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继明,曾任宁夏作家协会副主席,现为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艺术与传播学院教授。小说曾获十月文学奖、中华文学选刊奖、小说选刊奖、中篇小说选刊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等。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一人一个天堂》《堕落诗》,中篇小说《北京和尚》《陈万水名单》《灰汉》《圣地》,短篇小说《月光下的几十个白瓶子》《蝴蝶》《骨头》等。部分作品被译作俄语、英语、德语、西班牙语。
1
秀虎的家在学校的东北角,出了校门先向东,斜穿镇子,再沿唐渠西岸径直向北,骑半小时车子后穿过唐渠二桥,又要沿唐渠东岸骑半小时车子。每次放学后,随着一大半人流向东拐去时,秀虎心里总有些别别扭扭,抬眼望去,东边的景物似乎全都打了卷儿,变了形,没有丝毫吸引力。西边则大不相同,开阔的田野,遥远的地平线,圆顶的清真寺,四四方方的老房子,孤零零的脚手架,一切都是风清月白的样子。秀虎常会问自己,我家为什么就不在西边呢?其实秀虎真正要问的是:我喜欢的那几个女生,陈爱静、李苗苗、候明芳等人,为什么偏偏都住在学校西边?何况今天是本学期的最后一天,接下来就是漫长的暑假,整整五十天时间秀虎将见不到这些人的影子了。
到了唐渠西岸,秀虎立好车子,转过身,要等同一个村子的学良过来,两个人结伴回家。接近中午,太阳还不是一天中最毒的时候,唐渠水已经热腾腾的,土腥味儿蓬勃上升,像灰尘的味道,除了明显的腥,还有隐隐的酸和咸,令人头昏脑涨。秀虎连着打了几个喷嚏后突然生出一个冲动,带着学良去干一件平常不敢干的事情,一时又想不出有什么好干的,心里嘀咕,起码不是急着回家这种无聊透顶的事情。
2
电影院门口,刚才经过时还冷冷清清,此刻却有一堆脑袋。秀虎想,是不是自己的同学?这伙人打算男男女女看一场电影再回家过暑假吗?有没有喜欢的女生在里面?秀虎重新骑上车子,疯狂地蹬向西边。靠近电影院广场的一瞬间,秀虎猛地捏住车闸,顺势折过车头,动作潇洒极了。妈的,几个小鲜肉,初一学生已经这么大胆!秀虎心里正在感叹,一个傻傻的笑容向他靠近过来,他不抬头也知道是学良。不知为什么,小鲜肉们天真的样子,加上学良傻笑的样子,令秀虎突然伤心不已,秀虎发觉自己过早地长大了,比学良和那伙小鲜肉大了许多。正是这个瞬间秀虎想起了一句话:“唐渠已经淹不住心了!”秀虎和学良近来在唐渠里游泳时再三重复过这句话。大人们很喜欢这么说,意思不言自明:唐渠太窄,随便耍耍可以,真正要游泳,还得找黄河。黄河在唐渠以东,并不远,如果有城市那样的楼房,站在楼顶应该能看见。唐渠是一千多年前的唐人挖成的,从黄河里引水,用于灌溉。这一段黄河向北流,唐渠则相反,先向西,再向南。
“怎么办,回家?”秀虎问。
“你说。”在校外,学良习惯听秀虎的。
秀虎假惺惺地抬头看看天。
“游泳?”学良抢先问。
“唐渠早淹不住心了!”秀虎说。
“那就,黄河呗。”学良的声音变小了。
“说话算数?”秀虎问。
“你敢我就敢!”学良说。
