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后青年艺术家郝振瀚,
4年前辞掉了上海咨询公司的工作,
一个人租下3层楼,定居景德镇,
专心搞起了“模仿”。
他通过下订单的方式,
激发全国各地的匠人,
创造出一件件让人眼前一亮的作品:
请长年模仿梵高画作的画师,
以梵高的笔法和构图画出自己的《卧室》;
他敲碎青花瓷瓶,拿着碎片,
请到景德镇的30位老师傅
根据碎片复原出不同的器型……
震撼了整个景德镇。
对他来说,
不断钻研、练习,
把模仿做到极致,
并把这种能力运用在创作上,
形成独特的风格,
正是中国人厉害的地方。
口述 郝振瀚
撰文 白汶平 责编 邓凯蕾
我叫郝振瀚,1988年出生,是个艺术家。
我的第一份工作跟艺术毫不相关,在上海的咨询公司做了两年消费者调研之后,我就辞职了,觉得是时候做一些自己的东西了。
大学本科和研究生,我是在中央美院和英国皇家艺术学院度过的,读的都是产品设计。
第一次来景德镇是在大二,老师要求每个人找一种材料去研究,然后完成一款灯具,我选的就是陶瓷,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后来在英国读研的时候,我做的艺术项目《模仿・模仿》也是以景德镇为创作背景。
我不是单纯模仿,我是在创新
2012年,我看到一则关于假鸡蛋的新闻,当时觉得很惊奇,鸡蛋本身已经很便宜了,为什么有人要去仿造它?是用了什么低价又高效的方式?
况且鸡蛋本身有蛋白、蛋黄、薄膜、蛋壳,构造这么复杂,怎样才能做出来?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模仿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
其实像日本、德国这些以科技被人称赞的国家,都有一个阶段是在模仿别人,后来才开始自己发展。但为什么在中国,模仿的深度、广度、范围都比其他地方要厉害得多?
为了研究模仿背后的文化,我开始了艺术项目《模仿・模仿》,一做就是3年。我希望我不是以艺术家或评论员的身份去观察模仿产业,而是融入到其中,所以自己创造了一个“中介”的身份,去串联不同的产业,让大家看到模仿背后的文化和故事。
我选择的方式是:下订单。第一个订单,就是给自己做一套专属工作服。
有一天,我拿了一条路易威登的围巾,去找了国内的纺织厂,问他们能不能够帮我做一块相似的?他们说可以做。
我又问,那你能帮我替换这上面的花样吗?他们说可以。我就给了他们很多动物图片参考,让他们选,他们选了蛇、熊猫、蜻蜓等等,并且按照我围巾的样式去替换上面的图案。
我拿着那块面料去找了裁缝师傅,他们平时都是做西装做几十年的,各种款式的西装都会模仿,最后他们把各种元素结合在一起,完成了这套订制服。
看似在模仿别人,其实过程中师傅自然而然运用他们的仿制经验,加上个人的想法去做创新,最终我们一起完成了这套定制服并成就了我“中介”的身份。
把布料做成陶瓷
我之前去了印度,很着迷当地的文化。
我那时看他们的手艺人在造佛像,因为泥塑会有裂痕,他们就拿妻子、女儿或母亲的旧纱丽,撕成小块的布贴在泥像上防止裂开,然后覆盖泥土,纱丽和神像融会为一体,这让我非常感动。
我回去后就想,把布料跟陶瓷结合感觉挺有趣的,所以就想用布料去塑形,开始了我的新作品《间物》系列的创作。
我尝试了很多种不同的布料:镂空的、毛绒的、丝质的。
拿布沾泥浆,根据布本身的形态用缠绕、折叠、垂坠的方式去固定,并在表面施釉,再经过1300度高温窑烧,这时布料会化掉,只剩下陶瓷。
通过这个手法处理过的陶瓷,形态很特别,作品看上去很软,但其实是硬的。
有一次我烧了一块特别大的作品,像地毯一样,结果来做客的朋友真的以为是地毯,一下就坐上去了,差点弄碎了这件作品。
厚的布质我也试过,它的材质本身比较重,为了方便塑形,我会在里面加上泥塑的骨架,让它感觉比较立体,这种做法我通常用在雕塑上。
模仿梵高的作品《卧室》,
画出自己的《卧室》
深圳的大芬村,因为仿制名画而出名,有人专门模仿梵高、莫兰迪,还有人用色块的方式去分工,一幅画经手好几个人,快速大量地复制,但画师们多半都不是绘画专业出身。
我找到画师赵小勇,他长年仿制梵高的作品。
