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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翎:胭脂

下篇:土豪和神推的故事

土豪出生的时候肯定不叫土豪。土豪在护照上的名字也不是土豪。不过这已经无关紧要。土豪在巴黎的华人圈子里没有其他名字,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叫他土豪。

他也这么叫自己。

别人叫他土豪和他自称土豪,听起来是一回事,内里的原因却不尽相同。

别人叫他土豪,首先是因为他有几个钱。据说他在巴黎城边的第九十二区里,拥有三套豪华公寓。那个区寸土寸金,出过好些个达官显贵,包括一位叫萨科齐的豪门子弟。当然,光凭那三套住宅他还配不上土豪这个名字,他至多只能叫富翁。他之所以被叫作土豪,还因为他满嘴胡言、一掷千金,却又说翻脸就翻脸的脾性。

而他自称土豪,除了上边所有的原因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原因。

土豪出自别人的嘴时是矛,而出自他的嘴时却成了盾,他的盾让一切矛失去了威力。扛着盾招摇过市,他不必惺惺作态、扭捏躲闪,他可以为所欲为、粗鲁率性。当他自称土豪的时候,他感觉安全。自黑自嘲都是文化人的扯淡,土豪只是一个实践者,不精通也不在意术语。

土豪拥有中国护照、美国绿卡、欧盟长期居留纸,还有包括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在内的多国多次往返签证。土豪那本盖了密密麻麻的印章和注解的护照,看上去更像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德国人的密码本。

在说英语的人面前,土豪会显摆几句法语。在说法语的人面前,土豪会露几句英语。而在又说英语又说法语的人面前,土豪只能说中文。土豪的普通话很异类,温州人听起来贴着肉的亲,因为土豪就是温州人。

酒酣耳热之际,有人问过土豪在美国待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来巴黎?土豪咂巴着嘴,歪着脖子想了半天,才说:“没为什么,就是愿意,行不?”土豪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天真得像个孩子,却一下子堵住了人的嘴。

土豪吃是吃的,喝也喝,偶尔也和朋友玩几轮二十一点,有时也去美丽城,带回个把化着浓妆穿超短皮裙的站街女人。但那都不是土豪的正事,土豪从不会为娱乐误了正事。不是因为土豪自律,自律不符合土豪的个性,土豪只是觉得正事比吃喝嫖赌更刺激。

土豪的正事是开着他那辆本田面包车,到一切四个车轮可以抵达的乡下地方,逛旧货市场淘古董。用巴黎华人的话来说,去捡漏。

土豪的面包车从年龄上来说还是个小鲜肉,但看起来却像个糟老头,前面和后面的护杠都已经瘪了,车身上布满了累累伤痕。疤痕与年龄无关,却和土豪的停车技术大有关联。土豪开着他的庞然大物插进巴黎纤巧细瘦的停车位,无所畏惧地往前一顶,再往后一杵,把前边后边的车各撞开一寸半分的距离。如此这般几个回合,就把他的庞然大物勉勉强强严丝合缝地挤了进去——车身早已千疮百孔。

土豪逛遍了巴黎周边大大小小的旧货市场,后来把路都蹚熟了,就越行越远,有一次竟然开了整整一天车去了尼斯。土豪哪回也不会空车回来。土豪到底捡到了多少漏?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别人收旧货,多少有个范围,或是瓷器,或是玉器,或是珊瑚犀牛角,或是古画古钟,或是旧家具,可是土豪的脑子是一间没有分格的仓库,土豪见什么都往里掸。

土豪每淘到一样新奇货,就要请三五个朋友吃顿饭,显摆显摆他的收获。人一喝酒,难免话多,酒桌上就有人说是真货,也有人说是赝品。有人说是旧物,也有人说是做了旧的新玩意儿。土豪听了,也不辩解,只是冷冷一笑,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里头是一张佳士得的交易证书。土豪有一块据说是顺治爷年间的玉观音,曾在佳士得卖出了十五万九千欧元的价码。白纸黑字。土豪把这个信封一直带在身边,四个角都磨出了毛边。

若看着土豪没有翻脸的意思——土豪的脸从来阴晴不定,说变就变,就会有人不识趣地问:“怎么秀来秀去就这一份呢?法兰西的旧货,有一半在你家呢。”土豪就会警惕地环顾左右,然后压低嗓门,神神秘秘地说出故宫的某一个馆名。

“你去那里看看,别说是我告诉你的。我不是那号傻×,没见过世面,带回去一件破东西就非得上个电视抖落抖落。咱们悄悄地,鬼子进村,越是国宝,越是要低调。”

众人将信将疑,不过谁也没太在意,都愿意嘻嘻哈哈地逗着土豪开心。好酒好饭地请你来,总不能吃了人的还专跟人过不去,巴黎的华人大都还算厚道实诚。

不过,信也好,不信也罢,土豪在巴黎,怎么也排得上是号人物。

土豪很少说起他在美国的经历,唯一的一个例外,是他在美国遇见的一桩奇事。

土豪说他有一阵子替美国餐馆送餐,有个晚上天下起大雷雨,土豪骑着一辆自行车给一个寡居的美国老人送比萨,浑身淋得湿透,差点没让雷劈死。到了那家,比萨还是热的,他却抖得像筛糠。老人见了,不忍,身边又没有零钱给他小费,就从门厅的伞筒里抽了一把雨伞送给了他。他自认倒霉,正要走,老人想了想,又指了指那个伞筒说,要不你把这个也拿走,反正是你们中国的东西,我也看不懂。

土豪看了一眼那个被当作伞筒用的瓷瓶,虽是粗朴,倒有几朵花儿,样子还不难看,就驮在自行车后头拿回家来,搁在墙角,随便插个鸡毛掸子扫把什么的。有一天,住他隔壁房间的租客搬了家,又搬进来一个新人,是个中国来的历史系研究生。那人见了那个瓷瓶,翻来覆去地看了很久,才跟土豪说:“赶紧收起来,千万别这么粗使了,这是明朝的瓷器,可以换大钱。”土豪听了,半信半疑,最后没忍住那煽起来的好奇心,买了张折扣价的机票,带着这个瓷瓶回了趟国。

“结果呢,你猜?”

