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彝族是一个崇尚万物有灵的民族,所以,敬畏鬼神,也就成了彝人生活中的一部分。考虑到这点,我将要叙述的故事也就有了一定的合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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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归根,回山区老家安享晚年,这个念头七年前就已经产生。
当时周建社刚从县政协副主席的位置上退休。一下子清闲下来,没有会议参加,没有文件可看,没有报告可作,没有调研可做,没有人来汇报工作,一下子被人忘却了似的,不仅无所事事,而且无所适从,于是就有了坐吃等死的想法。想法一出,睡眠自然就不好了。常常失眠,辗转反侧地折腾,弄得老伴怨声载道,扬言着要分居。但说归说,一点分居的举动也没有。这在周建社的预料之内。做惯了家庭妇女,习惯了夫唱妇随,谅她一个婆娘家也兴不起什么大浪。所以周建社不愿跟老伴一般见识,反而做出虚怀若谷的样子一笑置之。这时候,当领导的感觉又回到了身上。心想,这才是领导风范,这才是一家之主。
但还是失眠,不仅辗转反侧,而且还经常在半夜里开灯看报。周建社出身于偏僻闭塞的子地米彝族山区,吃荞粑粑烧洋芋长大,但赶上好时候,解放后读过扫盲班,虽说识字不多,但记性好,又在官场混了多年,无师自通地也能把报纸看个大概。过去看报,是为了作报告。现在看报,却纯粹是为了对付失眠。但惯性使然,看完报纸后还是忍不住想发表意见,于是就自顾自地发起感慨来。起先,老伴还报怨几句,但后来,不抱怨了,反而睁着迷迷糊糊的老眼听他讲,时不时还作出嗯嗯呀呀的回应。因为老伴知道,周建社发表完高见后,也许就能入睡了。
果然,才一会儿,周建社就鼾声如雷了。
但周建社睡着了比失眠还痛苦。因为周建社常常做梦。在位时,忙于公务,忙于应酬,生活充实得连梦都无法插足。偶尔做梦,也是一些美好风光的事。现在退休了,清闲了,梦却多了起来,存心不让人闲下来似的。更要命的是,梦中的情景常常使人高兴不起来,甚至于怒火中烧血压升高。
比如这次。在梦中,周建社也就是县政协周副主席正在拉乌乡会议室的主席台上作即席讲话。这是他的拿手好戏,顺口讲来,头头是道,文件或报纸上的精神通过他的嘴一过滤,就变成了一些通俗易懂的比喻和土语,常常把会议弄得笑声不断,其语言效果,是其他知识分子干部无法超越的,至少周建社是这样认为。要不然,“第一嘴”的绰号也不会落到他身上。
在梦中,周建社清楚地记得,乡人大主席普翠花就坐在第一排正中的位置。普翠花曾经是周建社的老相好。好上的原因很简单:周建社在当时叫做区现在叫做乡的迷白么当区长时,与普翠花住邻居。而普翠花又是一个有点看样的当地彝家姑娘。好上后普翠花常常感叹:门挨门,一墙之隔,缘份啊,想让我俩不相好都不行。当时普翠花是广播员,属临时聘用人员,朝不保夕的很有危机感。也许,这就是普翠花的真实动机。但普翠花又从来没有表现出有这个动机,这就让周建社非常非常地感动。他们做了一年邻居,也神不知鬼不觉地相好了一年。这期间,普翠花也顺理成章地从三个聘用人员中脱颖而出转为正式干部。这是周建社的功劳,但周建社从来不说破,就生怕玷污了普翠花的感情。当然,我们也没有理由怀疑普翠花的感情。因为周建社也的确有吸引普翠花的地方,虽然长相不怎么样,肥头大耳矮矮胖胖的,但滔滔不绝有板有眼的口才却是大家公认的。要不然,就无从解释普翠花后来结婚生子直到变成现在的中年妇女,与周建社没了往来却一直对他崇拜有加的原因。
但在梦中,却是另一番景象。周建社清楚地记得,自己讲着讲着,竟然没了词。记不清是该讲核桃种植还是蚕桑种植。他想拿出笔记本来翻看一下,又怕有损于“第一嘴”的称号……突然间想起来了,刚才自己在讲水稻条栽的问题。于是喝了几大口茶,清了清嗓子准备接着讲,却见坐在下面的普翠花频繁地撇嘴。撇嘴是她的习惯,表示一种厌恶情绪。看样子,她也开始厌恶自己的讲话了。意识到这点,周建社心恢意冷得要命。他想说,难道你忘了我是县上第一嘴吗?但又怕影响,于是环视会场,却见参会者个个昏昏欲睡,不禁大怒,立即拍案而起……
结果可想而知。周建社从睡梦中惊醒,极不情愿地又进入到漫无边际的失眠之中。
面对老爸的痛楚,做生意的儿子很不以为然,说:典型的退休综合症外加失落感,要不就是闲的,像我,整天忙得四脚朝天,想失眠都没有时间哩!
