用。”她忙从竹篮头里取一只杯子。摊主收了五分钱,为她斟满茶叶水。

后来,他逢人便说:“雕花玻璃杯,琥珀色的,看起来很值铜钿,有钞票人家吃咖啡用的。”马上有人指出,朱三小姐拎的竹篮头,也不是普通买菜篮头,是有钞票人家装饭的箪笥。继而纷纷说开,断定朱三小姐在装穷,她的三层阁里,满是值钱物什。“一日到夜荡来荡去,靠啥养活自己,肯定有的是老本吃。”于是传闻道,朱三小姐出自大户人家。很快被街边下象棋的老头们否定,“啥大户小户,就是个妓女。”“长三堂子出来的妓女,也算大户人家,个个比少奶奶姨太太时髦。”“算了吧,她也配当书寓先生。朱葆三路上的钉棚,三五角洋钿,给外国赤佬钉一钉。”“怪不得叫朱三小姐,原来是朱葆三路的小姐。”“她女儿活着的辰光,亲口跟我幺儿媳妇讲的,啧啧。”孩子们凑了听,听不明白,便要问。老头们嘎嘎怪笑,用烟头扔他们,拿茶叶渣子啐他们,“小赤佬,鸡巴都没长毛呢,去去,一边去。”

好奇心让孩子们骚动。他们随在朱三小姐身后,“长三堂子、朱葆三路”乱叫。她跟聋了似的,依旧笃悠悠地走。有人拿石头扔她,她噢哟回头,“小鬼头,不要调皮。”孩子们哈哈笑,笑过几次,便也无趣了。

在街角老虎灶旁,有一米来宽的凹角,放了把花梨木太师椅。靠背板正面,雕有牡丹花,背面用白漆写了小字“怀恩堂 耶稣爱你”。朱三小姐走累了,歇歇脚。没人想到偷椅子。一个老妓女在用它,有点儿脏,有点儿不吉利。孩子们拖将出来,拿削笔刀抠刮白漆字。朱三小姐来了,他们便逃跑。朱三把椅子搬回原地,揩揩椅面,坐上去。时已入冬,她加披了长棉袄,旗袍底下套一条老棉裤。衣裤厚大,脑袋就显小,孤零零悬在领口上,仿佛一片枯叶子。

冬天是老年人的季节,每个人都显老一点。孩子们被冻得老成起来,姑娘们在肥衣服里埋没腰身,有了中年般的体态。而真正的老人,也在冬天一个个死去。他们的名字,被写在水门汀地上,用黄粉笔框一个圈。锡箔在名字上点燃。烟火明灭,灰烬翻扬,留下黑色的灼痕,将名字掩得斑驳难辨。孩子们踩到黄粉笔圈,沾了一脚锡箔灰,大人便嚷嚷,“快点跳一跳,把死人晦气跳掉。”孩子问:“为啥晦气,人不都要死的吗?”大人嚅着嘴,答不出,撩手一记头挞。

接连的冬天里,都有黄粉笔圈,在路上,在树底,在下水道格挡边。扎白腰带的子女们,抬了遗像,放了鞭炮,沿街哭一哭,隔日便跟没事人似的,继续他们的生活。下象棋的老头,死了一个,又死了一个。点心铺的老板娘,废品站的阿婆,烟纸店的长衫先生,相继死去。他们的小生意一起死亡了,门面变作便利店、鲜花店、贴膜店。老虎灶的大伯也死了,老虎灶收归国营,随后关了门。开起一家冒充法国来的面包店。倒闭后,换作服装店,又改为美甲店,再次倒闭,转让给修手机的。染黄发的小哥,终日坐在柜面上,拿手机看连续剧。店门外,易拉宝广告旁,换了一拨老人下象棋。

朱三小姐也老了。旗袍上补丁更多,走起路来,步子更小更慢。她依旧梳元宝髻,扎得过紧的白发底下,丝缕可见肉红色头皮。为遮盖老人斑,她擦了满脸珍珠粉,粉粒嵌进皱纹褶子,仿佛一张连皮带肉的面具。路过的人们,忍不得回个头,说两嘴。猜测、嘲讽、咒骂,间或也有公道话,“老太婆五官蛮清爽的,年轻辰光卖相不差吧。”

朱三小姐年轻时,约莫是标致的。蜜合色的面皮,被“双美人”香粉刷白起来。一道垂丝前刘海,压着两条细眉毛。眼袋瘀青,早早有了细纹。亏得一副圆脸架子,把年龄减小下去。她的长脖子最好看,每件旗袍做成高领,箍一半,露一半,勾了男人眼睛,往头颈下面走。织锦缎旗袍,香云纱旗袍,阴丹士林旗袍,都用“双妹”花露水喷香。