每次说到这儿,土豪都要卖个关子,停下来,喝酒吃菜上趟厕所。直到把人胃口吊足了,才说果真是卖了个好价钱。

听过这个故事的人,没有一百,也起码有八十,有的还听过好几回。听的次数多了,就有人渐渐听出些细节上的差别。比方说那件事发生的年代,有时是十五年前,有时是十八年,而有时是十三年。再比方说,土豪那晚送的餐,有时是比萨,有时是扬州炒饭,有时是英国炸鱼。再比方说,那个瓷瓶的卖价,有时是五十二万,有时是六十八万,有时是八十一万。

不过,听的人还是能从土豪的故事里得出几条大体一致的信息:首先,土豪在美国的时候,还不是土豪;土豪不仅不是土豪,而且过得还有几分潦倒;其次,土豪是在美国捞到第一桶金的;再次,土豪是在捞到第一桶金之后,才对古董上了瘾的;最后,土豪之所以从美国搬到巴黎,大抵也跟古董有些关系。美国那个地方,水牛头骨倒是不少,古董嘛,呵呵。

就在前几天,土豪出门捡漏的时候摔了一跤。医院里拍过片子,骨头没事,就是半边的身子疼,走路开车都费劲。于是,土豪就不愿意外出了。没想到土豪这一跤,竟会对巴黎华人圈子的社交生活产生如此重大的影响——饭局和拍卖会上没了土豪,巴黎突然安静了许多。

也乏味了许多。

和土豪一样,神推既不是出生时爹娘给取的名字,也不是居留纸或者护照上的名字。

有一段时间,神推给自己起了个法国名字叫CoCo。没错,就是CoCo香奈儿的那个CoCo。

CoCo这个名字,其实也就是个招呼用语,有点像中国话里的“喂”“那个谁”,或者英文里的“hello”和“hey”。在巴黎,很多中国女子都有一个这样的名字,比如西蒙娜、丽娜、居丽耶特或者赛琳娜。这样的名字能把一个人从人堆里挑出来,却又不用清晰地露出脸来。

可惜这个名字最终没能流行起来,因为谁也没觉得她像CoCo,大家只觉得她就是神推。时间一久,连她自己也觉得神推贴切过CoCo,就懒得更正了。

神推跟大部分她这个年纪的温州女人不一样,在巴黎她不开店铺,不做生意,甚至也不到衣厂当车衣工。神推挣钱另有门路。神推出国只是为了儿子。儿子从小得了一种古怪的血管畸形病,治了这么些年也没有效果,听人说法国对付这号病有绝招,就申请了一张医疗签证,带着儿子来了巴黎,一边陪儿子在这边读书,一边找医院治病。

和土豪一样,神推这个名号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它自有它的出处。

神推的“推”不是推销的“推”,而是推拿的“推”。

据说神推出自名医世家,七代人都是中医。五代以前,也就是在神推爷爷的爷爷手里,家族里先后出过两位宫廷御医。到了神推这一代,没有男丁,再加上世道变了,只认文凭,神推就不再行医。不再行医的意思是说,她不再跟她的父辈那样挂着牌子给人看病。但她跟着爷爷和父亲学过三四十年的中医,她手里捏着好几张祖传秘方。国内几家有名的医学院,都来和她商谈过合作研发秘方的事,公文包里揣着天文数目的合同,可神推都没答应。

这话最早是怎么传出来的,已经没人记得了。下一家往上一家追,上一家再往上上一家追,追到某一个链结上,就发觉追不下去了,话链子成了无头的绳索。传话的人发现听话的人已经听说过此事了,而且远在传话人之前。从话链子的辈分来说——假如话链子也有辈分,听话的人本该是传话的人的爷爷,而现在却成了传话人的儿子,辈分整个乱了套。于是就知道,这条话链子不再是直线,而是成了圆圈,没有头也没有尾的圆圈。

谁也没有想到,神推也有可能是那条链子最初的那个头。巴黎的人可以不相信土豪的故事,却绝不会怀疑神推,因为神推低调、内敛、缄默、谦和……神推配得起和诚实擦得上边的所有形容词。

尽管如此,还是有好事之徒——在巴黎永远不缺好事之徒,忍不住拿这传说来向神推求证。神推听了,只是淡淡一笑,丢下一句“瞎说”。神推向来啬惜话语,这短短的两个字符合她的性情。而且,神推说这两个字时的声音和神情都很孱弱,听起来不像是直接的否定,倒更接近于迂回的承认。于是,那些本来就愿意相信神推家世传说的人,心就更加落到了实处。

至于那些“既是名医之后,为什么还要来巴黎治病”之类的无知问题,神推从来不屑回答。她用不着,早有人站出来替她义正词严地反击:“华佗李时珍不是也治不了自己的病吗?何况脑血管畸形,那本来就是西医的事。”

现在你应该猜得出来了,神推挣钱的路数是推拿。

在巴黎行走着无数个按摩女郎,她们身挎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挤在数十条铁线上,走街串巷上门提供服务,一个小时二十欧到四十欧不等。她们的包里装着各式各样的按摩油罐,假如盖子没有拧紧,你又碰巧在近处,你就会闻到各种各样的香气,有的浓烈,有的淡雅,有的若有若无。她们的手指碰触到你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伴有关于穴位的详细说辞,还有关于你健康状况耸人听闻的断言,最经常的是颈椎腰椎病,其次是肾虚,风湿,还有肠胃、内分泌功能、妇科失调,失眠症,肝火旺盛,等等,等等,在她们到来之前,你从来不知道你的身体有这么多个器官和部位,每一个都像你的初恋女友那样娇嫩,动不动就有可能闹事,甚至出走,需要百般小心的慰抚和呵哄。

其实她们的手不一定跟从她们嘴里所说的那些穴位,也许,她们的手根本不知道穴位,眼睛也同样迷糊,穴位只是一串多次背书之后在记忆里烙下的习惯用语。她们手指的任务,只是引导你的感觉神经走向舒适,放松,最终抵达睡眠的大门。当然,有时手指也会做些适得其反的事,引得你紧张和激动(此处省略一百二十六个字)。

而神推不是她们中的一员。

首先,神推要价很狠,一小时七十五欧,五公里以外要收额外的车马费。神推的价码是钢是铁是花岗岩,没有任何伸缩的余地。

而且,神推的手和她的价码一样狠毒,神推在你身上运用手指手掌和肘关节时的劲道,不由得让你想起渣滓洞白公馆和梅机关这样的字眼。神推干活的时候,从不解释穴位也不回答问题,大部分情况下,神推从头到尾一言不发,让人感觉她浑身是手,却没有长嘴。假如说那些按摩女让你放松休息,神推却绝对不会让你产生这样的误会。神推发力的时候,睡眠是神话里才有可能抵达的境界,神推让你的每一丝肌肉每一条骨头每一根筋都随时陷入屈打成招的凄惨境地。神推拿了你的钱,是为了让你不听管教的筋骨皮肉在遭受一轮酷刑之后,不敢再忤逆任性,而是乖乖地顺从你脑子的指令。说也奇怪,遭了神推种种蹂躏之后的筋骨皮肉,大都能很快乖乖地担负起操劳的职责,所以巴黎华人圈里,许多人心甘情愿地从神推那里花钱买罪受。

神推的名气,就是这样从一张嘴传到另一张嘴,越传越远,传成了烫金名片。找神推的客人很多,你简直不能想象在巴黎这样一个大都市里,会有这么多筋骨犯贱的人。可是神推并不是来个电话都应承的。就是天塌下来,太阳坠到了塞纳河水之中,神推也不会在下午三点半以后接活——那是她赶回去做饭,等待儿子放学归来的时间。