听了儿子没心没肝的话,感情上接受不了,还骂了儿子几句,但心里却一下子茅塞顿开,产生了落叶归根回老家盘田种地的打算。
也许,有点事干,劳动劳动,累了,就睡得着了!骂跑儿子后,周建社捧着水烟筒一边吸一边说一边摩拳擦掌欲欲跃试,恨不得立即卷铺盖回老家。
但老伴这时却不愿夫唱妇随了。老伴说,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我还要照料孙子读书呢!
教书的儿媳也说:就要小升初了,是最关键的时期,千万不能受影响呢!
想想也是,孙子的学业毕竟比自己的失眠重要。于是又大将风度了一回,还故作幽默地背诵起毛主席语录:只要你说得对,对人民的利益有好处,我们就照你的办……
但今天,七年后的今天,周建社真的要叶落归根了。这与照料孙子读书无关,因为孙子已经上大学了;与失眠无关,因为周建社很少失眠了;与无所事事无关,因为周建社迷上了到老干部活动中心打门球,近期又安排了一个风韵犹存的寡妇婆跟他学打球,感觉正好着呢。
但与什么有关呢?
3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普翠花突发脑溢血,死了。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周建社停住打门球的动作,愣怔了起来。直到别人催促,才把这个打球的动作完成,可惜用力过猛,本来可以进洞的球远远地滚开了。玩伴们都有点奇怪,说:不就是死了个人吗,至于这样伤感?
她是一个难得的彝族干部啊,就这样死了……
她还是一个非党、妇女干部呢!你在位时,怎么不提拔人家?玩伴们打趣说。
回家的路上,周建社还在想,肯定是喝酒太多……唉,这个普翠花,就是太重情义、太豪爽了,也不分什么人,敬酒必喝……又在心里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虽说不是夫妻,但毕竟相好过,你要死,也该向我报告一下嘛!但又想,她肯定是走得太突然,来不及向我报告……这样想着,便想到了生命的脆弱和人生的意义上来,不由得嗟唏不已。
直到晚上睡觉,周建社也没有缓过神来,怔睁着两眼望着暗夜里的虚空尽情释放深藏在内心深处的离绪愁怀。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老伴起床后,才迷迷糊糊地睡去,却梦见普翠花从窗外飘然而至……
这是一个荒诞离奇的梦境,但却那样地真实。周建社清楚地记得,当普翠花从窗外飘然而进时,自己就想,这是个梦,不是真的,并努力地挣扎着想醒过来。于是就醒过来了,却见普翠花衣衫蓝缕蓬头垢面地站在自己床前。
这是普翠花吗?周建社似乎听到自己在内心深处发问,同时看到自己脸上慢慢堆积出一副既诧异又惊恐的表情。
自己咋会看得到自己的表情呢?周建社疑惑地想。
这时,普翠花虚无缥渺地忽闪了几下,终于站稳,并还原成人形后,才面无表情地说:我死了,向你报告一声。
我知道!周建社略微顿了一下,又补充说:我也是刚刚听说。
看着普翠花这副邋遢样,周建社颇为不快,正想说点什么,却见普翠花哆嗦着身体双手掩面而泣,乱发上沾沾连连的草屑也乘机纷纷扬扬地洒落。周建社忍不住双眉紧蹙,一副厌恶的样子说:人生自古谁不死?可是呀,就算死了,你也是堂堂皇皇正科级的鬼魂,这样子来向我报告,简直是岂有此理!
普翠花抬起头来,绝望地诉说道:老领导呀,我何尝不想收拾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来见你。但我苦啊,我的灵魂回不了祖灵之地,只好四处游荡,成了孤魂野鬼处处受驱赶,处处受诅咒。我是无处藏身呀,才想到来找你。
回不了祖灵之地?周建社奇怪了,问:难道毕摩没给你念指路经?