她在卡巴莱酒吧上班。到了夜里厢,朱葆三路的霓虹灯,跟狗皮膏药似的,一块叠一块。音乐聒得耳朵痛。小汽车,黄包车,载来一车车洋人。喝酒、跳舞、打架、按摩、赌钱。

朱三小姐有个“四姐妹帮”,在新亚书店买来“金兰同契”的契纸,找了个长衫先生,相帮写下四人的姓名、籍贯。又去沈石蒂照相馆合影。一色的细挑眉毛,垂丝刘海,嘴唇抹得浓又小。四个人看起来,真似同一娘胎出来的。合影粘在契纸上,各执一份,立为盟誓。

大姐来自盐城。几年前,一场瘟疫葬送了她的丈夫儿女。她是朱三小姐认识的人里,第一个用文胸的,“瞧瞧,从法兰西运来的胸罩,比背心肚兜好用多了。”她展示给姐妹们看。朱三摸了又摸。大姐那对面粉袋似的奶子,潽潽满满兜在文胸里,将洋装顶高起来。洋阿飞们喜欢她,三五簇拥着,为她拌嘴打架。多毛的大手探入领口,东一抓,西一捏。一个黏糊糊的夏夜,她被醉酒的西班牙海员,掐死在安乐宫门口的鹅卵石路上。前襟被撕脱,文胸被扯掉,两只乳房从身体两侧挂下来。硕大的乳头、黑褐的乳晕,使她看起来像一位母亲。

小妹比大姐年轻十五岁,身体尚未长开,装扮却往老熟里走。满头发卷如弹簧钢丝,眼眶勾得墨擦里黑。她姘了个黄包车夫,租住在杨树浦的广式房子里。车夫借了老乡的私人包车牌照,让她扮作大家闺秀,每个下午拉她到“上只角”揽生意。姐妹们劝她:“日做夜做,身体吃不消的,男人就想榨干你。”小妹道:“你们不要瞎讲,是我自己想做的。”

未几,小妹开始长杨梅疮。她在热水里撒盐,洗两条烂腿,被情夫发现,挨了一顿打,“还想瞒牢我,当我是瘟生阿木林,让我鼻头也烂掉是吧。”卷了她的钱,跑了。小妹搬来与姐姐们住。朱三与二姐凑钱,让她打六〇六①针,还讨了土方,取大蜈蚣、双花、生大黄,清水煎成药。一边吃药打针,一边仍被逼着接客。

朱三安慰道:“‘中状元’的多了去,都会好的。”

小妹默然一晌,道:“小时候家里养了只猫,跟我最亲。我十二岁那年,猫突然跑了,找也找不到。我差点儿眼睛哭瞎掉。后来听人讲,老猫都这样,知道自己快死了,就到没人的地方,安安静静去死。”

“不讲闲话,多休息,不是啥大事体。”

“人人看轻我。爹妈把我当畜生养,哥哥姐姐讨厌我,邻居都要踏我一脚。他是欢喜我的,但更欢喜钱。谁不欢喜钱呢,不能怪他。我就望到死掉的那天,能够有点儿人样子。”

打过七八针六〇六,吃过十几服大蜈蚣,杨梅疮还是开到脸上。一个半夜,趁姐姐们外出工作,小妹不告而别。在二姐床头留了两双玻璃丝袜、一对玻璃耳坠。给朱三枕边留了一罐旁氏白玉霜、一双羊猄皮浅口高跟鞋。还在桌上压一张表芯纸,纸上用口红画了两个圆两块方。小妹不会写字,朱三和二姐不会识字。猜了一晌,估摸小妹的意思是,走了两个,剩了两个。

自此,朱三和二姐依傍度日。二姐常去“华都”舞厅伴唱。她歌声走得高,高了又高,还稳稳旋上几旋。白滚滚的手臂往斜兜里一甩,满身假珠宝丁零当啷响。大家称她“小白虹”,说她唱的《郎是春日风》,比白虹本人还好。她时或拉了朱三一道,合唱《人海漂航》。满池子男女随了歌声,摇摇摆摆探戈起来。

工作罢,回住处。卸妆,脱衣。她们睡一铺,搂得紧紧的,生怕对方跑掉似的。二姐将朱三的脸,贴到自己胸前,在她额上一舔一舔,渐渐舔至面颊,“三丫头,你发誓,这辈子不离开我,否则不得好死。不,不,”顿了顿,“如果你离开我,就让你一直活下去,想死也死不掉。”