所以,等到土豪通过好几个熟人终于辗转约定了神推时,离他摔了那倒霉的一跤,已经过去了十天。

地铁很挤,街面上也挤,有人在聚会游行。巴黎街头几乎每天都有事件发生,或许是庆祝,或许是抗议,神推分不清楚,也懒得区分。巴黎人爱在街头解决一切在家里也可以解决的事,比如恋爱、吃饭、庆贺、吵架等。

倒了三趟地铁,出了站,给土豪接二连三地打了好几个电话,才总算找着了路。土豪昨天告诉她的只是地铁站名,具体地址土豪说会在出站后告诉她,神推感觉他们的会面有点像地下抵抗组织的秘密接头。

按了很久的门铃,才有人应门。

土豪穿着一双薄布拖鞋,那种从星级旅馆带出来的一次性用品,踢踢踏踏地出来开门。土豪身上的T恤肯定是刚才匆匆忙忙套上去的,领口歪斜,肩膀搭落在前胸,衣襟上沾满斑斑点点的菜汁和油迹。神推的眼睛皮尺似的沿着土豪的腰腹走了一圈,脑子里的计算器自动揿下了按钮。她心里已经有数:这一身的肌肉和板油,大概得用十二分的手劲,才能推得透。

土豪见到神推,怔了一怔,好像忘了是他约的人。探出头来看了看神推身后无人,才把身体侧开,让神推进屋。

“二十分钟。”土豪说,“你迟到了二十分钟。”

“路……”

神推刚想开口解释,土豪的目光把她还没出口的话剁成了碎片。她把粘在舌尖和嘴唇上的碎片默默地吞了回去。

“路堵,路堵,路堵。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巴黎哪天没有路堵?你知道有路堵,为什么不早点出门?”土豪说。

神推不说话,知道说也没用。她去过的人家多了,隔一阵子就会遇见一两个抽风的人。第一眼扫过土豪,她就知道碰上了一个巨婴。

她只想赶紧找一个地方卸下身上那个背了一路的包。她环顾四周,这是一间越层公寓,天花板上垂挂着淡淡的珊瑚色水晶枝形吊灯,屋顶的白色边角线上雕着层层叠叠复杂纷繁的花卉,墙壁上挂了几幅装在镀金雕花木框里的油画——那样式和质地都是神推在哪儿也没见识过的雍容。只是,这么气派的一个家,竟然没有几样家具,空荡荡的像一个还没有装上礼物的奢华盒子。

她只好在一张简便餐桌上放下了背包。今天她背了一个超大的帆布包,走在路上时,她觉得自己像个拖着一个饱实到开爆的编织袋,急急忙忙赶火车回家过年的农民工。走了这长长的一程路,她倒还没有特别感觉出包的重量,只是当她把包卸下的时候,她的肩膀才开始一跳一跳地烧灼起来,是背包带勒出来的沟。

包里最沉的那样东西,是她托人刚从国内带过来的迷你折叠式红外线治疗仪,昨天她花了整整一个晚上,才仔仔细细地看过了说明书。

“现在,开始吗?”神推问。

土豪没理她。

土豪在饭桌边坐了下来,掀开桌上的一个小锅盖,底下是一碗已经泡了不知多久的方便面。土豪用筷子挑起面条,面条泡得很是松软,在筷子上一颤一颤地撒着娇。土豪把面条挑得很高,然后仰着脖子用鼻尖看着面条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汤汁。土豪还想多看一会儿,可是脖子和手臂不喜欢这个姿势,同时发出了抗议,他咝了一声,收回了那个皮影人物般的夸张动作。

“那一跤,他妈的那一跤。”土豪咧着嘴骂道。

土豪收敛了姿势,开始吃面。土豪的身体收敛了,嘴却没有。土豪吃面的样子有点滑稽,牙齿似乎成了无用的摆设,嘴唇舌头和筷子办完了交接,就跳过牙齿,直接找到了喉咙,整个过程只听见刺溜刺溜的吮吸声。那种热切,那种欢快,好像土豪从来不知道面条为何物,或者说,他已经饿了整整七天七宿。

“进食后,不好马上做推拿的。”神推轻声说。

土豪斜了神推一眼,挑在半空的筷子停了一停。

“不吃我咋办,饿着肚子做得动推拿吗?”土豪哼了一声。

神推一怔。土豪的道理太歪了,歪得人都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辩驳。

“出力的人是我。”半晌,神推才说。

土豪已经把面条吃完了,扔下筷子,双手端起碗来喝汤。端到一半,右肩膀有些闹心,只好把碗放到左手上。一抬碗,就把碗底的汤咕噜咕噜全喝完了。

“吃什么,也没有方便面香。”

土豪放下碗,撩起T恤的下摆擦了擦嘴,响亮地打了个饱嗝。

“不吃饱了,我哪有力气扛疼?谁不知道你手狠?”土豪说。

神推的嘴角轻轻地扯了一扯,她知道那是笑的先兆,可是她忍住了,把那个歪了的嘴角扯回到正路。

巨婴在不耍横的时候,还是有点儿可爱的。神推想。

“那你就等会儿。”土豪拍了拍肚皮,站起来,沿着屋子哼哼唧唧地走了几步。

“你让我等了二十分钟,我叫你等一会儿,也不算亏着你吧?”土豪说。

神推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给下面约的那家打了个电话,要推迟。那头问为什么?神推看了一眼土豪,说现在的这家,出了点情况。

其实神推是想说“状况”的,可那两个字在滑到舌尖的时候,临时变卦,自作主张,变成了“情况”。

神推打完电话,在餐桌边上坐下来,一边等着土豪一瘸一瘸地走完他的饭后百步,一边看起了手机。神推觉得出来土豪在看她,土豪想说话。土豪肚子里那些还没变成声音的话,像透明的气泡,顺着土豪的毛孔汩汩地冒出来,在空中四下乱飞,撞到墙上,撞到天花板上,也撞到神推的脸上,无声无息地碎了。

巨婴都有说话欲,巨婴不说话会死。

但是神推不想说话,神推只想静静地待会儿,消消停停地积攒些劲道,来应付后边的力气活。

“来巴黎多久了?”土豪终于没有忍住,土豪说话了。

“不太久。”神推说。

“一年?两年?”土豪追着问。

“差不多。”神推说。

“也是温州人?住哪条街?”

“都住过。”

“你孩子,多大?”

“不小了。”

神推感觉正在被土豪逼着朝某个方向退,她隐隐感觉出了身后的墙角。

“一个人?”土豪还在逼。

“嗯。”

“老公呢?”

土豪终于把神推逼到了墙角。神推明白了,她已经无处可退。她得换个姿势,不能等着让一个又一个的球砸死。

“你还是带我去卧室吧,我先把东西准备起来。”神推说。

土豪推开卧室的门,神推的鼻子一下子闻到了眼睛还没来得及看清的东西。鼻子一抽,牵着身子也抽了一抽,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这只是一个猝不及防的开头。后来她有了防备,还是没用,鼻子里仿佛有一只百足的虫子,正缓缓地爬啊爬,要爬出鼻腔来见天日。只是鼻腔很长,虫子怎么也爬不到头。

十个?十五个?二十个?

