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终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无情的时间就像汹涌的海浪,会冲刷走人世间曾经存在过的一切,唯有那些为了心中理想无惧生死、为了民族大义牺牲自我的故事,就像那海边历经千年万年,依旧屹立不倒的山石一般,一直留在人们的心中,永远感动着后来人。
1931年,年仅35岁的谭寿林在南京雨花台英勇就义,临死之前,他没有一丝对死亡的恐惧,没有任何对自己年轻生命的惋惜,唯一挂念的就是尚未完成的事业,还有心爱的妻子和那从未谋面的孩子,在生离死别的时刻来临之际,谭寿林为爱妻钱瑛留下了最后一封信——《我们永远在一起》。
“亲爱的,我们未竟的事业,我们满怀憧憬的未来,还有我们的孩子,只有靠你一人去奋斗了。但请相信,在看得见你的地方,我的眼睛和你在一起;在看不见你的地方,我的心和你在一起。”
“我们永远在一起”,是谭寿林留给钱瑛最后的话,虽然肉体已死,但他的精神不会消亡,将永远陪伴着他心爱的妻子,陪着她一起完成他们没有完成的事业。谭寿林牺牲的那一年,他的妻子钱瑛才刚刚28岁,在得知丈夫遇害的消息后,钱瑛悲痛欲绝,从此她的心中熄灭了对爱情、对婚姻的所有期待,终身都没有再结婚。
在余生四十多年的岁月中,一直陪伴着钱瑛的,除了心中坚持的崇高理想,就是她无论在哪里工作,总是挂在房间正中央的那张丈夫谭寿林的照片,他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35岁,无论过去多少岁月,照片里的谭寿林看上去依然像当年他们初见时那样英姿飒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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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啊,洪湖岸边是呀么是家乡啊”,1959年,随着歌剧《洪湖赤卫队》的一炮而红,机智勇敢、临危不惧,面对敌人的严刑拷依旧打面不改色、坚贞不屈的女英雄韩英,成为了一代人心中的经典形象。
韩英的原型,一个是贺龙元帅的姐姐贺英,另一个就是新中国监察部第一任部长钱瑛,1931年7月,钱瑛曾来到洪湖地区,担任湘鄂西革命根据地省总工会秘书长,领导游击队斗争,成功配合了红三军的制敌行动。
几十年后,观看了歌剧《 洪湖赤卫队》的钱瑛,写下了这样一首慷慨激昂的诗,回顾了和战士们同仇敌忾、英勇杀敌的热血往事:
“回首滨湖三十秋,几番风雨几多愁。
狂飚蒋匪同为敌,鱼米家园两不留。
杀敌抗洪双苦战,红军义士血争流。
英雄智勇贯今古,一曲名扬震五洲。”
艺术形象来源于生活,钱瑛的真实经历,本身就是一部充满着传奇色彩的电影,凭借一把剪刀反抗包办婚姻的刚烈,和谭寿林之间感人至深的爱情,在革命斗争中的大智大勇,在监察工作中的铁面无私,这些在她身上真实发生的事件情节无一不扣动人的心弦。
1903年,在湖北咸宁马桥镇肖桥村力稼庄,生活着一户姓钱的家庭,人如其名,钱家是当地屈指可数的富商之家,钱家的生意做的最红火的时候,业务遍布了汉口、荆州、潜江、咸宁等地区,钱瑛的祖父钱兰田经营沙市,伯父钱焕庭经营潜江,父亲钱训臣经营汉口,钱家父子分工合作,将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钱家的富贵未能长久,1904年,钱焕庭经营的潜江周矶四店遭遇火灾,一夜之间所有的财产都在一片火海当中毁于一旦,汉口、咸宁的生意也因此受到冲击,钱家从此后就走向了衰败。
钱瑛出生于1903年5月,在她还没来到这个世界时,就给家里带来了一次好运,父亲钱训臣买彩票中了头彩,钱瑛出生后,全家老少都把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当成了家族的幸运儿,钱瑛就像含着玉出身的贾宝玉一样,在家里享受着与众不同的尊贵待遇。
