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9月4日,杭州大剧院,400年后,汤显祖的名作《牡丹亭》重获新生。
水磨腔的婉转,竹笛声悠扬,念白唱之韵味,9个小时的昆曲表演,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演绎地淋漓尽致。
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每一个唱词都细细打磨,每一阙故事都用心考量,这是年逾古稀的白先勇先生带来的一场视觉盛宴。
白先勇说:“对我来说,《牡丹亭》根本不只是半生缘,而是一生的缘分。”
这话初听有些言过其实,但是你若真的了解白先勇,你会发现他把自己的一生都与《牡丹亭》紧紧相连,从小说到话剧,再到回归昆曲,《牡丹亭》的故事、曲调甚至每一句唱词都萦绕在他的文学艺术创作之上,整整一生,如影随形。
为什么白先勇先生有如此情节?
这与他的身世有关,作为白崇禧的小儿子,他的一生饱受流离变故,人生与他,实在如梦又如戏。
而行之越远,思之越切,对于传统和故土的依恋与寻找,在白先勇那里,便凝结成一段抹不去,淡不了的记忆,与他过人的文学天赋相结合,便结成了果。
那便是我们今天要讲的作品——《游园惊梦》。
一曲“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婉转呜咽的唱词仿佛有穿越时空的力量,将繁华落尽的钱夫人带回了恍惚旧梦,个人身世的坎坷,时代和历史的沧桑,在这小小的一方宴席中纷至沓来:
青春之梦与清冷残梦,繁华富庶与寥落冷清,过往种种,来日惶惶,曾经风光无限的追忆和对今日落寞的不甘,都隐秘的牵系于这一曲以昆曲作经,乡愁作纬,编织成的《游园惊梦》……
游园——人生几度秋凉,繁华已尽,空散云烟
“梦回莺啼
乱煞年光遍
人立小庭深院
炷尽沉烟
抛残绣线
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蓝田玉,当年南京秦淮河边响当当的昆曲名角,人前风光,人后显贵。一曲《游园惊梦》让年逾六旬的钱鹏志将军迷了心窍,萌生了要娶她共度晚年的想法。
一个“秋风飘零”,一个“豆蔻年华”,看似不搭界,却各自真真儿的彼此需要——
一个爱青春美貌,以此唤回当年勇,一个爱大富大贵,以此博得真排场。
他们相依相伴,他们相互满足,也到相得益彰,但是随着钱将军病逝,风光如斯人流逝,蓝田玉寡居后的窘迫也在窦府的一场夜宴中慢慢被揭开……
“钱夫人到达台北近郊天母窦公馆的时候,窦公馆门前两旁的汽车已经排满了,大多是管家的黑色小轿车,钱夫人坐的计程车开到门口她便命令司机停了下来。”
窦夫人家的晚宴自是气派非常,人声鼎沸,钱夫人脚还未入这是非地,心思却早已恍惚。
依稀记得那年在南京,现时的窦夫人,那时的桂枝香,仅仅是个姨太太,“连出面请客都没有份”,而那时的钱夫人,端坐着钱将军明公正道的夫人,“宴席之间,十有八九的主位,倒是她占先的。”
而如今呢?三十年河东河西,当年不起眼的如今风头正劲,自己却寥落到连交际都那么生疏,只是“赶忙含糊地推辞两次,做了下去,一阵心跳,连她的脸都有些发热了。”
《游园》里杜丽娘的风华正茂,青春正好,眼前姹紫嫣红开遍,但也感叹“恁今春关情似去年”,何况无常世事,悱恻难料,曾经的风光如云吹散,曾经的得意,不过是上天格外的垂青,等有一天,他要收回的时候,却是一丝余地都不肯留下。
“荣华富贵——蓝田玉,可惜你长错了一根骨头,冤孽啊!”
蓝田玉烟,美却不可触及,钱夫人得名如此,却早已为悲剧人生埋下伏笔。
曾经的风光是依仗钱将军的风光,就像镜花水月,就是再美好,也成不了手心里实打实的真;就像水中的浮萍,终究没有根系,风一吹,就散作满天星,满目荒凉……
所以,当穿着“旧时样式”落落不合的钱夫人踏入窦府花园的一刹那, 女客们的聒噪和刻意装出的熟络更将这份悲凉渲染了几分:
“五阿姐,刚才三阿姐告诉我你也要来,我就喜得叫到:好哇,今晚可真把名角给抬了出来了!”
一面“姐姐长,姐姐短”的叫着,一面却当着众人提点钱夫人曾经戏子的出身,蒋碧月一句话便将天性轻佻,攀高踩低的性格展现地淋漓尽致。
而赖夫人,仰仗其父是个“司令官”,目空一切,在窦夫人向她介绍钱夫人时,“打量了钱夫人半晌”,才款款地起身同钱夫人握手,接着便转身同男客聊天去了。
宴未开席,凉意袭身。
有人说,世界上根本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想想也真是,在这个匆忙与现实的世界里, 有福同享锦上添花的人很多,但雪中送炭有难同当的人却少之又少。
此刻的窦府花园,楼前的桂花飘香,前厅里的红木响亮,乌木架流云蝙蝠镶云母片的屏风时刻诉说着繁华,但是这繁华又能维持多久?