神推数不清楚她到底打了多少个喷嚏。虫子的最后一只脚终于爬离了鼻孔,神推觉得五脏六腑都随着那些喷嚏飞出去了,空落落的竟有几分清爽。

她掏出一张纸巾,擦了擦那些喷溅到下颌手背和衣服上的鼻涕,这才看清了土豪卧室的摆设。

土豪的卧室和客厅一样,几乎没有家具,甚至连床也没有一张,只有一块铺在木板上的床垫,床垫旁边放着一张摆茶杯和台灯的小茶几。可是没有家具的卧室非但不空落,反而显得异常拥挤,因为从地板到天花板,到处堆满了一些不是家具,也不能拿来当家具使的物事。有不知从哪块天花板上拆下来的水晶灯、有插着翅膀的天使或是各式飞禽走兽把门的老式自鸣钟、各种动物造型的石雕、卷成筒的波斯挂毯、装在色泽黯淡的金框银框中的肖像和静物写生油画、样式古旧的女人皮毛大衣。挨着墙还搁着几扇镂刻着兽头花卉的木门——那都是大件的物事。

小东西都零散地摆放在一个四层的铁架子上,大多是首饰和装饰品。有的装在盒子里,看不出就里;有的没盒子,裸露在外。神推虽然不懂行,却也大致猜得出来白色的是象牙,红色的是珊瑚玛瑙,绿色的是各种玉石。黄色的她吃不太准,依稀觉得是琥珀。

那些玩意儿虽然五花八门,无法归类,却有一样相同,那就是破旧。每一样身上似乎都沾着三千万粒灰尘,不是那些可以用鸡毛掸抹布洗洁精来清除的灰尘,而是一点一点地渗进了毛孔,眼睛看不见,只有鼻孔里的纤毛能够感受的灰尘。那是一种根深蒂固、水和火都不能渗透消灭的霉味。

“这就是你市场上淘来的古董?”神推问。

这话出口之前,神推的肚子里其实是行走着另外两个词的,一个是“宝贝”,另一个是“垃圾”,那两个词其实是同一个意思。但神推犹豫了一下,最终换了“古董”。神推在世上走的路多了,就慢慢知道从心里直接涌上舌尖的第一个词,往往是最不靠谱的,刀剑兵燹,常常都是那个迫不及待的词惹起的。话只有经过等待,行过弯路,才能磨平毛刺,她已经学会了等候后边的词。

“你也懂古董?”土豪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光。土豪的眼珠子看起来有点灰色,闪起亮来像玻璃球。

神推摇了摇头:“不懂。”

“我给你讲讲,反正也是等。”

土豪把茶几上的杯子和台灯挪到一边,自己搭上半个屁股,示意神推坐到床垫上。

“这件,是宝中之宝,那个沉,三个壮汉都没抬动。”

土豪指了指靠窗摆着的一尊石雕说。

那东西看着像鸳鸯,也像鹅,神态憨蠢,细节雕得粗枝大叶,身上有一个结了疤的断口,看得出来是从一块更大的岩石上锯下来的。

“你猜,这是什么东西?”土豪把脸凑得近近的,问神推。

神推摇头。

“圆明园,这是圆明园的东西。我有考证。”

土豪从神推的眼睛里看出了狐疑,就站起来,从架子上抽出一本厚书。书也是旧书了,被翻过了很多次,兴许是同一双手,兴许是不同的手,边角已经翻卷起来,磨出了毛。

“你看看,这是洋人照的圆明园照片,没烧以前的。”

土豪飞快地翻到某一页上,很明显,他已经翻过多次。

“湖边,看得清吗?”土豪指着照片上的一片水景说。

照片是模糊的,神推只看见了水和水边的树。土豪的手所指的,是水和树中间的一片东西,形状和线条都不甚明了,像是石头围栏,也像是冬日湖面的雾气。

土豪失望地叹了一口气,“眼神不行,得高倍放大镜。那是一排石像,都是水禽。我仔细查过资料,叫鸭嘴兽,是学着洋人的样子雕的,送给老佛爷的寿礼。老佛爷一辈子古板,老了倒有了洋瘾。收着这块石头的那家人啥也不懂,拿来放在花园里踩脚。国宝,这样的国宝,流落他乡。”

“找人鉴定过吗?”神推问。这是神推仅有的收藏知识。

“一听这话就是外行。鉴定,什么叫鉴定?拿个玉石瓷瓶字画什么的去鉴定,那还行得通。这个级别的东西,给谁鉴定?谁敢鉴定?他要是给你鉴定了是真货,那他先头鉴定的那些假货怎么办?从故宫撤下来?他总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那是些什么人?全是商业阴谋,是真是假还不是他们一句话?你唯一可以相信的,只有……”土豪停顿了一下,咚咚地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只有你自己的专业知识。”

土豪突然耳朵一竖,闭了一下眼睛,仿佛在倾听外边屋里的什么动静。

“你没告诉人我住哪里吧?这是绝对机密。大巴黎谁也不知道我的地址,要是有一天有人知道了,只能是你泄的密。你知道叛徒的下场吧?《暗算》看过吧?不是我疑神疑鬼,这阵子我总觉得有人在盯我的梢。也是我酒喝高了,嘴巴不上锁,跟人说了那个鸭嘴兽的事。我真他妈的欠抽。”

土豪做了个扇嘴巴的动作。

神推笑了笑,没回话。脑子进水的人,偏偏也都爱得颈椎腰椎筋骨的病,都爱犯在她的路上,叫她遇见。神推已经练得百年金刚身,见怪不怪。

“这个里头,装的是什么?”

神推站起来,走了几步,在那个四层的铁架子跟前停了下来。

她看见了一个长方形的木匣子,外边包的是一层豆绿色万寿花纹的缎布。缎布旧了,失去了光泽,中午的阳光照上去,死死的没有任何反射。吸住神推眼睛的,是那个做锁栓用的象牙签子。象牙签子的尖尖没了,像是断在了某一次的搬运中,有人在那断碴儿上粘了一颗粉红色的小珍珠。珠是新的,那是盒子上唯一一样有光亮的东西。

土豪的神情又亢奋了起来。

“这也是个宝贝。”土豪说。

土豪把那个木盒子打开,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幅画,铺展开来。

和盒子的尺寸相比,画显得小了,两尺长一尺宽的样子,是画在绢上的。绢在它正当年的时候兴许是好绢,不过正当年的时光都在盒子里度过了,拿出来的时候,韶华已过,颜色和光泽都枯萎了,布面已经失去了经纬交织的力度。画上是一片树枝,茂茂地开着花,花丛里栖息着两只鸟。鸟说不出是什么鸟,翅翼上都有彩色羽毛,当然也不是当年的颜色了。两只鸟儿不看天,也不看花,却都扭着脖子,看着彼此。画工极是精致工细,花蕊和羽毛一根一根,历历可数。画的右下角,有一块黄褐色的斑记。那斑记中间深,外围浅,边缘模糊地扩散开来,像一朵开败了的茶花。