两人沿着笔直的唐渠向南骑了五六分钟,过了唐渠三桥,向正东方向又骑了近十分钟,就看见仿佛侧身而卧的黄河了。黄河是河,唐渠是渠,到底大不相同。东岸和西岸俨然像两个世界,看上去几乎有些势不两立。秀虎把目光从东岸缓缓拉回来,用担忧的眼神看看学良。这眼神让学良想起了另一个人,秀虎的爸爸。父子二人看人的眼神真是太像了,标准的把人看扁的眼神。“你敢我就敢!”学良心里很不服气,嗓门很大。秀虎怪怪地一笑,盯着学良的眼睛说:“你不觉得这儿太宽吗?”秀虎推着车子继续向北边走去,看架势要去找窄一些的河段。学良跟过去时又不能不佩服秀虎了,佩服秀虎此人到底厉害,有冒失的时候,常常也很冷静。随后学良换个角度想,我的学习总比他强,他的作业总得我帮忙吧!学良想起刚刚学过的地理课本上讲过,黄河一出青铜峡,不再向东流,而是向北,流入内蒙古再向东,再向南,最后向东直奔大海,形成了著名的河套平原,于是学良大声问秀虎:“喂,你说黄河现在为什么向北流?”秀虎故意乱说:“撒尿也有朝天的时候,你说为什么?”很快就找到了较窄的河段,比宽处至少窄了一半。再往前就是新落成的黄河大桥,大桥的两端由高向低渐次降落,隐没在无边无际的稻田里了。
“这儿怎么样?”秀虎问。
“没问题喽。”学良答。
3
黄河两岸都有漂亮的林带,不宽,但长,黄河一样长。林子以白杨树为主,全都高耸入云。其次便是绿色的柳树和灰色的沙枣树了。秀虎把车子靠在一棵较小的白杨树上,开始脱衣服。衣服放在哪儿?秀虎四下里望了望,心想,不必担心,可以把衣服和书包一并挂在车把上。学良立好车子,先去林子边上,对着稻田那边的蓝天撒尿,手上一抖一抖。秀虎看一眼学良,笑了笑,故意走过去靠在学良边上,也朝着高空撒尿,两个人开始比赛,谁尿得更高。学良早早退出比赛,去脱衣服。秀虎尿完,先下了河,一入水就知道,黄河到底是黄河,哪怕在浅浅的岸边,水流也很不客气,带着逼人就范的力量。秀虎抓住一丛被河水压斜的芦苇,心想,早知道唐渠和黄河不同,但区别在哪里,不下水还真的说不清,扑向身体的每一滴水都在表明,黄河是黄河,不是唐渠。“唐渠已经淹不住心了!”现在看来这话真有些不自量力,而且很矫情。秀虎严肃地打量着河东岸,抵制着来自东岸的淡淡的敌意,目光从南边徐徐移向北边。秀虎知道,顺着激流游过去,上岸的地点肯定不在正对面,而在接近大桥的某个角落。学良随后也下了水,大半个身子陷进水里后,他急忙停下来,打算等秀虎带头。学良脸上变得火辣辣的,他立即明白,正午的热风贴着柔软的河面吹过来,热度虽有减弱,却通过波浪的频频折射,近距离地扑打着脸。
勇敢地游过去还是乖乖回唐渠? 秀虎暗暗问自己。不过,在做出明确回答之前,秀虎已经松开手中的芦苇,借着水流的推力轻轻荡出去了。一眨眼就游了十几米,秀虎想,刚才幸亏没打退堂鼓,黄河是用来游的,不是用来看的。顺着稳健的水流游过去,身体轻得像鱼一样,感受真是美妙极了。秀虎完全可以游得更快一些,只是为了迁就学良才特意放慢了速度。学良的感觉也很好,轻松自如,信心十足,始终跟在秀虎的身后。学良的泳姿和秀虎也是一模一样,都是这一带平原上最常见的泳姿,单一的看不见的狗刨,很像鸭子凫水,看上去平平静静,底下却是手刨脚蹬,一派忙乱。
4
接近河中央,情形变得复杂了,游了半天,东岸那些树没有变大反而变小了,极像课文里的插图。紧接着眼里只剩下白色浪花,生生灭灭的白,无穷无尽的白。东岸没了,东岸完全消失了。快快回头一看,西岸也没了。好像两边的岸都掉下去了,只剩下一条没岸的大河,高高地悬在空中。这个错觉令秀虎心里一惊,身体立刻重了几倍,直往下沉。妈的,慌个屁!秀虎急忙骂自己。这一骂相当管用,身体稳住了,浮起来,回到水面。秀虎想,我都这样,学良行吗?秀虎回头找到了学良,想对学良大喊一声,嗓子眼发干,发不出丝毫声音,故意喝了一口水,咽下去,润了润嗓子,再喊:“别看前面,只管游!”学良听见了,知道秀虎此刻有多么紧张,想大声回答;“我没事,别管我!”同样发不出任何声音,倒不是因为嗓子眼发干,而是实在顾不上,怕说话分心。