钱瑛排行第四,虽然是个女儿身,但在家中却有着和男人一样的地位,被称呼为“四哥”。钱瑛的父亲钱训臣有着一副侠义心肠,中彩票得来的大部分钱都被他拿去赈灾和救济穷人了,剩下的钱用来建房买地,只给兄弟们分了几千块钱。
家中几个兄弟对钱训臣的做法满肚子意见,原本兄友弟恭的家庭,变得整日争吵不休、不得安宁,钱训臣一气之下东渡日本,在东京学习织造技术,两年后学成回国。
钱瑛8岁进入私塾念书,最喜欢读唐诗宋词,自己也学着写诗,才华横溢的钱瑛,对学习有着比男孩子还浓厚的兴趣,从小就深受老师和长辈们的喜爱。
钱瑛10岁时,父亲到潜江周矶重开商号,钱瑛跟着父亲来到潜江读书,从小跟着父亲走南闯北,让钱瑛开阔了视野,也形成了独立的思想,她一心要自食其力,说服了父母不再给她裹小脚。
能将作为女子的钱瑛送入学校读书,可以看出钱家思想的开明,但钱家的道德伦理又是非常传统的。当钱家有女初长成之时,许多人都慕名上门提亲,钱瑛的母亲彭正元就按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传统给钱瑛和当地的大户人家张家订下了一门婚事。
在学校读书的张少爷上门认亲,钱瑛把自己关在房里,拒绝见面,母亲大骂她不孝,吃了闭门羹的张少爷非常气恼,从门缝中塞了一张纸条进来打击钱瑛,上面写着:
“看上去,你是一朵迎春花;只不过,一支烟来一杯茶”。
读了纸条,钱瑛感觉受到了极大的羞辱,对父母包办的这桩婚姻更加深恶痛绝,她像当初反抗裹小脚一样,跟父母讲道理、流着泪苦苦哀求,但母亲依然铁了心地不肯退婚,脾气执拗的钱瑛不肯就这样任命,她决定要以死抗婚。
当晚,年仅17岁的钱瑛写下了一封绝命书:《誓死不做男人的烟和茶》,然后拿着桌子上的剪刀猛地一下刺向了自己的喉咙,鲜血顿时像水一样涌了出来,时刻关注着女儿动静的母亲发现异常,推开门一看,女儿已经倒在了血泊当中,母亲赶紧将钱瑛送到医院,这才捡回了一条命,但钱瑛的脖子上从此留下了一道难看的疤痕。
看到女儿的性格如此刚烈,母亲着实被吓得不轻,只好答应了和张家退婚。脖子上留下的这道疤痕,钱瑛从来不觉得羞耻,而是当作自己抗争成功的勋章,她从小就知道,唯有抗争,才能打破重重枷锁,为自己赢得真正的独立和自由。
1922年,19岁的钱瑛考上了潜江职业女校,因为品学兼优,毕业后就被留在学校当老师。但志向远大的钱瑛不想止步于此,她离开了家人,继续到武汉求学,投靠族叔钱亦石,钱亦石是共产党湖北党部早期创始之一,被称为“红色教育家”,对敢于反抗的侄女钱瑛非常欣赏,在钱亦石的帮助下,钱瑛进入湖北省女子师范学校读书。1927年, 24岁的钱瑛在湖北女师加入了共产党。
同年,钱瑛参加了广州起义,起义失败后,钱瑛与组织失散,为了寻找组织经过了许多艰险,幸亏她为人机敏才能不断地化险为夷。一天晚上,赶了几天路的钱瑛身心疲惫,就到一个寡妇家里借宿,寡妇一看钱瑛是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就起了心思,想把她嫁给当地民团的团长。
钱瑛很会察言观色,知道寡妇是个贪小便宜的人,就拿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金戒指送给她,求她看在同是女人的份上不要为难自己,寡妇被说得心软了,拿出一包衣服,让钱瑛打扮成乞丐继续赶路。
来到江边,钱瑛看到有一条船,就急急忙忙地跳了上去,进入船舱一看,发现里面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而且她们一个个愁容满面的,这引起了钱瑛的警觉。
其中一个女人告诉钱瑛,他们是熟人介绍出去外乡做事的,大家因为不想离家家乡所以闷闷不乐,钱瑛恍然大悟,这很可能是一条人贩子以工作为幌子、贩卖女人的黑船,为了不落到人贩子的手里,钱瑛趁人不注意,跑到船边一头跳进了冰冷的江水里。江水迅疾,钱瑛很快就被冲走了,幸亏被一个附近的渔民救了起来,才没有葬身鱼腹之中。