朱三初遇张阿贵,是在二十四岁上。他是她的客人。他跟选牲口似的,检查眼睛嘴巴。捏住她的手,正反地看。将她领入房来,命她脱掉旗袍,观察腋窝、手肘和后背。又反复摁她下腹,问痛不痛。

张阿贵是老手,懂得在花烟间里挑干净货。朱三是干净的,面皮略黄,身体却白到发青。静脉血管犹如花纹,透出皮肤来。他揸了两只手,往回摩挲,“这身皮肉咋长的呀,简直像只燕皮馄饨。”

张阿贵生于广东,独自来上海,开个“打挣馆”,给外国人修轮船。他是嫖油了的人,迟迟不肯成家。有那么一阵,天天跑来找朱三,揉着她,吮着她,似欲把她吃进肚皮。他给她钱,不许她见别的客。但仍不放心,赎她出来,在同仁里借了前楼同住。

张阿贵依旧出去嫖,次数却少了。已经包养的女人,何不用足呢。好比煮了正餐,白白扔掉,又出去花钱吃。张阿贵才不傻。他与朱三厮磨几年,渐有搭伙过日子的感觉。每日里热汤热饭,养起一身膘。某个春天,他腹泻欲死,以为是“二号病”,却慢慢活了回来。自此见老,对朱三有了近乎讨好的依赖。

他对朱三说:“我耕你这块地,耕了多少年,也耕不出个名堂。你的‘红木家生’坏掉了吧,索性领个儿子去。”他剪了立式板寸,穿上机织布长衫,携朱三至新普育堂。

张阿贵在两排孤儿间踱走,逐个查看头发牙齿。朱三跟紧他,忽觉旗袍被扯住。是个五六岁大的女孩。朱三道:“要不收两个吧,一男一女,也好有个伴。”张阿贵道:“这女仔年纪大了点。”“大一点懂事,能够相帮照顾弟弟。”于是,他们收养了五岁的张桂芳,三岁的张桂强。

张桂芳称养父“阿爸”,唤养母“朱三小姐”。朱三打过几次,便由她去。一日拌嘴,张阿贵责备朱三,跟隔壁苏北赤佬闲话忒多。朱三讥诮张阿贵,欢喜吃醋还抠门,“广东瘪三,抠是抠得来,巴不得屁眼里抠出三块洋钿。”张阿贵笑了,“我要是不抠,就砸钱找书寓先生了,还嫖你这种马路上的咸水妹。”张桂芳听在耳中,不觉就懂了,向弟弟解释:“咸水妹是跟外国男人困觉的女人。”

人人都说张桂芳聪明,简直像是张阿贵亲生的。张阿贵自学识字和打算盘,还订了两份报。张桂芳六岁起,拿了报纸,楼上楼下地问,学得二三十个字。张阿贵欲送她上学。朱三小姐道:“女小囡读啥书。”吵一架。逾数月,张阿贵将养女送至私立小学。

几年后,张阿贵投资赌场亏了本。朱三帮他去讨债。赌场在永安公司七重天楼上,讨债队伍一径排过南京路。轮到朱三,天色已然昏昧,对方将空了的钱袋一抖,让她下个月来。

旬余,张阿贵僵着脸回家,“赌场大老板逃去香港了。”他怪朱三不得力。朱三哭闹一场,变卖家具,收拾细软,在祥元里寻了个三层阁,举家搬走。还是被人找到,讨债的,讨工资的,乱纷纷上门。朱三出去做保姆,帮双职工倒马桶,给小脚老太挑井水。寻不到生活了,捡菜皮,拾垃圾,剥死人衣裳,常被“三道头”举着警棍追打。

张家已没钱囤米。逢到开火仓,朱三让张桂芳揣个小淘箩,出去现买两升米。张阿贵边吃饭,边喝酒,两截细伶伶的小腿,塞在八仙桌牙板空当里,打着嗝道:“你是老太婆了,否则回酒吧做做,也算一个办法,”又道,“都怪你,本来单身挺好的,现在养一大家子累赘。”

一日,张阿贵给养女塞了块梨膏糖,走出弄堂,再没回来。有说他外逃躲债,有说是被人做掉了。朱三小姐不敢报警,坐在床边哭。张桂强跟着哭,哭得气喘吁吁,又噎又呛。朱三抹一把眼睛,呵斥道:“哭啥哭,有你哭的辰光。做人就是吃苦头,这苦头,那苦头,死掉最太平。”

到了夜里厢,朱三唤起张桂芳,让她跟个“阿二头”走。张桂芳问:“你把我卖去朱葆三路吗?”朱三掴她一掌。翌日,阿二头领回张桂芳,“本想教她做熟工序,混过拿摩温。她倒好,站在流水线上打瞌睡,头发差点儿轧到机器里。”