秀虎没听见学良的回答,扫一眼身后,一缕头发遮住了眼睛,头发缝里滑过一个小黑点,这才放心了。给好学生学良做榜样,让学良以后考进清华北大,给村子争光,这个故意强调的念头令秀虎精神倍增,双臂的划动重新变得沉着有力。只是不知不觉恶心起来,仿佛四周都是脏水,无边无际的脏水。闷头又游了几分钟,忍不住看向远处,终于又有了岸,岸回来了,如一根松驰的琴弦,在风中飘荡。但是,恰在此时秀虎确切地想到了死。原因是,死的距离比岸的距离更近。比较起来,死更可靠一些。死是一件及时出现的礼物。死就死吧,秀虎听见了这个声音,很委屈,很倔强,有横下心交出自己的味道。死,说来就来,如一张网,从极近极近的高处落下来,像是从高处来,又像是原本就在身体里。束手就擒的秀虎看见了人世间最后一样东西:镇上的电影院。准确地说,是电影院的尖顶。电影院原先是政府礼堂,有好看的尖顶,每天早晨秀虎骑车子从唐渠西岸拐进镇子时,首先看见的就是电影院的尖顶。尖顶附近的天空像一张大大的脸,如果是晴天,再加上几抹微云,就有那么一种微笑,少到极限的微笑,似乎更接近冷酷和无情。此刻那种微笑却很温暖,只剩温暖,而且近在眼前,就在十米之外。紧接着秀虎又看见了一个情景,如同中了尖顶的暗算:像爸爸那么老的秀虎和像妈妈那么老的候明芳,两人手拉手,笑容满面,正款款走向电影院。是候明芳而不是秀虎此前更喜欢的李苗苗或陈爱静,这很奇怪。候明芳也漂亮,只是肤色偏黑,秀虎曾经有些嫌弃的。“还没和候明芳看过一场电影!”这个声音之后秀虎的求生愿望有了复苏的迹象。又坚持了几分钟,岸和岸后面的山慷慨地凸出水面,像一把大椅子,安放在天和地之间。还有树,高高的白杨树,矮矮的柳树,更矮的沙枣树,各是各,很好辨认。学良呢?差点把他忘了。秀虎赶紧回头找小黑点,竟没找到。
“学良!”秀虎喊。
这一喊,小黑点隐隐冒出水面。
“救命!”学良喊。
学良的声音虚弱极了,令秀虎不能不打起精神。
秀虎大声喊:“等我!”
秀虎一眨眼就游到学良身边。
学良看见秀虎的影子后,身体一纵,扑向秀虎。学良的两只胳膊,蚂蟥一样灵活地缠住了秀虎的脖子,而且,学良使出全部力量向下摁着秀虎,意志明确地要把秀虎摁进更深的地方。和学良一同急速下坠的过程中,秀虎觉得整条黄河,整个世界,包括学校、镇子和电影院,一律压在头上面。秀虎紧张极了,试图推开学良,死活推不开,只好狠狠地掐了学良一把。学良并没有感到丝毫疼痛,不过,学良略微明白,秀虎用手语给自己说了一句话,一句很重要很重要的话,学良的脑子马上变清醒了,想起了救人者和被救者一同淹死的例子,原因就是被救者死死抱住救人者不放。学良实在不想松开秀虎的脖子,但还是松开了,狠着心松开了。学良心里的顽固仍然在,变成迟迟不愿散开的一个梦。稍后,绝望的学良发现自己的一只手在秀虎手里,自己的双脚也正熟练地配合着秀虎。两人以惊人的一致性踩着水,又像是被谁托举着,毫无阻拦地回到亮堂堂的水面。从下到上像一条垂直的甬道,底下是无底的苦涩的黑暗,上面是满溢的香甜的阳光。