那是啥子毕摩哟……普翠花怒火满腔地说:纯属假冒伪劣!既不是家传,也没有拜过师,法器又不是大毕摩施过法的那种,指路经到是会念,但念了白念,没有一丁点法力……呜呜呜,害得我好苦哟……
周建社似乎明白了。这几年发展民族文化旅游,彝风彝俗尤其是毕摩祭祀活动一下子成了吸引专家学者和外来观光者的东西。适应这种需要,原来在暗地里躲着搞祭祀活动的毕摩终于又成了光明正大的职业。但家传或师传的毕摩终究有限,破除迷信加上闹文化大革命时期又断了传承,所以,毕摩一直处在供不应求的状态。何况,有人来观光,但不一定有祭祀活动给人家看,于是,表演性质的祭祀活动也就应运而生了。既然有误工工资可拿,有公家饭可吃,少数几个能唱会说还会跳的也就在半推半就的情况下挤进了毕摩这个行当。本意是应付一下观光者,但应付去应付来,自己也应付进去了,还真拿自己当毕摩,装腔作势地主持起真正的祭祀活动来。所以,周建社知道,普翠花碰到的那个毕摩就是这一路货色了。
形式主义害死人哟!周建社由衷地感叹。
也许,自己应该安慰她几句。心念至此,正要开口说话,嘭地一声,卧室门被推开了。周建社一下子醒了过来,却见阳光满室,客厅里传来碗筷的声音。原来已经是午饭时间了。
老伴伸手在周建社额头上摸了摸,说:没病呀,怎么睡起懒觉来了?
吃着饭,周建社还在回味梦中的情景。他想,普翠花的灵魂没有去处,一定还躲藏在我家里。但不知道她会依附在什么物件上。如果知道,可以摆点酒食供奉一下,以免她作祟于家人。又想,我怎么会信起这些了?心里的另一个声音立即反驳:我是彝人嘛,为什么不信这些?——是啊,我想不信都不行啊!周建社差点把这句话感叹出来。但又想,这样的灵魂恐怕不能供奉。因为她已经成了孤魂野鬼,也许还会变成恶鬼……哎呀呀,真是了不得,看样子祸祟就要降临了……
看着周建社一副心神不定想入非非的样子,老伴误以为他在想门球场上那个寡妇,就醋意十足地咕哝说:真是越老越不正经,一个寡妇婆就弄得你这样子……
周建社没好气地更正道:是我打门球带的徒弟。说过多少次了,你还胡乱猜疑个啥子哟……
儿媳不想搅这趟浑水,识趣地低头吃饭,充耳不闻的样子。
这日子没法过了……老伴不管不顾边吃边继续唠叨。
没文化的家庭妇女!周建社在心里鄙视地想。于是,一个很温馨的念头涌上心来:搂着寡妇婆的细腰会是什么感觉呢?此念头一冒出,自己也吓了一跳,心想,都是该死的老婆子闹的,弄得我也胡思乱想晚节不保。于是不想跟老伴罗嗦,三下五除二扒完饭就进了卧室。
会依附在什么物件上呢?周建社打量着墙上的挂件和桌柜上的摆设继续想。但打量来打量去,还是没有一点头绪。
许多天过去了,普翠花再也没有在周建社的梦中出现过。但在夜晚,只要是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某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普翠花的阴魂就时不时地出现。有时站着,有时蜷缩成一团,更多的时候是一张脏兮兮面无表情的脸。周建社见了,总是愣怔一下,打一个激灵。就这功夫,幻影倏然而逝,又什么也不见了。
一次又一次,多年来所接受的唯物论观念在周建社的脑海里一层层褪去,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周建社又还原成了一个信仰万物有灵的不折不扣的彝族老人了。
应该请毕摩来家里做一个祛祟除秽的法事。周建社总是在心里这样想。
但周建社始终没有勇气这样做。这不仅因为在县城,又是老领导,怕别人笑话。还因为,年轻时候的他就是靠破除迷信铲除毕摩下得了狠手才被公家干部赏识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所以,他尽管内心里有这种想法,但要付诸行动,面子上是过不去的。
但总是在不经意间碰到普翠花的阴魂,这日子就惊惶得不好过了。思前想后一番,惟有躲回老家一条路可走。
于是就悄悄地计划着叶落归根了。老伴自然非常愿意,临走时还怀着一种胜利者的心态打趣了周建社一句:丢下那个寡妇婆,你当真舍得呀?