朱三打她一顿,又花钱托人,塞她进厂。磨螺丝钉,当缫丝工,一趟趟被辞退。朱三流泪道:“桂芳,你做啥不跟我一条心。你爸跑了,你弟读书,三张嘴巴等吃饭。你也是大人了,要给家里撑着点。”张桂芳这才把上班当桩事。她被介绍到烟厂,负责把蒸熟的烟叶抽掉老茎。每天拉了满手泡回家。朱三小姐帮她逐个挑破,将流脓的双手,浸在明矾水里,“桂芳辛苦了。”张桂芳道:“在酒吧里做,轻松很多吧。”朱三小姐啐一口,拍开她。张桂芳捞起双手,在衣衽上擦干。她像个谙熟世事的成年人那样,睒了睒眼睛。

张桂强终于长大,头发微卷,眼窝深凹,像个西洋混血儿。他在太古码头当记录员,被照相馆老板的大小姐相中,做起倒插门女婿来。岳父要求他更换姓氏,改作王桂强。王桂强对张桂芳说:“王家是体面人,两个老的本就看我不上,要是晓得了朱三小姐,肯定赶我跑。”他让人抬来十数袋暹罗米,自此不走动。

朱三哭了几回,道:“我要去问问王家,他们宝贝女婿的良心,是被狗吃掉了吗。”张桂芳道:“你真心为他好,就别为难他。哪能办呢,各人各难处,就当没他这人吧。”朱三道:“你帮‘白眼狼’说话,是为自己寻后路吗。放心好了,你这辈子跑不出我手心。”

是年,物价飞涨,物资奇缺,烟厂一夜关门。张桂芳满街乱走,寻点零碎生活。替有钱人家喂狗,帮纺织女工带孩子。纺织女工告诉她,中纺一厂在招养成工。张桂芳回家说与朱三,朱三怂恿她去。张桂芳说:“我都二十二了。”“你身子骨没长开,看着就像十三四岁,去吧,试试看,又不吃亏。”张桂芳去了。负责招工的拿摩温,搦了细竹竿,往她头顶心一比,考几个问题,见她识过字,便录取下来。

张桂芳被分到细纱间,做挡车工。工友以工号互称。有个“60号”与她相善,将自家二哥介绍给她。一来二往,朱三觉察了,摸到60号家闹一场,“别看桂芳长得小样,都快三十了,身体瘦叽叽的,怕是以后不能生。”

男友分了手,张桂芳大病。朱三喂粥喂汤,半夜扶她溲溺,替她清洗血短裤,“老话里讲,多年母女成姐妹。我们娘俩,你照顾我,我照顾你,一辈子就过掉了。要男人做啥,想想你爸,你哥,哪个靠得牢。”张桂芳讷然。

少后,邻里渐有闲话。朱三不觉。一日去小菜场,买落市菜,碰着个街坊,打了招呼,往那人篮头里翻翻,“今朝买啥呀。”那人不吱声,将朱三碰过的番茄扔回摊头上。朱三渥了一肚皮气,别转屁股走。到家越想越恨,去门口候着,追问道:“你是啥意思,嫌鄙我吗?”那人道:“朱葆三路的拉三,弹开,不要带坏小囡。”旁边蹲了两个淘米女人,淌湿着手,互相咬了耳朵,扭转目光,上下刷看朱三。

朱三跑回家,裹了被头,斜在床上。不知多久,听得脚步声吱吱嘎嘎上来,便道:“你在外头瞎讲啥了。”

张桂芳关了门,往八仙桌上一觑:“咦,没烧饭啊,饿死我了。”

“问你呢。”

张桂芳揭开饭焐子,张一张,“我讲啥啦,我能讲啥啦。”

“你心里头恨透我了,在外头瞎讲八讲,想让人家瞧不起我。”

“我做啥要恨你,”张桂芳笑起来,“你那点龌龊事,有啥好讲。大概是老早的客人从朱葆三路寻来了。啊呀呀,做也做过,总要被人晓得的。”

朱三一掌撩去,指甲刮到张桂芳的脸。张桂芳搡开她。她趔趄后退,膝盖窝弹到床沿,揸开两手,反冲过来。张桂芳抬了胳膊,护住面孔,另一手去拧朱三。朱三低下肩胛,顶撞她的胸脯。张桂芳顺势揪她头发。朱三反揪她头发。两人互相抓着,叫着,兜兜转。五斗橱、八仙桌、马桶、木椅,乒乓乱响。一只瓷面钟哗嗒落地。朱三噢哟一声。两人同时松手,去看那钟。朱三说:“钟罩子碎了。”张桂芳说:“还在走。”收拾了残片,将钟放回五斗橱上。各自整理头发,凑着脑袋,看一晌。张桂芳道:“时间还是准的。”朱三道:“你爸当年买的英国货,贵得要死。那个辰光,以为一辈子会有好日脚过呢。”