我挑了梵高的《卧室》,在他这里下了一个特殊的订单,希望他用同样的角度和画法,去画自己的卧室。他犹豫了一下,最后同意试试。
我觉得一个人的卧室就像他自己,梵高的卧室就是,从他用的东西、他陈列的方式,都是在体现主人的性格。
所以赵小勇画自己的《卧室》,就是在表达自己,像自画像一样。
景德镇跟大芬村的匠人都是跟着师父去学,徒弟们一直看师傅怎么做,然后跟着师傅去做、去尝试、去模仿,时间久了自己也就会了。
我之前在英国曾经开了一个课程教大家徒手画圆,这听起来很荒谬,徒手想要画出一个圆在一开始是很难的,但你只要多画多去掌握技巧,最后都能画得出来,我想这个简单的例子跟模仿的道理也是通的。
砸碎一只青花瓷瓶,
带动30位老匠人拿着碎片复原器型
景德镇是瓷都,好几百年来这里的手艺人就在仿造。他们会去仿制前一个朝代的瓷器,现在大家依然在仿制唐代、宋代、元代、明清时期的东西。
很多人会觉得,景德镇的匠人好像很懒惰,只会模仿不懂创新。可我认为以现代的方法、现代的技术,要去模仿一个古代的东西是很困难的,他们必须要对当时的材料、技法有深度的考究才有办法做到。
我在当地市场买了一个青花瓷瓶,并且打碎它,拿着其中比较主要的10个碎片去找了10组匠人,请他们帮我复原出10件不同的器型。
景德镇的分工很细,拉坯、立坯、表面绘画都由不同的人负责,所以这10件瓷器的核心制作人员至少有30位。
有匠人拿到的是比较接近花瓶瓶口的碎片,他复原出来的器型就会像花瓶。
拿到底部碎片的匠人,复原出来的器型就是缸,拿到中段碎片的人,造出了罐子。等他们完成这些器形后,我再拿着它们去找画师做表面绘画。
画师工种分得很细,有人负责画花边、有人只画山水、有人只画人物。我把每件器物都设了主题,请他们去画。
比如在我展厅里摆着的罐子,上面画的就是采矿历史,以前的人采矿都是在山里,然后用肩挑,现代人则是用挖掘机去开挖,我想要他们把古今的对比画出来。
沟通过程很漫长,一开始画师会说:我不会画现代的东西,我就会找一些图片鼓励他们,让他们去试试。最终试出来的成果还不错,他们也会很开心,有的人还觉得意犹未尽。
寻找这些合作匠人的时候,我也会一一去考察他们的背景,第一我不要科班出身的,我希望他们是通过师徒制学习的,第二就是他的技巧,我希望作品质量达到“景德镇陶瓷之都”的水准,展现他们的专业。
改造三层楼别墅,一个人住
2016年,我正式搬来景德镇搞创作。我做陶艺不是科班出身,全靠自己摸索,在景德镇生活的4年,我基本上是一个人生活。
今年夏天我搬到三宝路这边,租下了一个3层小楼,希望能有一个更独立、更安静的空间,把工作室和居住环境结合在一起。
这栋房子采光很好,有一个比较大的院子。刚进来的时候是毛坯房,还有点漏雨,到处修修补补,然后粉刷、做门,格局基本上没有动,主要用软装、绿植、地毯、油画去布置。
没想到刚搬完家就碰上景德镇下暴雨,我又花了半年才渐渐布置出自己理想的家。
一楼是我的小展厅,地面和展示架都用红砖堆砌的,放着我的作品。
另一边是我的手作区域,我做陶不是用传统的拉坯方式,又没有太多学习对象,所以基本上都是自己研究,这里有我的工作台,旁边的架上都是材料。
二楼的工作室主要是我画图、用电脑的地方,放了一些比较小件的作品,有时候朋友来,大家也会在这里聊聊天。
三楼就是我的生活空间了,有客厅和卧室。客厅里有很多地毯、抱枕、织物,我本身比较喜欢这些东西,平时累了就来这里,躺在阳台边还能晒晒太阳很舒服。
我在景德镇基本上不社交,平时也没有聚会需要参加,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在家里面搞创作,偶尔到附近的山上去走走。我很享受这种生活方式。
身为一个艺术创作者、设计者,大家都希望自己的作品是独一无二的,很多人非常抵触模仿这个行为。
我不是想为“模仿”洗白,因为模仿本身就是一个中性词,它不像“抄袭”、“造假”带有负面含义。对我来说,模仿不只是单纯的议题,它有独特的道德探讨和美学特质。
随着社会发展,模仿的过程中也不断创新,用对的方式做出反映自己想法的作品,同时还能为下一位模仿者提供借鉴,我认为这才是模仿的真正意义,也正是中国人非常厉害的地方。
部分图片由嘉宾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