4
如上所说,周建社回老家的准备工作是悄悄进行的。这当然是怕普翠花的阴魂察觉。但周建社安排儿子回山区老家收拾老宅旧屋时却冠冕堂皇地说:我虽然退休多年,但影响还在,如果知道了我要回老家,肯定会有许多人来探望欢送。弄不好,造成影响,组织上还以为我不甘寂寞故意弄出响动呢……
同时,周建社还故意走亲串戚,经常不在家里住,借以麻痹普翠花的阴魂,隐藏自己的意图。所以,当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后,周建社才向老伴和儿媳宣布,并且还选择在亲家家里的饭桌上宣布。宣布后,吩咐老伴回家收拾衣物,自己就干脆住下来等着第二天早上儿子开车过来直接回老家了。
回老家途中,翻越大风山时出了点小意外,车胎爆了。儿子儿媳忙着换胎时,周建社也下了车,捧着水烟筒边过烟瘾边随便走动随便看看。这是一个衰草连天的缓坡地带,没有树,光秃秃的,一片荒凉景象。野旷天低,蓝幽幽的天幕上,挂着几丝淡淡的白云和一个孤零零的太阳。风从荒野上贴着干枯的草地沙沙漫过来,带着初春的寒意,冷飕飕的。周建社禁不住打了几个寒颤,接着又是几个喷嚏,心说不服老不行了,连这么点风凉都经不起,弄不好会感冒的,吓得赶紧往回走,却发现自己正站在岔路口。这是一条绕过山坡通往另一个大峡谷的土公路。深深的峡谷里,有森林,有溪流,有梯田台地,还有稀稀落落的村寨。普翠花的娘家和夫家就居住在其中的两个寨子。自然,普翠花死后也就埋葬在那里了。意识到这点,周建社心一沉,心想,怎么又是普翠花,这难道是巧合吗?当下心慌,熄灭了烟筒,鬼撵似的紧走慢跑上了车,摇起玻窗不敢露面,生怕普翠花的阴魂发现后跟了来似的。
感觉到周建社浑身的寒气,正在车座上闭目养神的老伴怕冷似地挪了挪身子,有口无心地说:给是鬼附身了,这么冷?
周建社心里“咯噔”了一下,紧张地看了看车内,亮堂堂哪里藏得住鬼魂。但还是觉得心虚,感觉上总有一个无形的影子在跟随着自己。又悄悄掐了掐自己的手,很疼,摸了摸胸口,热乎着呢,拍拍脑袋,还知道自己是谁,一点也不像是鬼附体的样子,于是嘴硬,说:世上哪来的鬼,跟我这么些年了,还信这个?
我一直信这个,咋了?老伴不依不饶地回嘴。
周建社敢咋个呢?除了后悔引出这个鬼话题,就是等着老伴的唠叨了。果然,老伴像往常一样唠叨开了:要不是我在暗地里敬神敬鬼敬祖宗,讨来毕摩咒驱鬼祛邪,这个家会有这么顺当?……
好在没唠叨几句,车就修好了。车一动,老伴就闭了嘴,摒声静息调理意念,强迫着自己不要晕车。
但普翠花的影子一直在周建社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一会儿是生前的影子,一会儿是死后成了鬼魂的影子。甚至还幻想出普翠花的阴魂正披头散发跟在车的后面跑。
我应该转移注意力。周建社在心里说。然后强迫自己去想别的事。想什么事呢?……寡妇婆皮肤真白,那腰细得……啊呸呸呸,怎么又想到寡妇婆身上去了?……刘华那小子不地道,春节茶话会上对我不理不睬的,当初真不该提拔他……唉,怎么尽想些烦心事?算了算了,不想了……嘿,这个死老婆子——周建社扭头瞥了一眼身边的老伴心里想:那些年你背地里鬼鬼祟祟搞封建迷信,还以为我蒙在鼓里哩。其实我明镜似的清楚着呢,只是懒得管罢了……
仅仅只是懒得管吗?周建社似乎听到自己内心深处蹦出了这样的声音。
仔细想想,在这个问题上,这么些年来,自己一直是言不由衷的。嘴上说:干部家属还搞这些明堂,还讲不讲唯物了?我脸搁哪点?但心里的话是:死老婆子真不懂事,就不会背着点人吗?
所以,想想自己现在的状况,周建社不得不承认,这么些年来,自己其实是一直信神信鬼的,只不过不敢承认罢了。
为什么不敢承认呢?周建社在心里自己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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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民大炼钢铁铜那阵,也就是公元1958年秋天,积极分子比俄乌取汉名周建社,成为子地米寨第一任生产队长。当上队长后,周建社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积极响应国家大炼钢铁铜然后赶英超美的号召,在一个姓李的工人指导下,带领全队社员就地开山采石,又从很远的山里弄来石灰掺上粘土和成泥,土法上马砌了五个不大不小不高不矮的炼铁炉子。炉子建在寨子对面的山冈上。显而易见,是看上了山箐里那一大片古木参天的祖遗风水林。因为除了这片风水林,附近山上都是一些杂七竖八的灌木丛,只能割来烧菜做饭用。
铁矿石在三四公里远的山上,挖好后,要靠人背马驮运来。翻拣着这些沉甸甸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碣色石头,大家半信半疑,说嘿嘿,石头也能变成铁,真是稀奇,难道李工人的本事比毕摩还大?一些积极分子立即反驳说,李工人是科学,毕摩是迷信,科学比迷信好,所以,当然是李工人本事大了。青年团员还补充说,要不然工人阶级咋能领导一切?