此后,朱三碰到邻居,便拉住诉苦,“桂芳脑子坏掉了,乱话三千,没一句真的。”众人绕开她走。朱三对张桂芳道:“到底是我养大了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在外面败坏我,害得大家不睬我,对得起良心吗。快点儿跟人家把话讲回来。”张桂芳道:“我真没讲过你坏话。要是讲了,让我明朝出门,被小汽车撞死。”

大半年后,张桂芳死了。不是被车撞死,是去外滩“轧金子”,被人踩死的。时值年底,人人都传,黄金将要撤出上海。张桂芳在存兑申请期的前日,便去中央银行排队。

临出门,朱三道:“好像要落雨,带把伞去。”

张桂芳道:“水壶、军毯、罗宋面包,塞得潽潽满,我有三只手吗?”

朱三捏她一把,“衣服够吗?”

“棉袄忒厚,汗都捂出来了。”

“要在外头过一夜,撑得牢吗,我心里别别跳。”

“啊呀,又不是我一个,同事家家都去的。不去哪能办,金圆券砸在手里厢,揩屁股也不好用,刮得屁眼剌剌叫痛。”

朱三听了张桂芳下楼。想象她行起路来,身体往前扎,仿佛用脑袋顶开暮色。微带罗圈的双腿,一走一踢,步子琐碎。朱三笑了,旋即怅然。张桂芳啊,若是亲生的就好了。

夜间七八时,头顶开始噼啪作响。雨滴弹击老虎窗玻璃,由疏至密。朱三闭门枯坐,听得厌气,早早上了床。她一夜乱梦。梦见从死人堆里爬起来,梦见父亲用火钳烫她腿臂,梦见走在蕃瓜弄,穿过空了的滚地龙,倏然蹿出个男人,将她摁倒在垃圾堆旁。她坐醒起来,“不好了”,捂住胸脯,喘息不已。

空气潮冷,渥着阴沟洞气味。公鸡开始打鸣。喤啷啷一阵铜铃响,粪车压着弹格路面而过。“倒马桶喽,马桶拎出来喽。”楼下喧闹起来,乱纷纷说话,啪啦啦走动。“沪生阿爸,调黄金去。”“调的人多吧。”“昨日夜里厢,阿二头去了,他媳妇轧得昏头昏脑,回来跟我家子婆讲,外滩要轧坍掉了。”“我今朝还要上班。”“上啥班啦,赚了一袋废纸头回来,不够糊墙壁。”

朱三懊悔让张桂芳去。风吹得倒的小女人,哪能轧得过爷老头子们。朱三早饭没吃,中午蒸了四个馒头,暖在饭焐子里。待到傍晚,热一热,吃一个,其余放进碗橱。

亭子间有人回来,说外滩人轧人,轧死人,骑马警察来了,救护车也来了。朱三下去问:“看到桂芳没有。”

“介许多人,哪能看得到。”

“桂芳还没回来。”

“那你等一等,总归会回来的。”

“她啥辰光回来。”

“呀,你问我,我问啥人去。饿了一夜天,刚刚端起饭碗头,你就来问东问西。”

朱三讪讪回屋,靠在床头,不觉睡着。半夜里肚皮乱响,又起来,吃一个馒头。馒头冻僵了,入得腹中,又涩又胀,还有一股子腥腻,那是眼泪水的味道。面颊、下巴、手指头,都湿乎乎的。朱三里外冷了个透,缩在薄被头里,熬过下半夜。

要到一周后,才有人通知认尸。面目瘀肿的张桂芳,已经不像张桂芳。斜咧的嘴巴里,碎了三颗门牙,舌头往前抵,一副有苦再也说不出的模样。朱三晃一眼,软在地上,出不得声。

大家都说朱三家不走运。“一两黄金七条命”,全上海死掉七个,偏就摊上一个。朱三坐在楼门口哭,“活来活去,活了一场空,以后靠啥人去呀,死了也没人相帮买棺材板。”听得人人皱眉头,“哭一哭就好了,还哭出瘾头了。”“今朝哭了明朝哭,魂灵头都被她哭掉。”“年轻辰光做坏事体,老天爷报应。”楼里出了两个男人,一人拽一臂,将她拽上楼,推入三层阁,掩起门来。

