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镇处于城乡结合部，与市里有所不同；羊肉馆也别具一格，当街一个L形的柜台，贴墙有一个长型不大的木柜架，里面摆放在各种品牌的酒，黄酒居多。柜台上面还放着一个煮黄酒的器皿（天冷可以温酒），装有龙头，可以随时倒出酒。附近的闲人，在完成老太婆交代的家务事之后，便三三两两地聚上一桌，每每花上百十来块，一碟花生米，一盘白切羊肉，就着黄酒便能有滋有味地吃起来。一顿光景之后，夹着香烟，打个酒嗝，空气中都飘着那独有的酒香味，甭提有多满足。来这里的几乎都是本地人，他们除了退休金，还有不可小视的房屋出租。
我起初来这里打工时，曾在镇上“乐惠”羊肉馆里当伙计，对于一个刚从乡下来的人说，诸多事物都不知晓，掌柜的说我样子木讷，就在店里做些打杂的事。虽不怎么劳累，但总有些单调、无聊和委屈。掌柜的是一个精打细算、非常精明的女人，时常对我没有好语气，叫人如何“活络”。只有孔先生到店，才有心情随众笑几声。
孔先生是名从外地考入这里来的教师，五十来岁，身高一般，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镜片每年似乎都要厚一圈，藏青色的裤子洗得有些发亮，脚上三接头皮鞋起了好多皱褶，人造革的公文包鼓鼓囊囊，装的都是些备课资料及学生作业。听人背地里谈论，他曾经在一所很有名气的中学教书，因生性耿直，不会溜须拍马，被贬到这里职业学校，落得这般光景。旁人问起是否有此事，他一概不作答。
据说他除了教书，还要走访入户、信息录入、文明创建、双高双普、校刊专栏、关注App，做各种调查、造各种档案、填各种资料，迎各种检查……仿佛无所不能、无所不包，人们私下里又把他唤作“老包”。象我这种从外地来打工的人，对孔先生还是有点敬畏的，因为他是有大学问的人。但也有对他轻视的闲人，他们不用工作的收入比老孔要多的多。也有人说什么“老师的工作最好，一天两节课，红包收到手软，家长请客时间排满。”他们照例是要哄笑一番的。
孔先生是戴着眼镜喝酒不点羊肉的唯一的人，一小碟花生米，一小碟酱瓜，一碗黄酒。 他一般周六会来坐上半个小时。他一到店，所有人都看着他笑。
“老孔，听说你又惹事了！”有人叫道，他不回答，对柜里说，“老规矩，外加一碗酒”。
有人故意高声嚷道，“你一定又体罚学生了！”这下孔先生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污人清白？我前几天亲眼见你赔张家三千块，因为用戒尺打了一下孩子手掌心。”
见涨红了脸的老孔，争辩道，“张家小子不好好学习，反而学着抽烟、赌博，…..老师教育学生，用戒尺轻拍掌心，能算体罚么？”接着便是一些难懂的话：什么“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什么“成才先成人”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又多了些快活的气氛。
喝过半碗酒之后的孔先生，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先生，你当真以前在xx所中学教过书？”老孔看着问他的人，只是不说话。众人接着又起哄道：“你怎么到现在连套房都没买？教书这么多年”。（孔先生一直是租房）老孔立刻显出颓唐不安的模样，脸上布了一层灰色，嘴里念着话，这回可全都是“教师也是国家公务员，收入也不算低”……之类。在这时候，众人又一次哄笑起来。
老孔就是这般让人快活，可是没有他，也觉得无所谓。反正每年师范学院的毕业生有的是，想做老师的大有人在。连镇子上做直销的一些人都觉得自己要是教书都不比老孔差。
有一天，大约是放寒假的前几天，掌柜的结好客人的账，关上抽屉，忽然说道：“这段时间怎不见老孔，我许久没有买酱瓜了。”我这才觉得的确很久时间没有见孔先生来了。
一客人答：“他不会来了？……被开除了呢。”
掌柜的说，“他又犯事了？”
“他总是那样固执，仍旧去管教学生。这一回，是自己昏了头，王家儿子打架闹事、欺凌女女生，他竟然把那孩子在自己的办公室关了一节课，还要写反省，在班上检讨。他家的脸面，岂能受得了这般？”
“后来怎样？”
“先带礼登门道歉，接着还是停职反省，再就是通报批评。”
“再后来呢？”
“王家仍就不满意，非要深究，学校无法，只好将他开除了事。”
“开除了怎样呢？”
“怎样？……谁晓得？他不当老师，还能做什么？”
一旁的人接话道：“是啊，他那样的人，读书读傻了。王家岂是好惹，从孩子读幼儿园到现在，熟知他家的老师都绕着走，大人骄横跋扈，孩子不学无术，无奈才把孩子送到这里职校。自己是土豪，上面又有人，镇上的干部都敬他们三分哩。”
掌柜的也不再问，众人吃好便各自散了。
冬至到了，北风一天冷过一天。南方的冷与北方的冷不一样，南方是湿冷，冷到骨子里。晌午过后，这个点是没有客人的。我裹紧衣服，靠在墙边伏在桌子上，打着盹。大家渐渐忘了老孔。老孔虽让人快活，但没有他，别人日子也照样过。
直到某天飘着雪花的晌午，一个从外面旅游的人回来，神秘地说道，“你们知道吗？老孔去了沿海一所私立学校，年薪几十万，足足是他以前四五倍哩。那里的家长挺客气，还送了他一根戒尺，说什么孩子若不听话只管打。”
话音未落，就有人立马跳将出来，痛心疾首地说：“外面人怎能这么顽固不化？孩子要用爱心去感化，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用戒尺来管教学生，是老师无能的表现啦。”
众人同声叫好!“如若敢打骂我家孩子，定叫他吃不了兜着走。孩子要顺其自然，长大后自会懂事，用爱关心的孩子，才能健康地成长。”大家照例又是哄笑一番，又有了以前的快活。
今路过此镇，呵呵，不由回想起那时。如今小镇高楼耸立，却不见那些当街店面，只见不远处有几个学生模样的叼着香烟斗地主。
作者：熊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