与此同时,吉克普比大毕摩及其徒弟常常在半夜里到风水林中诵经作法,并对围观的人们扬言,已经请动天神地神山神树神水神以及远在北方祖灵之地的祖先护佑,谁敢侵犯这片林子,谁就要倒霉,众人侵犯,大灾就会降临……如此等等,一下子就镇住了本来就崇尚万物有灵的人们。所以,砍伐林木那天,谁都不敢动手,就连党员团员和积极分子们,也面面相觑,任凭公家干部怎么动员,就是不肯举起手中的刀斧。周建社低估了毕摩的力量,下不来台,犟牛脾气上来了,顺手抓来一把斧子,照准一棵大树就砍。砍一下,说一句:破除迷信……相信科学……不信神鬼……要讲唯物……说着砍着,节奏铿锵,劲道凶猛,直到累得力不从心,声音也小了下去,但还是不停地砍,不停地说,终于在最后一丝力气用完之前,嗓子尚有一点声音吐出之前砍倒了大树。哗——大树倒下,人群向两边散开。但倒下的大树不甘就此罢休,吱吱嘎嘎鸣叫着旋转了一下身体,就被另外的一棵大树撑住了,还发出唏哩哗啦吱吱呀呀惊天动地的声音。
这是神灵疼痛的声音!老人们摸着恐惧的胸口在心里说,并悄悄拉住欲欲跃试也想砍树的儿女。
原以为在自己大无畏的精神感召下,会有党员团员和积极分子响应,至少几个队委也会积极响应。但无情的现实还是令周建社绝望了,于是丢下斧头,气急败坏地吼道:看样子,搞革命生产不动真格的是不行了。然后安排民兵排长罗积极说:社会主义阵地,贫下中农不去占领,地主富农毕摩们就会去占领。晚上召开批斗会,把地主富农毕摩们押来!
有人提醒说:队长啊,毕摩斗不得……
吉克普比大毕摩却主动站了出来,说:只要不砍伐这片给寨子带来福祉的林子,批斗我们,神灵和祖先也会原谅的!
但最后,风水林还是没有保住,是公社上组织青年突击队举着红旗扛着斧头来砍的。砍成柴晒干后,就进了炉灶,夜以继日地烧啊烧,终于烧完了这片林子,但铁还是没有炼出来。任务完不成,炉火就不能熄灭。周建社一狠心,跑到公社又请来青年突击队,从土里刨出树根接着烧,最后终于烧出一些黑糊糊凝固在一起的块状物。李工人欣喜若狂,说这就是铁疙瘩,可以支援国家造大炮坦克。然后披红挂彩敲锣打鼓抬到公社上报喜。想到国家的大炮坦克身上也有自己炼的铁,周建社高兴自豪了好一阵子。许多年后,已经成为公社干部的周建社负责抓基建,偶然发现公社礼堂的施工场地上挖出了几块黑糊糊的块状物,仔细一瞧,正是当年自己炼的铁,一下子恍然大悟,心里说:造孽啊,白白可惜了那一片风水林!
因为砍树,周建社的胳膊当天晚上就疼痛了起来,动弹不得。老婆说,这是神灵给的报应,应当请毕摩来诵经消解。
但被周建社严辞拒绝了,还警告说: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毕摩的话,因为我破除迷信了,要讲唯物了。
尽管如此,但后来发生的几件事一直让周建社心存疑虑。也就是说,直到后来成为国家干部,懂了好些科学道理,但在一些事上,仍然是有时想得通,有时想不通。想不通时,自然就用神灵来想了。这是祖辈们传下来的方法,对于周建社也不会例外。
心存疑虑的几件事是:
一是左手从此使不上大的力气,却又不疼不痒无疤无痕看不出任何毛病;二是风水林里的泉眼从此断了流,据平时有些疯癫的吉补家媳妇说,曾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看见吐水的小黑龙泪流满面地腾空飞走了;三是风水林土坡崖垮塌到箐里去了,对此,吉克普比大毕摩说,那是本土山神发怒时推下去的。本土山神没有存身之处,只好走了。是我们自己捧走山神的。看着吧,没了山神的护佑,要不了多长时间,大灾小难就要降临了。