朱三哭不动了,剪下吊灯尼龙开关绳,兜在脖颈里,抬头寻了个遍,没地方挂。又拿起剪刀,比一比手腕,扔开。寻死是最难的。早年在朱葆三路,她曾将鸦片混了烧酒吞下。死过半日,又在医院活回来。二姐道:“阎罗王嫌鄙你了,弗肯收你。”于是只好活下去。

过了小半月,朱三心思略定,想起还有个儿子。她理了头发,换了衣服,别一扇栀子花。自觉体面了,找上门去。王家在南昌路,住西班牙式洋房。反复敲门,无人应答。她沿了砖雕围墙,走到前门。出来个老头,说:“王家刚刚卖脱洋楼,搬走了。”“搬到哪里去,生意有难处吗?”她插入半个身子,见内有二道门,紫藤棚下停了松花绿的皮尔卡轿车。“那是王家的车吗,我是亲家婆,放我进去。”老头不允,两厢推搡。

看热闹的围拢来,“阿婆,王家当真跑路啦。悄悄叫跑的,洋房一夜空掉。”“我不信,跑到哪里去。”口舌乱起来,有说跑去香港,有说跑去阿美利加。朱三问:“阿美利加是啥物什。”“喏喏,一个老远老远的国家,跟月宫一样远。”

很快,祥元里人人皆知,朱三找过儿子了。有说王家给了她许多“小黄鱼”②。也有说:“不可能,真有‘小黄鱼’,就顶一间洋房住住,窝在这里做啥。”“不管有没有‘小黄鱼’,亲家婆找上门,多少会给的。”“就是,你看她的旗袍,是丝缎的。”“那不是新做的,老早就见她穿。”“王家是大户,哪能抠门,手指头缝里漏一点,就够她吃十年八年。”

一夜,有人赤了脚,摸上楼梯,拨开榆木门板上的弹子锁。三层阁内有呜咽声。不是呜咽,是朱三打着不安稳的鼾。月光透下老虎窗,笼着满屋白纸白花,亮晃晃扎眼。张桂芳的黑白照片立在五斗橱上。她嘴巴在笑,上唇微微扯起,露出完好的门牙。目光却没有笑,两只大小参差的眼睛,乜斜着闯入者,看他逐一打开抽屉。

“啥人啊,桂芳!”朱三惊觉。那人往床上一扑,捂住她的嘴,“金条呢,金条在哪里。”朱三举臂,那人压住她手臂。朱三踢脚,那人压住她脚。皮肉触碰,那人喘起来,捏着揉着,把被子蹭下床,弓身半跪,两只膝盖顶开她的腿。“老吃老做的老太婆,看你再装腔,杀了你。”那人掐她脖颈,掐得她牙齿直咬舌头。她不动了,眼皮半阖,四肢松塌,仿佛一块任由吞食的隔夜肉。

没人说得清,朱三是何时疯掉的。她拎着竹篮头满街走,痴笑,自语,逗弄孩子。好心人搬了太师椅,为她放在街角。她坐上去,眼睛定怏怏的,仿佛一个面色疲惫的正常人。于是有说她装疯,“脑子拎得煞煞清,解放军一来,马上脱了旗袍,乖乖叫换上对襟袄。”

世道乱得不能再乱。忽而抓反革命,忽而斗资产阶级,忽而揪右派。有积极分子想起朱三了,说她和外国人困觉,还有个儿子潜逃出国。居委会找了她去,七八个人,研诘半日。她只反复道:“桂芳回来了吗,桂芳呢,桂芳在哪里?”嗯嗯啊啊笑。

最后是治保主任给了话:“你们争来争去,争不出个重点。敌我矛盾,人民内部矛盾,分得清爽吧。上次写反标的,重点批一批,还有换邮票的国民党特务,多上点儿手段,务必让他老实交代。这只老太婆,旧社会受外国人剥削,现在年纪大了,没亲没眷,脑子也不正常。把她搞死了,会得触霉头吧。”

朱三约莫六十多岁,看着有七十出头。一年一年,老得飞快,展眼便是八十又几。她记性变差,搞不清自己年龄。只记得属牛,从小被骂“戆牛”。老来更像牛了,慢吞吞,木噱噱。两只膝馒头胀似铁块,走路直楞着腿,脚下不停打绊。

她牙齿又细又长,渐有摇落。吃东西时,嘴巴犹如磨盘,一磨,一瘪,又一磨。她吃得进,拉不出,早晚蹲在马桶上,揉着胀气的肚皮,哼哼唧唧。睡眠也不好。每日困得坐不稳了,才敢躺倒。