眼前这群觥筹交错、谈笑风生的人们,若是他日落败了,又复得几人在身侧?
这世间,太多的事,只有经历过,才知冷暖;太多的人,只有患难过,方知真假。
所以,才感叹“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惊梦——世事大梦一场,浮生皆纵,漫若浮光
“雨香云片,才到梦儿边,
无奈高堂,唤醒纱窗睡不便。
泼新鲜,俺的冷汗粘煎。”
多年不见的旧人,最易唤起朦胧的旧事;多年不经的繁华,最易牵出陈年的旧情。
“那年在南京励志社大会串瞻仰过夫人的风采,我还记得夫人要的是《游园惊梦》呢!”
“游园”触动了钱夫人的往事,把钱夫人的思绪勾到了从前:
钱夫人本就是个戏子,夫子庙里,她的昆曲《游园惊梦》,惊了钱鹏志的春梦,让他的“心里怎么也丢不下”,才转了回来娶她的。他曾发痴般说:“能得她在身边,唱几句昆曲作娱,他的下辈子也就无所求了。”
那时的他,说得出,也确实做得到。
除却了天上的月亮摘不到,世上的金银财宝,钱鹏志怕不都设法捧了来讨他的欢心。
“钱鹏志怕他念着出身低微,在达官贵人面前气馁胆怯,总是百般怂恿着她,讲排场,耍派头……钱公馆里的酒席钱,袁大头就用得罪过花啦的……”
而她也非草木,她觉得出钱将军的那番苦心,她也真心感激钱鹏志的用心。
但是,她真的爱眼前这个能当她爷爷的男人吗?
对于不爱的人,再多的热情,不过是热水养花,浇得越多,死的越快;热情越高,越用力,越得不到珍惜。
“笛声愈来愈低沉,愈来愈凄咽,好像把杜丽娘满腔的怨情都吹了出来似的。”
嫁给钱将军,蓝田玉怨不得,这是她自己选的路,但并不代表不躁动。
在窦公馆的晚宴上,体贴温文、英姿勃发的程参谋唤起了她对情人郑彦青的回忆。
那段感情,似真似幻,那是她青春的回忆,那是她对于自己年纪轻轻却只能委身老迈的钱鹏志的一种反抗,也是肯做梦的少妇的爱情追求。
但是如同蓝田玉只能在昆曲中熠熠生辉,很多感情一旦走到了现实便不堪一击。
那场宴会,在南京,还是她的极盛时期,还是最繁花似锦的档口,钱夫人也唱过“游园惊梦”。
但就在那场宴会上,她的情人郑彦青和自己的妹妹一起背叛了她。
那是一种似乎羞辱的背叛——她的妹妹“逞够了强,捡够了便宜,还要赶着说风凉话”;而情人呢?也跟着胡闹,明知她失意心伤,还“偏偏捧着酒杯过来叫到:夫人。”
自己的真真的情,自己切切的意,就被他们践踏在地。
于是,名震南京城的蓝田玉只能唱到“淹煎,泼残生除问天。”便红了眼,哑了嗓,一个字也唱不出了。
蓝田玉,为昆曲而生,却为了爱,断了情,也断了曲,怎叫人不唏嘘?
“五阿姐,该是你的《惊梦》的时候了。”
一句惊醒梦中人,这梦中人,自然是蓝田玉,惊碎的,是她已然不再的繁华梦,是她刻骨铭心却惨淡收场的爱情梦。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不能重来,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不管是繁华还是落寞,再回首,早已时过境迁。
锣鼓笙箫起奏《万年欢》,客人们都在等着她上场,她却像当年一样,绝望难当,唱不下去。
“杜丽娘快要入梦了!”
对于钱夫人来说,入梦了又能怎样?美梦再好,终究是要醒的,更何况,这场春梦之后连接的是什么?是更深的繁华不再的落寞。
那这戏唱又如何?不唱又如何?
不过是戏梦人生,转瞬即逝,徒留一声哀叹一场空,良辰美景奈何天?奈何天?
钱夫人的“游园”是一场梦,她的人生何尝不是一场梦?她出身与戏台,得益于昆曲中的“游园惊梦”,这一曲惊了钱将军,了却了她的富贵梦。
但小戏子成了将军夫人,戏还在唱,人生也在继续,她大胆偷欢,爱过,也遭过背叛,她爱的不爱她,她不爱的却将她视为珍宝……
世事无常,富贵荣华不再,当唱不出《惊梦》的钱夫人,轻轻巧巧地被人抛在脑后,黯然神伤时,这场人生大梦牵系着往昔,也隐喻着今日——
不管以往再怎么光荣显耀,已经逝去,也转头成空,与其追忆,不如放手,毕竟,得到的皆是侥幸,失去的才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