接下来两人一左一右,始终保持着一张课桌的距离。两人都需要这样的距离,有另一个人在身旁,无论如何都觉得踏实,死也踏实。秀虎重新想起了电影院的尖顶。这次是专门想的,想尖顶附近的笑脸的样子,还有黑美人候明芳的样子。大概还剩一百米的时候,想什么都没用了,水越来越冷,头越来越重,恶心的感觉越来越强,只好再想某个亲人,就想起了爷爷,爷爷读过一些书,秀虎一耍孩子气,爷爷就说:“你十二岁了,不简单,古人说男过十二当有夺父之志。”以前秀虎很讨厌这句话,觉得古人净说瞎话,十二岁的一个人哪会有夺父之志?此刻的感受却大为不同,真的认为一个男孩到了十二岁的确不简单,能做很多事情,甚至能做一些大事情。靠着这个念头秀虎坚持游完了最后一百米。令秀虎大为光火的是,即将上岸的时候学良超过他,游到他前面了。学良早早站在浅滩上,扬扬得意地看着秀虎。秀虎的双脚落在软软的沙子上时,觉得再走一步路都很难,骂一句脏话的兴趣都没了。学良转过身,独自上了岸。秀虎一矮身,完全隐入水中。“秀虎!”学良大声喊,声音里并没有多少担忧。秀虎在水底下独自品尝着活下来的滋味。学良已经躺在岸边,张开四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上岸的时候秀虎的双腿几乎挪不动,肩上好像还扛着一个人,磕磕绊绊走到学良身边后,先跪下,再趴在烫人的硬土上。
5
学良只躺了三五分钟就坐起来,低头看自己左侧腰部。学良狠狠拍了秀虎一把,说:“我操,你看!”秀虎看见学良的腰间有一片瘀青,瘀血十分醒目。“你狗日的真够狠的!”学良小声说。秀虎重新躺下,身子一动不动。学良盯着秀虎闭紧的眼睛问:“喂,让我爸我妈看见了怎么说?”秀虎不吭声,学良问:“聋了还是哑了?”秀虎突然坐起来,凝视着河西岸。不说话的秀虎让学良很心虚,于是,学良悄悄改变了自己的语气,暗含乖巧地说:“秀虎,刚才我幸亏放开了你的脖子。”秀虎只是盯着西岸看,不理学良。学良说:“喂,秀虎,刚才在河里浪把我的蛋打疼了,你信不信?”秀虎转过脸,上下打量着学良,终于露出黄牙,嘿嘿嘿笑了。学良低头看一眼自己,也大笑起来。两人越笑声音越大,越笑越想笑。笑够了之后又都重新躺下来,陷入深沉的安静中。
有硕大的蚊子从近旁的稻田里飞过来,落在他们身上,他们不赶,也不打。他们淡淡地看着蚊子逐渐变肥变红,翅膀轻一下重一下,想飞走却又舍不得离开。最后,他们吹一口气,让半饱的蚊子飞走。学良说,去吧,吃得太饱就飞不动了。头顶又来了七八只蜻蜓,拥挤在一起,既不散开,也不飞远,就像在故意招惹他们。其实他们很了解蜻蜓的习性,一到大中午就成群结队飞出来,专门在安静的低空飞舞,最喜欢在道路上空飞舞。村里的孩子总爱一人折一根树叶繁多的赘枝,追打蜻蜓,有时还会比赛,看谁打死的蜻蜓多,还必须是完整的尸体,头脚分开的不算。蜻蜓们总是这边被打散,迅速在那边聚拢,仿佛惊慌失措是一件好玩极了的游戏。越是大热天,蜻蜓越多。秀虎曾是打蜻蜓的标兵,但此刻他一点儿兴趣都没有。没力气,也不想那么残忍。他很后悔打死太多蜻蜓。学良则微微闭上眼睛,仔细回忆刚才的某一瞬间。“救命!”思前想后,学良认为自己当时没办法不这么喊。他知道秀虎以后免不了会反复笑话自己的,甚至会笑话一辈子。
“饿死了,过吧。”秀虎说。
“我不敢了,你自己过。”学良实话实话。
“我过,那你呢?”秀虎问。
“我等着,你骑车子过来给我送衣服。”学良脸红了。
“凭什么?”秀虎笑了。
“以后帮你多写作业嘛!”学良说。
“哪有以后,下学期我出门打工!”秀虎说。
“真的?带上李苗苗?”