果然被吉克普比大毕摩言中。先是粮食欠收,生产队大食堂越办越差,最后断炊解散了,大家只好挖野菜剥树皮充饥,但还是饿死了五六个人。日子稍微好过点,又发生了地震,虽然损失不大,但大家吓得不轻。再后来,自己的两个小儿子淹死在山后的龙潭中。还算神灵网开一面,大儿子一直安然无恙,没断自己的香火。
也许,毕摩说得对,还真是神灵对自己和大家的惩罚。但想想而已,心里有点疑虑而已,嘴上从来没有承认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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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老家后,干部的架子是不能端了,也不能表现出优越性,只有这样,家乡人才会从心里面接纳自己。入乡随俗,这个道理周建社还是非常懂的,否则,这么些年的基层干部就白当了,何况自己当初还不是和他们一样是农民。
所以,自然而然地,周建社又重新操练起久违了好多年的母语(彝话),像地道的农民一样穿胶鞋穿黑色大裆裤穿羊披衣,习惯了到租种的田地里劳作,习惯了和大家坐在地埂上聊闲话喝寡酒自己卷草烟抽。有时候,寨口石埂上有晒太阳抽草烟或吸水烟筒的老人,自己又得闲,还会捧着水烟筒答讪着凑上去静坐。这是一个视野开阔的所在,身后是规模很大的寨子,杂乱无章的房屋遍布整个大山凹。往下看,是一条北高南低空阔的稍稍平缓一些的箐底坪地。河水很小,但一年四季不会断流;土地肥沃,但高寒冷凉。过去只能种荞子洋芋萝卜,现在不种荞子了,专种洋芋萝卜和其它一些新品种蔬菜,都是和外地的菜贩子们订了单的,能换回钞票买来大米吃,比过去好多了。放眼看,对面是高低起伏的山冈,是太阳升起的地方,过去叫风水林,现在仍叫风水林。但现在的风水林已经名不副实,连一棵小树也没有了。裸露的坡地上露出了星星点点的岩石,静静地了无生机地沉默着。好在箐沟里还能见到稀稀疏疏的灌木,绿绿的,让看它的人感觉出一点点生机。
寨口石埂是当年周建社当队长时砌的泄洪沟,环绕在寨子的南边,从山上到山下,由一级级的石阶组成。石块有一部份来自于拆除的炼铁炉。寨口处,既是下山的通道,又是视野开阔的位置,还有一棵两抱大的古老沧桑枝叶繁茂的黄炼茶树长在那里。所以当年砌石埂砌到这里时,周建社突发奇想,就安排人把石阶加宽了许多,围出一大块场地,作为露天会场使用。农闲时,特别是冬春季节,人们更愿意聚在这里一边晒太阳一边看着对面的山冈,也就是叫风水林的地方,因为那里有一条蛇一样绕来绕去的公路,车、人、骡马或是什么陌生东西的偶尔进出,都逃不过大家好奇的眼睛,都会引起大家的阵阵猜想甚至莫名的兴奋。当然这是前几年的现象了。这几年,进进出出的东西逐渐多了起来,大家开了眼界,不像以往那样好奇,而是知道了赚钱,想方设法地赚钱,就没有闲功夫晒太阳了。但老得不能干活的人有的是闲功夫,所以还经常捏着细长的烟锅或抱着粗壮的水烟筒坚守在这里,一边晒太阳一边吸草烟一边慵懒地与世无争地睁着迷茫的老眼静静地目视着对面的山冈。周建社还没有老到他们那样,还能下地干活,但不需要赚钱,所以也有闲功夫经常坚守在这里,静静地坐在他们中间,心闲气定地边吸烟筒边享受视野空阔山野沉静所带来的安宁。
忽一日,已经老态龙钟但仍然疯疯癫癫的吉补家媳妇拄着拐杖踉跄着脚步也来到了石埂上,围着周建社转了转,又想了想,就蠕动着没牙的瘪嘴指着对面的风水林叫道:回来了……回来了,砍树的回来了……哦哇哇,山神快快躲藏呀……边叫边就趔趄着脚步跑开了。
周建社哭笑不得,尴尬万分。
在场的人不约而同地把迷茫的目光静静地看到周建社身上,虽说看不出有什么恶意,还是令周建社浑身不自在。周建社解释说:那个年月,大家都是过来的,政治挂帅,阶级斗争厉害,谁敢违抗上级?