杨木棕绷床的顶头上,老虎窗碎了玻璃,兜起一块油布。油布哗啦啦颤动,将夜风刮送到她身上。她皮肤越发干痒,留着十道指甲,挠得浑身一条条红,皮屑跟落雪似的。终于浅浅睡去,却不停被自己的放屁声惊醒。

睡觉辛苦,醒来更辛苦。她衣服穿到发馊,才洗上一洗。没力气拧干,滴里嗒啦晒几天。漂不干净的固本肥皂,在衣褶子里重新结块。她拎着马桶上下楼,越来越花时间。一次力有不逮,泼翻马桶,自此改用痰盂罐。搪瓷罐口箍得屁股痛,大腿麻,站不起身。便在街上捡一只塑料瓶,裁开,悬在床边做夜壶。又拾来废报纸,裹了粪团,一团团扔进竹篮头,塞在床底下。

吃饭更是个负累。她焖一大锅饭,用开水泡了,就着榨菜连日吃。嘴巴越寡淡,榨菜越吃多。时时口渴,时时憋尿,一憋不住,就弄湿裤子。于是翻出多年不用的月经带,叠几层草纸,垫在裤裆里。

吃喝罢,劳作罢,便要出个门,晒掉身上霉气。朱三坐在街角太师椅里,看着什么,又像什么都没看。身旁老虎灶的热气,腾腾熏蚀眼睛。她眼底挂了大眼袋,上眼皮皱似胡桃壳。一对混浊的眼乌珠,仿佛焦距不准的镜头,望向这个世界。

朱三留意到,满街灰蓝色人影,争相妆红着绿起来。她知道世道已变,便从樟木箱底取出旗袍,补裰了,重新穿上。为遮掩臊味,她开始喷花露水,又用珍珠粉兑水,涂抹脸皮。她照照圆面镜,下楼出门。入暮回家,再照一照。直至脱袜上床,面孔依旧带着粉。很多人是在睡梦中死掉的。朱三害怕随时会死。死的时候,模样总要过得去。她无儿无女,没人会来整理遗容。

然而,朱三还是醒了。被屁声惊醒,被浓痰哽醒,或是殷勤的日头,从老虎窗上晃醒她。她睁开眼,知道又活过一日一夜。吃掉三顿泡饭,喝完一杯开水,排出半罐屎尿,落下半把头发,用了五张草纸,耗费两盆自来水。当她再次起床,身上的皮肉,又比前日松败了一点点。

亭子间阿姨的小外孙,每见朱三出来,便“长三堂子、朱葆三路”乱喊。朱三四顾无人,近前拧他耳朵,“小赤佬,拎不清,真以为我疯掉吗。我是有海外关系的人,儿子在美国发大财,到辰光回来接我走。你表现好点,我送你一只金镯头白相相。”

这话传开,众人讶然,朱三果真在装疯。她像只精刮的老乌龟,看看苗头不对,脖颈一缩,躲进保命壳子里。不够精刮的家伙,通通倒了霉。比如那个写反标的,比如那个卖邮票的。他根本不是特务,他只是喜欢集邮。谁在乎呢,死都死了,平反又能怎样。批斗他们的治保主任也死了。那是在十二年后,他鲠了一根鲫鱼刺,喉头水肿,窒息而亡。

朱三为他焚香,合手拜几拜,“主任,谢谢你,再会。”回想当年,真叫惊险。有个姓王的女人,一意跟朱三过不去,说她里通外国。治保主任道:“她跟我妈差不多老,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能做多大个坏事体。”朱三认得主任他妈,斜白眼的宁波老太,年前刚刚病逝。或因一点残余的悲恸,主任保下朱三。姓王的兀自不满,见了朱三,总要呸一声。七八年后,她中风在床。朱三特地去看望,倚床坐一晌,啥都没说,笑着出来。不久,那女人褥疮感染而亡。

最让朱三高兴的,还是楼下“四眼”的死讯。他是祥元里第一个穿军便服的。花了五分洋钿,买一片染色剂,将旧衣煮成黄绿色。又用五粒“八一”军扣,替掉木纽扣。贼忒兮兮的小瘪三,穿上假军装,腰也挺了,步子也迈大了,正经得像个革命军人。

只有朱三知道,他曾夜半潜入三层阁。偷金条不成,掐得她半死。还褪去她的裤子,五指插入她腿间。她喊痛,他便咬她,呸呸吐唾沫,生怕脏了嘴似的。直至她流血不止,他才罢手:“啃不动的老野鸡,哪能不去死。”