“李苗苗跟我有狗屁关系。”秀虎的语气很坚定。
学良有些意外,问:“换了?”
秀虎不接话,径直凝视着右侧的大桥,桥上车来车往,能看清一辆大卡车的车厢里站着七八头黄牛,全都高昂着头,美滋滋的。
学良问:“你敢精勾子过桥?”
秀虎说:“我啊,不敢。”
学良说:“我也不敢,羞死了。”
秀虎说:“那就只好游回去喽!”
学良说:“你游回去,骑车子把衣服给我送过来。”
秀虎斜一眼学良,大笑一声。
学良说:“哎呀呀,算我求你了!”
学良依然高看秀虎,相信秀虎还能游回西岸,这让秀虎好感动。秀虎很想大胆承认自己同样没勇气游回去,却硬是忍住不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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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良站起来朝稻田那边走去。
和西岸一样,东岸也是先有林带,再有稻田。稻田里的稻子半黄半绿,近处绿,远处黄,越远越黄,大片大片的嫩黄,像画家刚刚完成的油画,颜料还是湿漉漉的,有一种阳光也望尘莫及的震撼力。稻田中央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村子,明显是新农村建设的成果,家家都是一模一样的格局,所有的房屋都是相同的模样,排列整齐,一律冷冰冰地背对着黄河。村里的树都还很小,最高的树,高不过房顶。
学良说:“去村里借衣服吧。”
秀虎问:“精勾子借衣服和精勾子过桥有区别吗?”
学良说:“碰着女人躲起来呗。”
秀虎问:“碰着男人呢?”
学良说:“碰着男人不用害羞,实话实说,开口借衣服。”
秀虎说:“我看偷比借好。”
学良说:“大中午,家家有人,怎么偷?”
秀虎说:“我不信家家有人!”
走进深厚宽绰的稻田,一个神奇的效果出现了,高高的稻子刚好超过了他们的肚脐眼。仅仅因为这一点,他们也愿意永远在稻田里走下去。田埂上铺满农民们从稻田里薅掉的杂草,有旧有新,有些早就被踩烂了,肥软又冰凉,赤脚走在上面,一弹一弹,渐生醉意。只是,没完没了的麻雀令他们很生气,越是到了稻田中央,麻雀就越多。每走一步,都会惊起一堆灰不溜秋的麻雀。麻雀们藏在稻田的每一个缝隙里,在即将被脚尖踢着的一瞬间才会冷不丁飞起来,却并不飞高,只是停在他们的头顶,如同被稻田里的磁铁吸住了,根本没办法飞高,等他们刚刚走过,便急切地落了回去。这情景他们当然熟悉,远远望去,像一条滚动的褐色缎带,有一种威风凛凛、独步天下的气派。突然,两人恶作剧地奔跑起来,麻雀们臭烘烘的翅膀像刀子,几乎割着他们的脸了。两人跑一跑走一走,始终都甩不掉讨厌的麻雀。不过,挨近村子的时候,麻雀的数量成倍减少。
稻田和村子之间隔着一条三米宽的排水渠,渠边长满半人高的芦苇,相互交缠在一起。最东侧最靠后的一户人家成为他们的目标。院墙是普通的砖墙,比大人的身体略高一些。漂亮的砖房集中在院子西侧,东侧是几间低矮的小土房子,应该是茅房、鸡窝什么的。秀虎和学良蹲在稻田边上安静了两分钟,便下渠,拨开芦苇走过去。秀虎捡了一颗小石子,侧身抛进院子。小石子显然落在水泥地上了,声音清脆,当当当弹向远端,先把秀虎和学良吓了一跳,两人急忙蹲下身,准备逃回稻田。
“嗯哼,谁啊?”