但迷茫的目光还是静静地盯在自己身上,周建社慌了,说:要说砍,也是公社上派人来砍的……
停顿了一下,见大家仍然没有要收回目光的意思,周建社只好躲闪着这些讨厌的目光,狠狠心,说:当然,我……我也有责任……
终于,大家不约而同地收回了目光,无事一般心平气和地边晒太阳边睁着迷茫的老眼对着那个叫风水林的山冈有一下没一下慢条斯理地吸烟。
以后,好长一段时间,周建社没有到寨口石埂上晒太阳。
太阳每天照常升起,又照常落下。晒太阳的老人们依然故我,谁也不想动动脑子操心一下周建社为什么不来。他们甚至想,操心别人,那是周建社这类人的事,还轮不着自己。这样一想,也就心安理得地暂时忘了周建社这个人了。
但周建社却开始为别人为子地米寨的子孙后代们操心了。
操心的结果是,周建社拿出积蓄承包了寨子对面的那片风水林荒山,又出钱办了伙食,请了工,挖了植树沟,到县林业局买了松树籽,终于赶在雨季来临之前撒下了树籽。
雨季持续时间比往年长,并且不大不小,好像是为了孕育贫瘠土壤中的那些松籽而下似的。人们说,这是本土山神冥冥之中保佑的缘故。并猜测说:山神和雨神本来就是一家,听说有人要为山神播种栖息的绿荫,所以就帮忙了。果然,雨季还未结束,稚嫩的松苗便破土而出了。但同时,疯长的青草也借机冒了出来,绿茵茵的,不仅掩蔽了生长缓慢的松苗,还引诱得一些牲畜们时不时光顾一下。周建社一边撵牲畜一边跟人家讲道理,表面上人家应咐着,但下一次依然如此。为此,老伴经常和这些人吵架。村民小组长是个年轻人,但很会办事,劝解说:邻里邻居的,吵架不是办法。如果老领导不反对,我想就把牲畜的事交给神灵来操心吧。至于您们,只管操心那些杂草就行了。于是由毕摩出面,大家凑份子钱,选了个吉日集聚风水林,起灶搭锅杀牲办酒席,办了一场非常隆重的法事,迎来本土山神归位。迎请仪式结束,毕摩又代表本土山神宣布了封禁令。之后果然见效,再也没有牛踩马踏的事情发生了。
突然有一天,在松苗地里锄草累了,老俩口在地埂上歇息。看着云舒云卷变幻无常的天空,周建社想起了人生。人的一生不也这样变幻莫测吗?今天还是人,说不定明天就是鬼了。于是就想到了死去的普翠花,才发现,将近两年了,好像没怎么想起过她似的。周建社有点暗自庆幸,庆幸自己终于摆脱了普翠花的阴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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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松树苗长成一丛丛有膝盖高的时候,整个风水林山冈就被渲染成绿颜色的了。
这时候,已经不需要操心杂草的事了。但周建社还是喜欢挎把镰刀背个便携式暖水瓶提溜着水烟筒到松树地里走走转转,算是看护,其实是习惯使然。安享往年嘛,就应该这样!回归大自然,多好啊!心旷神怡之际,周建社经常这样非常陶醉地想,还常常一厢情愿地怜悯起曾经和自己一道打门球的玩伴们来。
就这样,越来越老的周建社愈来愈沉腼于自己亲手创造的绿色领地之中,王者一样四处巡查,吹吹带着淡淡松脂味的山风,看看随风摇摆温顺如毛的绿色松针,想像一下毕摩请来的山神会栖身哪片绿荫之下。兴致来了,就找点事情干干,时不时地为一丛丛繁枝茂节的小松树修剪掉多余的枝条。修剪时,周建社像呵护宝贝一样温言软语对着小松树唠叨:别怕疼啊,拿掉多余的后,你就能往高处生长了……
一天又一天,周建社乐此不疲。
事情的变故,就发生在这期间。去风水林的路上,周建社从公路上跌下了山坡。跌下去时,没有人看见。昏过去好一阵,才有人发现。当知道自己躺在家里时,已经苏醒了。床前围了许多人,老伴哭成泪人似的。周建社虽然说不出话,但意识还是有些清楚的。幸亏县医院的急救车来得快,终于保住了性命。但从此口歪眼斜,出院后只能在客厅与卧室间拄着拐杖颤颤微微一步一挪地折腾折腾了。
此次变故非常突然,很多人想不通,总觉得好端端一个人,走在公路上,路不崎岖,又没有车,也没有牲畜路过,怎么就一下子滚到坡下去了?年老一些的猜测说:是山神推下去的。你想啊,绿茵茵的松枝他偏要修剪,也不想想那是什么地方?是风水林啊,毕摩做了法事的,有山神居住。没了绿荫,山神藏在哪里?有了这个合情合理的结论后,就纷纷感叹:虽然种树是好事,但修剪树枝就违背山神的意思了。也怪周建社不信神灵,山神无法托梦给他,所以就只好动武了。
年轻一些的毕竟读过书,懂点科学,知道是脑溢血引起中风。不懂的人就问:中风?不可能吧?风吹了这么些年,要中风早就中了,还等到现在呀?说话的人拍拍脑袋,比划着呜噜了半天,还是没法解释清楚。于是就有人故作聪明地说:也许是山神吹了一口比风还要大的气让周建社中风了!