为了应对一路上的盘查,钱瑛拿出手帕,模仿《木兰辞》写了一首诗,给自己编了一个悲惨的身世,老家遭难,她跟着父亲外出投奔亲人,又在路上遇到土匪,父亲被打死,财务也被洗劫一空,只剩下她孤身一人四处流浪。
在火车上,钱瑛因没买车票被盘查,她拿出那块写着诗的手帕,站长读后既赞赏她的才华,又同情她的身世,便放她走了,历经千难万险后,钱瑛终于在香港找到了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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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8年,钱瑛被派到上海担任总工会秘书,时任全国海员总工会秘书长的谭寿林就是她的直接上级,为了掩护身份,钱瑛在上海和谭寿林以夫妻身份住在一起开展工作,却没想到两个优秀的年轻人彼此欣赏,很快就从“假夫妻”变成了真伴侣。
谭寿林比钱瑛大7岁,1896年出生于广西贵港谭岭村的一个普通农民家庭,1921年考入北京大学,1924年秋加入共产党,秘密从事革命活动,短短两年内两次被捕入狱,在狱中受尽了非人的折磨,却始终坚持心中的理想,丝毫不屈服于敌人的淫威。
对自己不喜欢的人,钱瑛曾坚决拒婚,与一般的女子不同,钱瑛心中的“白马王子”是和自己有着共同理想、共同追求的有志之士,绝对不是母亲给她找的那种大户人家游手好闲的公子哥。
谭寿林是才华横溢的北大高材生,是一往无前的革命骨干,是不惧生死的狱中“生还”者,他的坎坷经历,还有身上那种“杀头不过风吹帽,坐监也要闯上天”的大无畏精神,都深深地打动着、也激励着钱瑛,而看起来瘦弱娇小、工作能力却非常出色的钱瑛,也深受谭寿林的赏识。
钱瑛会写诗,通过写诗躲过一劫,而谭寿林则会写小说,在出狱后以自己的经历为素材,写下了一部自传体小说《俘虏的生还》:
“残刑酷罚,苦了我的肉体,却不能伤害我的灵魂。枷锁重重,牢锁了我的肉体,却不能约束我的灵魂。我的灵魂是追随着你,追随者我们鲜明的旗帜。”
钱瑛和谭寿林第一次见面的接头地点,定在上海松林路的“松林成衣铺”,谭寿林的身份就是店铺的老板,谭寿林眼中的钱瑛,皮肤白净,穿着一身裁剪得体的旗袍,挎着一个绣着白猫图案的布包,这个“白猫”就是他们事先约定好的接头暗号。眼前的女子看上去漂亮文雅,但是行事作风却是风风火火,谭寿林的心里不禁有些触动。
谭寿林亲切地称呼钱瑛为“阿瑛”,钱瑛听了以后觉得很是亲切,她和大家一样称呼谭寿林为“大寿哥”,两个人初次相识就要像夫妻一样同住一个房间难免尴尬,钱瑛就提议说自己睡书房,谭寿林睡大床,如有人来检查就说是因为丈夫得了肝病,夫妻二人才不得不分房睡。
在长时间的相处中,钱瑛和谭寿林之间的感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也逃不过众人的眼睛,1928年12月,在大家的撮合下,钱瑛和谭寿林举行了一场简单的婚礼,这一年,钱瑛25岁,谭寿林32岁。
新婚夫妻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但钱瑛和谭寿林刚结婚三个月,就迎来了无奈的离别,钱瑛被组织安排去苏联东方大学学习,虽然舍不得妻子,谭寿林还是坚定地支持妻子去苏联。
临别之际,谭寿林买了两个笔记本、两支钢笔,夫妻俩一人保管一个,以表思念之情。谭寿林和钱瑛约定,由自己定期给钱瑛写信,为了保险起见,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钱瑛不用回信。钱瑛在苏联学习的2年时间里,谭寿林给她写了130多封信,平均每个星期都要写一封,鸿雁传书寄相思,谭寿林的关心和鼓励,让远在他乡的钱瑛丝毫不觉得孤单。
到了莫斯科,钱瑛很快就融入到了新的学习环境当中,但是不久钱瑛就发现自己怀孕了,这个小生命,是她和谭寿林爱情的结晶,是上天赐给他们的珍贵礼物,钱瑛很开心,但是不断加重的学习任务又让她担忧了起来,孩子出生了,自己又要忙学习,又要带孩子,根本顾不过来啊。