好苍老的一个声音。
秀虎心里一紧,想起了自己的爷爷。
“外面是谁啊?”
学良看了看秀虎,意思是,你看,有人吧。
秀虎的脸色有些阴冷。
半分钟后,秀虎决定回黄河那边去,回到黄河边上再想过河的办法,不相信就没有过河的办法。两人重新走在深广无边的稻田里,因为麻雀的前呼后拥,速度不能不快,但也快不起来。没走多远,秀虎就气喘吁吁了,瘫坐在田埂上,额头上汗淋淋的,有点吓人。学良紧挨秀虎坐下来,不好意思多看秀虎的脸。
秀虎干脆躺倒在田埂上。
学良问:“秀虎你打什么主意?”
秀虎说:“天黑再回家。”
学良喊:“我爸我妈要急死的!”
秀虎说:“急死活该!”
学良说:“我操,你怎么说话的?”
秀虎瞪着学良,面露凶光,又不仅仅是凶,还是凶的反面,是脆弱,是孤单。学良突然看明白了,这才意识到自己错了,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自己一回家就能看见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弟弟妹妹,而秀虎,秀虎家里只有秀虎和爷爷两个人,奶奶早就过世了,爸爸妈妈带着弟弟在广州打工,几年才回家一趟。
学良说:“秀虎,对不起。”
秀虎说:“少来这一套。”
7
睡够了之后,学良坐起来,眼神微微发亮,弓着身子看秀虎,秀虎还在打呼。学良悄悄站起来,抬高双脚走向村子那边。在刚才一大步跨过来的那条臭水沟旁边,学良跪下来,弯下腰,双手穿过表面的一层清水,用力插进黏稠的泥沼,掬出一大捧黏黏的黑沟泥。正如学良希望的那样,沟泥又黏又黑,非常理想。学良坐在草丛中,用力叉开双腿,把黑泥抹在两腿间,抹在膝盖以上肚脐眼以下,抹了前面,再抹后面,前前后后都抹黑后,意外发现,只剩下小鸡鸡了。强光之下,它像一只蚕,可怜巴巴,瞅着它,学良禁不住笑了。这一笑,它竟兀自大了起来,变成翘翘的样子。学良低头又瞅了瞅,才抓来半把泥,将它缓缓抹黑。之后,学良挪到一旁干净的草丛中,躺下来,准备晒干后再抹一层。大概是正午两点,阳光能把皮肤晒出水泡,一只细腰长腿的蚂蚁爬上肚皮,似乎烫着了脚,一癫一癫的,一时乱了方寸。学良伸开手掌,平平地罩在它上面,它便静止不动了。学良借此推断稻田里藏着那么多麻雀,肯定不是在偷食而是在乘凉。学良有些得意,心想,待会儿见了秀虎,一定要考考他,稻田里的麻雀是在偷食还是在乘凉?
学良穿着黑色短裤回去了。
学良猜,秀虎肯定还在打呼。
但是,秀虎不见了。
学良大声喊:“秀虎。”
学良更大声地喊:“秀虎!”
“王八蛋你给我出来!”学良的声音里明显有了慌乱。漫无边际的寂静有强烈的压迫感,令他呼吸困难,全身发抖,几乎要哭了。
学良一刻都不敢停留,拼命向黄河那边跑去。穿过林带,来到河边,学良一眼就看见空荡荡的河面上漂浮着一捆翠绿的青草,青草前方有一个闪闪的小黑点,两者都是不慌不忙顺流而下的样子,不过学良很快就辨认出小黑点是一个人,小黑点的速度更快,而且,小黑点的方向不是遥远的大海,而是黄河对岸。
“秀虎加油!秀虎加油!”
学良半蹲在岸边,轻声喊。
随即学良听到了另一个声音,很吓人,来自很近的地方。原来是他本人在哭,他的嘴巴似乎被别人控制了,一扁一扁,发出一种未曾有过的哭声。隔着泪花,学良坚信秀虎游过去后会马上骑上车子过桥来给自己送衣服的。紧接着,学良又问自己:我为什么不赶在秀虎之前跑向河对岸呢?我这不是穿着短裤吗?
学良真的朝大桥那边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