后来,这种说法就随着空气在寨子里弥漫开来。
有关这个变故,其实有一个人应当清楚,那就是周广播。当时周广播正在地里拔萝卜,周建社又恰巧从他跟前路过,都是一起喝寡酒咂草烟的老哥们,就停下来唠上几句。唠着唠着,就唠到了前几天过世的罗积极身上。周广播神神秘秘地说:知道吗?罗积极的葬礼上为什么没有毕摩?因为吉克普比大毕摩临死前有交待,今后罗积极死了,所有毕摩不得为他诵指路经。因为他不敬神灵,还烧毁与神灵对话的经书,……
你说,这样的灵魂有资格回归祖灵之地吗?周广播讲完后,还幸灾乐祸地问了一句。
周建社没有回答。在家乡人眼里已经讲唯物了的他也从来不回答关乎到毕摩、关乎到神灵的问题。但这次,他脑海里还是有了答案。他想说,怎么会没有资格呢?当初他对毕摩是过火了一些,烧经书也不对,但不是搞文化大革命“破四旧”吗?上面叫做,谁抵得住?凭心而论,他也是极左路线的受害者。而且后来,他不是也一直敬畏鬼神吗?毛主席他老人家还允许人犯错误又允许人改正错误呢,毕摩就这么不讲情理?……
但周建社不能让这些想法跑出嘴来,所以就使劲地抿住双唇,面无表情不置可否地沉默着,忍了又忍,终于把想法咽了下去。然后转身,顾自向前走了。
周广播以为自己问了一个非常愚蠢让别人不屑于回答的问题,面子有些挂不住,懊恼至极,就木然地长时间地盯着周建社渐渐远去的背影想啊想,终于想起,周建社已经不和自己同类,是拿退休工资的公家人,唯物了。于是恍然大悟,如释重负地呸了一口浓痰,就心安理得地埋头拔起萝卜来了。
令周广播没有想到的是,周建社此去摔倒并中风会和自己刚才说的话相关。因为不知道,所以周广播在事后还津津乐道地向别人强调:啊么么,和我唠嗑子时精神着呢,哪晓得才离开一会儿,就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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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前所述,周建社不愿回答周广播的问题,就转身向前走了。但周建社知道,周广播的眼睛肯定在背后牢牢地有点不明所以地盯着自己,所以就故意放开大步朝前走,直到转过山脚上了公路,摆脱了背后的目光,才把脚步放慢了下来。
这时,周建社就开始思索周广播的话了。
周建社清楚地记得,当年“破四旧”时,自己作为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回来队上蹲点搞运动。根据上面的指示,整个大队,子地米寨是“破四旧”的重点。因为这里曾经是头人的老巢,有雕龙画凤的房屋。虽说现在是几户贫雇农在住,但雕龙画凤的封建残余还在,所以要彻底铲除。铲除的办法就是队长兼民兵排长罗积极带着民兵用刨子推,用凿子凿,再用泥巴糊住。做完了这些,上面又说,毕摩是封建迷信,也要铲除。于是开批斗会,揪出吉克普比老毕摩及徒子徒孙一大串。上面还嫌铲除得不彻底,于是抄家,抄出一大堆经书浇上煤油点燃。
直到今天,烧经书一幕还令周建社不寒而栗。那是怎样的场面啊,火焰腾空,火光照亮了黑夜,照出一张张因狂热而扭曲的脸,照出台下黑糊糊一大片看热闹的人。地主富农毕摩胸坠黑牌,缩成一团地低着头,对所发生的一切失去知觉一般噤若寒蝉。突然,吉克普比老毕摩奋不顾身地扑向烈火,试图与经书一同焚烧化为不朽。但这个企图没有顺利实现。已经烧得面目全非的老毕摩得救了,但也不过是在阳间多受了几天痛不欲生的活罪罢了。老毕摩临死前说了些什么,唯有徒弟们知道,平常人是不可能知道的,除非是老毕摩的遗言已经兑现,比如罗积极。
想当年,罗积极可是自己手下的一员猛将啊。有了他带头冲锋陷阵,自己就动嘴不动手了。——看在没有动手的份上,老毕摩会放过自己吗?——可是啊,自己的的确确是组织者啊。而且,哪次批斗不是自己先作的动员报告?……想到这些,周建社内心深处仅存的一点侥幸也烟消云散了。——唉,完了完了,死后没有毕摩诵经,像普翠花一样就成孤魂野鬼喽……就这样周建社一边想一边走一边唉声叹气。想着走着叹气着,不知不觉中脚一踩空,就翻滚着跌下坡去了……
现在,周建社住在县城家里养病。有时坐在轮椅上,有时拄着拐杖由老伴或儿子儿媳搀扶着挪几步。话语很少,还含混不清。脑子迷糊,有时一惊一咋的。头发已经全部白了,褶皱满脸,老年斑也满脸,形象也渐渐成了一种风雨飘摇的样子。周建社万念俱恢,面对梦里、阴影里普翠花的阴魂无可奈何。即便在清醒时,也能感觉得到死亡之门正一步步向自己逼近。
但他还不想死,因为他还没有想出一个让毕摩原谅自己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