因为太过劳累,孩子还没足月就早产了,钱瑛不得已将孩子交给苏联保育院抚养,1931年,国内革命风起云涌,钱瑛听从组织号召启程回国。终于可以回到祖国,见到分别两年的丈夫,钱瑛是开心的,但是想到回国后的严峻工作形势,钱瑛不得不把女儿留在苏联,这样的骨肉分离又让她肝肠寸断。
回国后,组织安排谭寿林和钱瑛到湘鄂西革命根据地工作,临行之前,全国总工会突遭敌人破坏,谭寿林决定留下来善后,让钱瑛先走,没想到这一走就是永别。1931年4月,谭寿林被国民党上海警察局逮捕,1931年5月,谭寿林在南京雨花台英勇就义,年仅35岁。
这一年,距钱瑛与谭寿林结婚,才刚刚过去了3年,而在这3年里,他们“相处仅百日”,甚至连一张夫妻合影都没有留下,得知丈夫遇害的噩耗,钱瑛悲痛欲绝,她下定决心不再结婚,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革命斗争中去,以完成谭寿林未竟的事业。
谭寿林牺牲以后,不管谁再对钱瑛表达爱慕之情,她都是一口回绝,她一直珍藏着谭寿林的遗物,随身携带着丈夫留给她的一块怀表,工作的房间里总是悬挂着一张丈夫的照片,每当思念丈夫时的时候,她就写下一首诗,来倾诉自己的思念之情。
钱瑛到了洪湖地区后,担任了湘鄂西革命根据地总工会秘书长,领导工人运动。1932年5月,当红三军向襄河北岸行动时,川军范绍增部一个旅占领了老龙口,企图向洪湖中心地区进犯,红三军只有一个警卫团留守。敌众我寡,钱瑛临危受命,率领一支游击队绕到敌人背后,给敌人以突然袭击,打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红三军主力抓住时机紧急驰援,打退了敌人的进攻。
1933年,钱瑛在江苏省委妇委工作时,不幸被捕入狱,在狱中,钱瑛成功领导了多次绝食斗争,迫使狱方答应改善条件。敌人想用恶劣的条件、残酷的折磨迫使钱瑛屈服,钱瑛却像谭寿林一样在刀尖上起舞,用精神上的胜利来战胜身体上的痛苦。
在暗无天日、空间逼仄的监狱中,钱瑛用头发和拆下来的袜线在衣服上绣梅、兰、竹、菊,用指甲和发卡在墙壁上刻下自己喜爱的诗词,对着牢门上碗口大的通气孔做深呼吸,在斗室之中里原地跳跃、踏步、做操,敌人看到钱瑛在高压之下依旧精神百倍,也无计可施。
1937年“七七事变”后,国共开始第二次合作,钱瑛终于被释放出狱,结束了四年艰辛的狱中生活。
1954年,钱瑛担任新中国监察部第一任部长,因为铁面无私,得了一个“女包公”的外号。她的严格都是从自己身上开始,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就是:“正人必先正己, 己不正怎能正人?”
有人给钱瑛拿来了一筐碗筷等炊具, 通讯员李清荣代替她收下了,钱瑛回来后狠狠地批评了李清荣一顿:“哪个叫你收的?谁叫你要的?你赶快送去!”送礼的人只好把这些炊具拿了回去。
有一次,一个亲戚到北京请钱瑛安排工作,钱瑛不在家, 李清荣安排他住在组织部招待所, 并请办公室买火车票让他回家。钱瑛回来后严肃地批评李清荣,不该用公款接待这个亲戚:“他这么年轻怎么不安心农业生产? 别人做得,他也应该做得! 要老老实实在农村劳动。”
钱瑛的老家有人犯了法,找到钱瑛的母亲希望能说说情,母亲知道钱瑛向来坚持原则,一直开不了口,好不容易谈到了这个话题,才说到一半,钱瑛立即就打断了母亲的话,她教育母亲说:
“您说的是什么话?您要分清好坏,不能只知道亲戚,不要替坏人说情。”
1951年,钱瑛托人辗转打探女儿的消息,才得知她和谭寿林的爱情结晶,留在苏联的女儿早在20年前就已经夭折。1959年,在谭寿林牺牲了二十八年后,他所著的《俘虏的生还》一书出版,钱瑛心绪难平,写下《再读<俘虏的生还>》一诗,虽然经历了无数的苦难,但谭寿林没有完成的事业,她终于是替他完成了:
“生还何处寄萍踪,骤雨狂风肆逞凶。
几度铁窗坚壮志,千番苦战表精忠。
丹心贯日情如海,碧血雨花气若虹。
三十一年生死别,遗篇再读忆初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