“郎世宁,听说过郎世宁不?”土豪问。

神推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这都不知道?女人啊,只关心鼻尖跟前那点儿事,都不好说你。意大利画师,在意大利没混出个样子来,到了大清国,康熙、雍正、乾隆三朝,都是宫廷画师,一朝比一朝红。”

土豪斜了一眼神推,只见她心不在焉地听着,却拿一个指头轻轻抚摩着画轴,仿佛在掸那上面看不见的灰土。

“我知道你又要问有没有鉴定,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还真有,是故宫级别的人。”土豪说。

“有证书?”神推问。

“分分钟就能有,是从前专给德鲁奥(巴黎的一家古董拍卖行)做东方艺术鉴定的人。那人给了个口头鉴定,要了三百欧。要出证书也可以,再给三百。”土豪说。

“郎世宁画的鸟,都有这么个特征,像是注册商标。不仔细看,你还真一眼就溜过去了。”

土豪用一根指尖轻轻地指了指鸟腹部一个小小的隆起之处,看起来像是一丛被风吹乱的毛羽。

“你猜,那是什么玩意儿?算了,料你这个智商也猜不出来。告诉你吧,那是鸟动了性情。那郎世宁二十几岁到中国,虽是宫廷画师,其实也就是半个太监,怕是一辈子都没见过什么女人。你说他能忍得下去?所以啊,他把自己的性情都画在鸟身上了。皇上有三宫六院,皇上自己享着福,他哪看得懂那个意思?”

神推看了看手表,说你收起来吧,时间到了,我们开始。

土豪小心翼翼地把那幅画卷起来,放回到木盒子里,叹了一口气。

“这几天没出门,憋得嘴臭。”他说。

神推打开背包,一样一样地往外掏她的行头。红外线治疗仪,酒精,药棉,按摩油,拔罐盒,毛巾,润肤霜……

刚才她推门进来,一刹那我觉得看见了鬼。

太像了,她长得跟胭脂。

我是说那个时候的胭脂。

她背了一个大大的背包,看起来像蚂蚁驮了一座山。当年胭脂混在那群站在北影门口撞运气的长腿螳螂中间,简直是个侏儒。这个女人也是。精瘦精瘦的,脖子和额角上扛着几条隐隐的青筋。瘦归瘦,白布衬衫的胸脯上,还是有那么两团肉——这也是胭脂最爱夸口的地方。

我本来是想让她放下背包喝口水的,我都已经走到厨房门口了,却突然来了气。我还没有忘记那天在十三区那家烧腊店门前的事。那天我没法对胭脂说出口的话,今天我也照样没法对这个女人说。但我总还可以稍稍撒一点气的,她也正好给了借口,谁叫她迟到了二十分钟。

胭脂的真名不叫胭脂。她只是看了太多遍《胭脂扣》的盗版碟子,她说能把戏演到梅艳芳这个地步的,天下也没几个。她说香港艺人都有艺名,她也得有一个,就取了个名字叫胭脂,是要沾沾阿梅的仙气。

胭脂做梦都想演戏。我碰到她时,她已经在群众演员的队伍里灰头土脸地混了三年,却还没有混上一句台词。她就是相信,总有一部电影,一位导演,会需要一个具有全部成年女人的风韵,却又看上去像个中学生的角儿。一个,她不贪心,她只需要一个角儿,一个能同世上所有其他的角儿唰地一刀分割开来,叫人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角儿,就像《胭脂扣》里的如花。一辈子要是能演上这么一个角儿,她可以倒下就死。

“一米五,你有一米五吗?”我问神推。

她吃了一惊,眉毛蹙成了一个结子,脑门上鼓出一个小小的包,仿佛她的身高是一道难题,需要搬用某个复杂的数学公式。

“差不多。”她最终点了点头。

皇天,她那神情,也活脱脱的像胭脂,两个眼睛睁得大大的,动不动就蹙个眉头,像受了多大惊吓似的。

当然,她不可能是胭脂。她比那个时候的胭脂老。而现在的胭脂,我宁愿是她这个样子。

我以为她会问我为什么要打听她的身高,可是她没有,她只是示意我脱了上衣,躺到床垫上去。

“你都不检查,怎么知道我伤在哪儿?”我对她嚷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跟她说话,又不想好好说。想跟她说话的那个我,是把她当成了那个时候的胭脂。不想好好说话的那个我,是想起了现在的这个胭脂。

“你不躺下,我怎么检查?”她把我的话扭了个儿,然后扔回来给我。

我脱下T恤,要躺,却躺不下去。床垫太矮,我的腰和腿都好像短了一寸筋,生生地扯着疼。我只好把一只肘子做成支架,将整个身子横着滚到了床垫上去,然后再翻过身去,俯卧。那一刻我的样子一定很蠢。

她拿过一条毛巾,叠成几折,放在膝盖下面垫着,跪了下来,用指头沿着我的腰背,一路敲敲拍拍,问这儿疼不?她拍到哪儿我都哼哼唧唧,她就不问了,干脆直接下手。

现在我总算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得个诨名叫神推。和她的身量相比,她长着两只巨掌,简直是两把小蒲扇。蒲扇是指尺寸和形状,力度可不像,力度是洗衣服的棒槌,砍柴的板斧,一下一下地劈开我那些紧紧地纠缠在一起的肌肉。用手掌的同时她也用手指,用手指的时候我找不到形容词。她的手指点我知道,我的筋肉在这一辈子的操劳中打成了一万个结子,我感觉有一把铁爪在一个一个地挑松这些结子。她的手一路走过,一路都是嘎吱嘎吱的声响,那是我的筋骨在呻吟哭泣。而我,却远没有我的筋骨那样文明,我的呼叫惊天动地。

“我招,我招,我告诉你保险箱的密码,成不?手下留点儿情,姑奶奶。”

我的脸捂在床单上,像张倒扣的面饼,我的呼喊声嘤嘤嗡嗡地在房间里回旋,听起来凄厉而滑稽。我稍稍有点儿感觉羞愧。我暗地里替这个社会庆幸:要是活在从前,我会制造出庞大的失业率。我要是落在渣滓洞白公馆或者梅机关手里,那些精心设计花样繁多的刑具将会沦为摆设,那些数目众多在花名册上吃饷的密探打手将一无用处。我只需要看一眼这些摆设,哪怕仅仅是照片,就会立马稀松无力地沦为叛徒。

她不为所动。我只听见她渐渐加重的呼吸声,那是她在运气。她大概每天都会听见这样的求饶,我敢断定那是她的人参燕窝海胆,她就是靠吃这些声音长劲。

就在我觉得马上要昏厥过去的时候,她放了我一马,说要去一趟厕所,换件好干活的衣服。我听见她的脚步在门口停住,接着是些窸窸窣窣的响动,扭头一看,是她折回来,拿了毛巾,香皂和润肤液。

这女人真他妈的有病,连洗手都不肯用别人家里的东西。

胭脂也是这样,她打死都不会用别人的毛巾。可是后来我发觉有人用了她的毛巾,我在她的毛巾里闻到了烟味。

毛巾是胭脂的闸门,胭脂关了好多年,后来还是没关住。那个闸门一松,她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把毛巾的事放下了,她就什么都能放下。从招小角色的导演助理,到实习生场记,再到任何一个声称有导演电话号码的男人,她对谁都叉开了两腿。

有一天,我发现她把她的毛巾落在了片场的传达室。

“胭脂,你他妈的真……”想到这里,我忍不住骂出了声。

神推换完衣服进了门。她脱了牛仔裤,现在穿着的是一件像是工作服的宽松运动短裤。

“胭脂,是谁?”