朱三在纸上画一副眼镜,每日用缝衣针戳刺,“老天长眼,恶人有恶报。”岂料“四眼”越活越抖擞。世道松动后,他家儿子做生意,炒股票,发了不得了的财,接他去住大房子。他时常回来,说是探望老邻居,炫耀他的手表和皮鞋。朱三气到呕吐,想去揭发,犹豫良久,作罢。她活得太久,见得太多,晓得世道会变过来,也会变过去。谁能说准明朝的风向呢。

好在阎王爷出手,帮她报了仇。一日,她孵在太师椅上,被日头晒得打瞌睡。忽被鞭炮惊醒,见大队男女,堵着马路,慢慢压过来。七八个灰衣道士,吹打念唱,像在拍电视剧。香烛师蹿来钻去,麻雷子、二踢脚、大地红,爆响不绝。两个哭丧的女人,一扑一号,此起彼伏,时或翻白了眼,身子斜斜一软,仿佛昏厥过去。旁人赶忙扶住。在她们身后,是二十来个黑衣黑裤的老小,别着白头花,捧着半人高的遗像。

街边堆起了人,纷纷介议论。朱三挤不进,趴在肩膀缝里听。有说死者得的脑梗,有说是脑癌。有说这家人早已搬走,回来大做排场,是要存心显摆。朱三使力问道:“死的是啥人呀。”旁人俯到她耳中喊:“隔壁弄堂的四眼,记得吧,穿绿军装那个。”朱三噎住似的,捂了嘴,挪开两步,放手笑起来。怕被人注意,边笑边往家走。

到得三层阁,躺在眠床上。狂喜挟裹了悲伤,将她整个掏空。她涕泪满面,浑身抽搐,几欲虚脱。亲人死了,恩人死了,仇人也死了。她第一次发现,自己活得太长。她想起二姐的诅咒:如果你离开我,就让你一直活下去,想死也死不掉。朱三确实离开了她,可她说话未免忒毒。想死也死不掉,是个啥感觉。

日子一天一天,没完没了。朱三的皮肤愈益松垮,似要从骨架子上脱落。骨架子更是不像样,骨节凸楞楞的,眼窝和颧骨却深凹下去。白发过于稀薄,没法用头绳扎紧,这里那里地漏出来,犹如被踩扁的枯草,风一刮,满脑袋乱飞。

她在床上铺了寿被,置了寿枕。购一套“三领二腰”的红寿衣,穿在棉袄里头。她买来锡箔纸,为自己做元宝。银光灿灿的锡箔元宝,堆满床头、桌面、抽屉、地板。又在地板上层层叠高,淹没她的腿。她睡在元宝里,立在元宝里,蹚走在元宝里。整座三层阁,仿佛一洞银色的圹穴。

阳光大好时,她会爬出来,在太师椅上坐一坐。椅子漆色剥落,骨架松动。曾经上好的花梨木,变作废柴堆似的。它被扔在街边凹角里,日头晒着,雨水淋着,白蚁噬着。没有旁人动它。它阴沉沉的,仿佛一件死物。

朱三攀着椅子,拐杖搭在扶手边。她身形缩得太小,双脚已经够不到地。她喘了气,挪了屁股,要将后腰贴到靠背板上。臀骨尖锐,磨蹭椅面,感觉不到痛。听力也消失了。上眼皮耷拉至眼窝,遮住她久患白内障的眼珠。

有个头发花白的胖子走近来,“喂,朱三小姐,认得我吗?”朱三没有反应。胖子头颈抽动,喷出一嘴的嗝,混了红星二锅头和隔夜呕吐物的渥臊气。油津津的腮帮肉一抖,跌坐在朱三脚边。

“在我小辰光,你来学堂门口,我还朝你扔过石头呢。那时六七岁,不大懂事体,听别人讲你,就跟了后头骂。你记得吧,没生气吧。你唱歌老好听的,是叫什么歌名呀。”他扯扯朱三的旗袍。朱三若有所感,眼皮一眯,脑袋缓慢挪动。

胖子开始诉说人生,痛风、高血压、肝硬化,离婚、丧母、下岗、股票亏本、银行欠债。说到天色微淡,暮风撩面,半醒不醒的,“算了,疯老太婆,不跟你多讲。我就是想不落,你哪能要活这么久。活着有啥意思呢。”他撑了几撑,摇晃着起来,从裤兜里掏一把钞票,“喂,喂,给你,买点儿老酒吃吃。”等了等,把钞票甩在地上,走出一段,回头看。钞票扑着跳着四散开。两个行人弯腰追捡。朱三小姐没有动。她坐在她的椅子上。她已经坐了百多年,仍将继续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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