神推听见了我的自言自语,眉毛略微往上挑了一挑。在这样一张迷你脸蛋上,这样的表情已经算是夸张。

“我的一个熟人。他妈的想着就来气。”我嘟囔了一声。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脱下鞋子,上床,然后骑在了我的身体上,继续下毒手。

“床垫太矮,我没法使力。”她解释着这个新换的姿势。

在我发觉胭脂把毛巾落在传达室的那一天,我喝了一瓶酒——牛栏山二锅头。不全是负气,我也是趁机做了一个决断——我需要借酒来说出那些听起来牛×哄哄的话。

那天晚上,我喝够了酒,在看起来已经醉了其实还清醒的时候,我去了胭脂家里。房东院子里守门的狗看了我一眼,大概被我的样子吓住了,都没敢过来舔我,只是轻轻哼了一声就放我进了门。我敲门,但不是用手。我没想到这么晚了她还没锁门,我的脚用力太猛,门哗地一下打开,我像只落水狗一样跌进屋里。

胭脂吃了一大惊。但我没容她把惊讶发展成惊叫,我扑上去,捂住她的嘴,把她压倒在床上。

她丝毫没有准备,可是我有,我已经准备了一整个晚上。我把我硬实得要爆裂的身体生生地捅进她纤小的身子里,我知道那一刻的疼痛是尖利的,我毫无怜悯之心。

我就是要她记住。

事完得很快,大概没超过三五分钟。完事时,她已经被我碾成齑粉,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整一整撕碎了的内裤。她怔怔地盯着天花板,眼神干涩而空洞。她还没有来得及从震惊中醒过来。她打死也没想到,向来在床上小心翼翼的我,会突然间变成这样一匹野兽。“你放开点,我又不是瓷瓶。”从前,她曾经这么说过我,因为每次和她做那样的事,我总有负罪感,我总觉得在欺负一个儿童。她的纤细让我于心不忍。

可是那天,我没有任何愧疚,因为她对我来说不再是瓷瓶,而是一只被千人万人用过的痰盂。从君子到野兽的距离,不过是一瓶酒。

我把她拎起来,按在椅子上,自己蹲在了她对面。

“你做的事,我都知道,想都不要想,骗我。”我扭过她的脸,逼着她看我。

她看了我一眼,就使劲地扭过脸去,眼神里充满恐惧。当然,还有羞愧。

“一部戏,我只想,演一部戏,就再也……”她嗫嚅地说。

“住嘴!”我呵斥道。

“胭脂,我告诉你,这一辈子,你永远也不可能演上一部戏,哪怕是第九号配角。”我厉声说。

她这才开始哭,抽抽噎噎的,全身都在颤抖,仿佛之前发生的都是梦,这会儿,梦才醒了。她哭,不是因为梦靠不住,而是因为梦醒得太早。

“除非,在我的戏里。”我扔给她一条毛巾——就是那条在片场的传达室里发现的毛巾。

“我去挣钱。等我拿了投资回来,拍戏。”

“在我回来之前,看紧你的裤腰带,别脱裤子给那些下三烂,没用。”

她说了句什么,可是我没听,我已经甩门而去。

投资拍戏的事,其实是一句酒话,还没出门我就已经知道了愚蠢。我没指望我能挣大钱,就像我没指望她能等一样。那天本是告别,我只想留个姿势,如此而已。

没想到,我真赚到了大钱,在八年之后。

几经辗转,我打听到她去了法国。

去找胭脂的那个早上,我换了一身衣服,很内敛的品牌,商标用原色的丝线绣在衣兜上,毫不起眼,只是你再粗心也不可能注意不到衣服的做工。这是英国绅士的着衣之道,可我套在那身衣服里像坐牢。我可以是绅士,也可以是土豪,我选择做土豪仅仅是因为舒服。见胭脂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所以我得用另一件不舒服的事来抵消。负负得正,小学算术课教过的。

一路上我把台词都想好了。我会问胭脂你还好吧?但我不会等待她的回答,趁她还没回过神来,我会递上一张名片:“你要是还想拍戏,可以找我的助理。”我没有助理,我的助理就是我自己。那张名片上印的,其实是我的手机。然后,我会转身就走。和当年我一脚踢开她的房门一样,我只是想留一个姿势。我只是想看一看,多年后的胭脂,是不是依旧还那么贱。

和胭脂在一起,我也快变成演员了,总想着亮相和退场的姿势。

我自以为已经把十三区的中国饭馆都吃遍了,但我竟从没注意到她这家小铺。这家店离其他的中国店有几步路,孤孤零零地缩在一条小巷子里,招牌上写的是“阿珊烧腊”,上下两层,上住下铺,卖的是烧鹅熏鸡腊肉。

看到这个店名,我才想起她的真名叫王素珊。

她现在不再叫胭脂。

天还早,店铺没开门,我在她家对面的一家越南小店里,买了杯咖啡和一个面包,坐下来,等着她下楼开门。

“我认识一个人,也叫胭脂。”

我听见有人在跟我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是神推。

神推这会儿正坐在我的后腰上,折腾我的肩膀。这个姿势把她从跪着的奴婢,一下子变成了骑着的主子。她一定感觉惬意,否则她绝不会主动开口搭讪。

我的脸埋在床单里,在她动作的间隙里挣扎着喘气,我闻到了自己的口水,酸上加臭。我没法回她的话,我只能哼哼哈哈地应付。

不知是我习惯了她铁掌的歹毒,还是她终于对我生出些怜悯之心,不再那么使狠劲,总之,我的筋骨不知何时停止了哭泣。

胭脂,这是个他妈的什么名字?除了《聊斋》里的狐狸精,还有那个看《胭脂扣》看得入了魔的疯子,还有哪个脑袋瓜子正常的女人,会给自己取名叫胭脂?

我很奇怪这世上竟会有第二个胭脂。

“那个胭脂,是你什么人?”

我扭过半张脸来,问神推。

她的手停了一停,像是在想事,半晌,才听她吐出两个空前绝后的字:“熟人。”

这女人就这点招人烦,想从她嘴里套句话得用大刑。待你真不搭理她,她又给你张一小口,叫你犯贱伸手进去,她又猛一闭嘴,差点咬掉你的指头。

胭脂可不是这个样子。胭脂的嘴巴像个口子很大的漏斗,胭脂片刻不停地往外漏着自己。有时候我觉得她之所以长不高,是因为她话太多了,她把自己漏成了半空的米箩。

那天我最终也没见到胭脂。

我在越南人的小铺里坐了大约二十分钟,才看见对面烧腊铺的楼下终于有人推开了窗户。

开窗的是个男人。男人正往外拿鸭子,一只一只地挂在橱窗的铁钩上。鸭子大概是新烤出来的,焦黄焦黄的,直愣愣地伸着脖子往下滴油。

男人终于把鸭子挂完了,就开门出来,嘴里叼着一根牙签,靠在门外的墙上剔牙花。男人穿了一件满是油迹的圆领衫和一件七分布裤,上衣的一角掖在裤腰里,露出一个乱得像麻绳的裤腰带结子。

男人剔完牙花,呸呸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带着牙花的痰,我这才看清了他的门牙。这牙在钻出牙床的时候大概营养太好,长得不知节制,一路长到了下巴。一合嘴,那牙齿就裸露在外,像两只把门的狗。

“阿珊你起身啊,阿仔打波要迟到喽。”

他抬头冲着楼上的窗口大声喊叫着,满脸都是牙齿。

他说的是广东话,我大致听得懂。他在喊他的女人起床,带孩子去打球。

男人喊完话,转过脸来,我的心咚地跳了起来,我觉得男人发现了我。我扔下喝了一半的咖啡,拔腿就走,我突然无法忍受和楼上下来的女人面对面撞上的情景。我宁愿看见胭脂对九十九个下三烂叉开双腿,也不愿看见胭脂和这头蠢猪生下孩子。胭脂把裤腰带松给全世界的时候,她是为了一部戏,一个念想。她和这头蠢猪上床,又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到一个花一样时髦的城市里过一种草一样的日子?

我恍恍惚惚地走出十三区的那条小巷,站在十字街头,望着街上渐渐热闹起来的车流和行人,竟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

真奇怪,这些年里我多次回过北京,却从没去找过胭脂。我不是为胭脂到北京的,那时我还不知道世上有胭脂这么个人。但我是为胭脂离开北京的,她逼着我走出了那一步路。可我上路之后,好像就忘了我是为什么走的。等到我终于想起来时,我又情愿我已经彻底忘记。

神推的手慢慢地从我的肩膀移到了我的背。我背上的肌肉和肩膀一样,也是两侧都打满了结子,只是一侧比另一侧更紧——是那一跤摔的,那一跤把活扣扯成了死结。

可是神推不怕结子,神推的手仿佛生来就是为了解扣用的。她的指尖在我的背上耐心地来回游走着,慢慢地寻找着结子中心的那个小孔——再紧的结子也有孔,然后挑松,理顺,抚平。自从她骑上了我,她的手仿佛就气顺了,从凌厉的少年进入了温和的中年,几乎接近慈祥。她的呼吸在我的脖子上吹着小风,有点儿热也有点儿酥痒。我的脑子想睡,身子却警醒着,汗毛在她的风中轻轻扬起来,又轻轻倒下去,像河滩上的苇草。

后来,她的身子往后挪了一挪,坐到了我屁股上,那是板油堆成的两座山。她的手指开始进入腰部。和肩背相比,腰是轻灾区。脑子是个劳碌的贱货,一刻也闲不住,一种感觉腾出空来,另一种感觉立马占据。不疼的时候,我就开始注意到别的事情,比如她左腿内侧有一颗凸出来的痣。随着她身体的动作,我倒搁着的胳膊时不时地碰触到她裸露在短裤之外的大腿,我发觉她的皮肤像鳗鱼一样冰凉而滑腻,她全身都在流汗。

什么个人啊,长得这样一层皮,流汗的时候,居然还是冰凉的。

她的身子俯得很低,她的呼吸现在蠕到了我的脊椎,像一条细小的蛇,或者说,肥大的蚯蚓。我感觉到有两团肉,在轻轻地蹭着我的皮肤。我知道那不是她的手,因为那肉完全没有力气,是随意的、懒散的、吊儿郎当的自由落体,坠得最低的时候,我能隐约觉出那肉中间嵌着两粒石子。

那两粒石子在我的背上来回摩擦着,我的身体嘭的一声烧了起来。我说的“烧”,是瞬间发生的动作,只有起因和结果,却没有过程,就像是一根火柴扔进了一个汽油桶。当我感觉到热量的时候,我已经是一团任天底下最有本事的消防队也无法扑灭的大火。我肌肉上打着的那一千零一个结子倏地自动松开,筋骨抹去几十年的劳损,一下回到了二十三岁时的弹性和力度。

我的脑子突然短路。

我翻过身来,一下子把她推倒在床垫上,我的嘴飞快地压住了她的嘴。她被我吓了一大跳,身子不知所措地僵成了一团冻肉。

我的舌头刀似的撬开了她的嘴唇,瞬间找到了她的舌头。我发现在那一刻里,她的全身只有舌头是活的,舌头在说着身子听不懂的话。我也听不懂,但我的舌头听懂了。

我不害怕。

我是说,我还不知道害怕。害怕还是后来的事。

她想支起身子推我,几个来回之后就停住了,因为她知道没有用。她虽然有铁掌,但她的铁掌只能解决局部的犯难,却无法应对整体的作乱。在一个起了性情的男人面前,她,就像那一晚的胭脂,是无能为力的。

我脱下了她的衣服。

“胭脂,你真够可以……”

我听见自己喃喃地说。

那个下午发生的事,像一卷部分漏光的胶卷,有的地方清晰,有的地方模糊。

我只隐隐记得我很勇猛。

她虽然和胭脂一样瘦小,但我丝毫也没把她当成瓷瓶,因为她是神推。她的铁掌为她铺过了路,她打碎了当年让我在胭脂面前感受到的一切拘束。

我恣意横行。

那是一种多年没有过的陌生感觉。

她呢?

我不知道。

我的火在燃着的时候,我是不可能看见她的。我也看不见自己。我啥也看不见。我丢失了眼睛,也丢失了耳朵。我整个丢了脑子。等到我终于看见她的时候,我的火已经灭了,我已是一堆炭木。

她赤裸着身子,背对着我,蜷缩在床垫的那头。我发现她的头顶上有一个旋涡。

头顶有旋儿的女人,是犟种。

我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一个传说。

我爬过去,想和她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

屋里的光线很暗,我隐隐看见她的脸上泛着光。可能是汗水,也可能是眼泪。这两种解释都有道理。

我的眼睛耳朵和脑子都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疼痛。原来疼痛没死,只是被欲望暂时压住了。欲望一走,疼痛立刻反扑。

我醒是醒了,却依旧慌乱。

我转过脸去,坐到她身边,给她讲了胭脂的事。

在这个角度我用不着看她的眼睛,那一刻我无法看着她的眼睛。我讲得结结巴巴,毫无章法,在某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上啰啰唆唆,却跳过了一些至关紧要的地方。

后来我终于讲不下去了。用这样一个故事来解释自己的行为,就像是用一把卷了刃的刀,来解释一场失控的战争,狗屁不通,理屈词穷。

我到底还是读过几天书的人,我知道自己的下作。

我住了嘴,用拳头砸了一下脑门。

这不是姿势,我真的用了力气。我的耳朵嗡的一声炸了,我看见茶几飞上了天花板,屋子里到处飘着星星,闪闪烁烁,落下,飞起。飞起,又落下。

她一言不发,坐起来,低着头,慢慢地穿着衣服。先是衬衫(我发现她没戴胸罩),再是内裤,再是先前换下来的牛仔裤和袜子。自上而下,从里到外,从左到右。她看上去镇静,有条不紊,仿佛她的脑子里安着一整套应急程序。

疯狂的女人至多咬你几口,叫你体无完肤,而镇静的女人不用开口,就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我突然想到了她从这里走出去之后可能发生的事。我终于,知道了害怕。

“我也……不知道……怎么……怎么……会……这样。”我语无伦次地说。

她终于穿完了右脚的那只袜子,把袜筒抻平整了,然后用手指梳理凌乱的头发。头顶的那个旋涡对她阳奉阴违,在她的手指经过时俯首帖耳,可手指一走开,就立刻卷土重来。

我从床垫底下抽出一个信封,数出十张五百欧元的票子,塞到她放在地上的那个包里。我脑子里的那个计算器,已经飞快地算过了。她需要跑六十七趟今天这样的路程,她的手要经过六十七个我这样的身体,才能挣到这个钱数。

在这六十七趟路程里,她会遇到几次像今天这样的事?

我打了一个寒噤。

她听见了我的响动,却没有转过脸来,我依旧找不到她情绪的缺口。

她开始收拾那些沿着墙根摆放着的瓶瓶罐罐和盒子,把它们一样一样地收进包里。红外线治疗仪,酒精棉,拔罐工具,按摩油,洗手液……那是她的兵马,被她召集过来,却没有派上全部用场。

“这屋子里的东西,你可以挑一样走。”

我说。

那天我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个事先没有谈好价码、事后不知所措的嫖客,我深陷羞耻的泥潭。可是在恐惧面前,我顾不上羞耻。假如她还不开口,我不知道还会给出去什么。

“随便哪一件?”她问。

她终于开口了。我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她只要开一个小口,我就能把自己缩成一条虫子,一只蚂蚁,爬进那个缺口,慢慢地在她的情绪里咬出一条窄路。

“随便哪一件。”我说,语气低三下四。

她走到那个四层的铁架子跟前,犹豫了一会儿,才拿起了那个裹着豆绿色万寿花纹缎布的画盒子。

“你真会挑。其实,这一屋子都是假货,只有这一件是真的。我请人做过元素测定,是清朝的绢。”

我说的是真话。只是先前说过了太多假话,这一句真话藏在那一堆假话里,像一小片云母混在一大堆沙子里,没人看得清楚。

“只是可惜,已经破了相。”我想起了画上的那块斑渍。

她背起那个饱实得几乎要爆裂的布包,看上去像扛着一爿石磨。走到门口,弯腰穿鞋子的时候,她的身子晃了一晃。她想卸下包再穿,我阻止了她。我跪下来,替她穿上鞋子,系好鞋带。我的筋骨不喜欢这个姿势,泼妇一样地叫嚷起来。我觉得还不够疼。那一刻,什么都不管用,只有疼痛让我舒服。

我发现她的脚很小,三十四码,她的鞋子摆在我的鞋子边上,是万吨海轮旁边的一条舢板。

“我去叫一辆出租。”我说。

她拦住了我。她拦我的时候没用手,而是用那个装着郎世宁花鸟画轴的木盒子。

她背着那个磨盘一样沉重的布包,走出了我的门。她走起路来有点歪斜,右侧的身子略略高过左侧,也许是包的缘故——包是从左到右斜挎着的。

我跟在她身后,我不能让她一个人,横穿过这样长的一条走廊。

在电梯门口,她停住了。我也停住了。空气中有一些咝咝的声响,那是我的呼吸,也是她的呼吸。我们的呼吸在半空相撞,眼睛却没有。

“求求你,骂我……”

我抓住了她的手。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说话,头低垂着,眼睛定定地看着鞋子。鞋带没系好,结子歪向一边。

我真想跪下来,替她再系一遍,可是来不及了。

电梯来了,她钻进去,转过身,背对着我。

就在电梯门即将关上的那一瞬间,她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被电梯截断了,我只听清了两个字。

是“胭脂。”

它摆在那个四层铁架的最下层,混杂在一堆旧首饰盒中间,但我一眼就认出了它。

最先勾住我眼睛的,是盒子上裹着的那层豆绿色的织着万寿花纹的缎子包布,尽管那层绿离我上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又颓丧了许多。上一次我跟它分手的时候,那个绿就已经不是它当年从机子上织出来时的样子了。而现在的绿,离那个时候的绿,又多走了几十年的路。

可是我并没敢在第一眼之后确认是它,因为盒子上拿来当锁栓用的那根签子,已经换了一个样子。从前的时候,那根签子是象牙——一根细细长长、头上磨成一个芽尖的象牙。而现在的也还是象牙,只是我无法认定它是不是当初的那根象牙,因为这根象牙在三分之二的地方断了,断口上粘着一颗小小的粉红色的珍珠。珍珠有象牙没有的色彩和热闹,象牙有珍珠没有的阅历和沧桑,两个挨在一起,却是一种狗尾续貂。

四十八年前,外婆把这个盒子裹上一张防水油布,藏到两块山石之间的一条缝隙里的时候,象牙还是完好的。在那之后,每隔一小阵子,外婆都会找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爬上那座山,把石头缝里的东西拿出来看一眼,再放回去。山安好。石头安好。石头缝里的东西也安好。它们安好了很久,直到五年后的一个秋天。

那次外婆病了,发了一个星期的烧,烧得迷迷糊糊的,突然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个盒子在喊救命。外婆心神不宁,躺不住了,无论如何要去山上看一眼。那阵子外边局势安稳了一些,外婆其实是想好了要把盒子拿回家来的。那天外婆是带着我去的。外婆走了一半的路,身子太弱,实在走不动了,只好支使我爬到山顶。那天我来来去去找了好多遍,我还以为走错了地方。我没有找到那两块石头,我只看见了坡面上一道道白森森的疤痕——那是采石人的铁钎留下的凿印。

外婆和我一起多次上过山,但只有这一次,是我独自上去的。而恰恰就是这一次,东西丢了。东西是在我手里丢的。

从那天以后,我们,我是说我和外婆,就开始了多年的寻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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