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原,旅日诗人、日本文学博士、翻译家。1965年生于河南漯河,90年代初赴日留学,现任教于日本城西国际大学。出版有汉语、日语诗集《田原诗选》、《梦蛇》、《石头的记忆》10余册。先后在中国国内、中国台湾、日本和美国获得过华文、日文诗歌奖。主编有日文版《谷川俊太郎诗选集》(五卷),在国内、新加坡、香港、台湾翻译出版有《谷川俊太郎诗选》(22册)《异邦人——辻井乔诗选》《让我们继续沉默的旅行——高桥睦郎诗选》《金子美铃全集》《松尾芭蕉俳句选》《恋爱是一件小题大做的事》《人间失格》等。出版有日语文论集《谷川俊太郎论》(岩波书店)等。作品先后被翻译成英、德、西班牙、法、意、土耳其、阿拉伯、芬兰、葡萄牙语等十多种语言,出版有英语、韩语、蒙古语版诗选集。
鹿
在一面白墙的正中央
昂首
–
把活着的美带到死后
滴溜转的大眼
不为调和的灯光
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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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杈形的茸角里
血早已流干
形同虚设的威风
仍代表雄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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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墙如一把巨斧
砍掉脖子以下的肉身
竖起的耳朵里
依然灌满着风
–
美抹平血腥的记忆
视网膜上的流云飘走
鼻孔里的气息凝固一起
紧闭的嘴恪守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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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壁而立,我多想
施展一种魔法
把白墙变成草地
再画下一条河流
让鹿循着逆流返回林中
–
–
冬日遐想
枯枝是世界的关节
在寒流中冻得咯吱作响
生锈的山变得越来越远
–
天空酝酿着大雪
它想涂白褪色的一切
包括红河和黑海
–
饥饿的鹰在空中盘旋
它发出的叫声却不是唯一的
因为梦中还有轰鸣的雷声
和划破夜幕的流星
–
房檐下的冰柱越发尖利
仿佛蓄意着谋杀
半空中的梧桐枝上
那空荡荡的鸟巢像要散架
–
冰封的湖面现出流云的原形
它同时又是一面镜子
与太阳对照
凝固的流速里
鱼儿们眨动着眼睛
–
废弃的老井冒出热气
井口旁的老柳树上
拴着锈钟的铁链已长进树中
它哑默经年的钟声
被收藏进年轮
–
寒风的利爪想撕破一切
它徒劳的爪痕在窗玻璃上
留下一幅抽象画
那是离我最近的风景
–
–
李氏爷爷
每一次,当我风尘仆仆
来到爷爷的坟前合掌
我都在心中暗暗庆幸
爷爷幸亏死得早
不然,他完整的肉体
将无法绕过现行的火葬政策
入土为安
–
爷爷死于1978年正月初二
在积雪比草房顶还厚的老屋里
爷爷像是被一口痰噎死的
那一年他71岁。一碗热腾腾的饺子
在他软绵绵的身上还散发着体温的
床沿前变凉
–
那是太阳忘记升起的早晨
整个冬季的冰雪都被我们的泪水融化了
我们戴着两年前戴过的黑纱
来替代披麻戴孝为他送葬
爷爷仍像睡熟了,面色慈详
被三匹大马运到荒凉的河畔
他穿着伐倒院子里的两棵大桐树
赶制的“大棉袄”
再也没有醒来
–
土生土长的农民爷爷
却是靠织布为生的手工业者
为他歌唱了一辈子的织布机
哑默和瘫痪在一场运动里,之后
他的手艺被彻底摧毁
开始在田地里做牛做马
负载着只有家父这么一个养子的家
–
过老日那年,爷爷把新娶来的奶奶
藏到几米深的红薯窖里
躲过了鬼子们的践踏
可是,老日被打败后
奶奶和他却在共和国受尽了屈辱
–
爷爷的满身疮痍
是因他勤劳的积蓄被划上坏成分后留下的
一次次在革命的暴力中死里逃生
挨批挨骂挨饿挨冻爷爷都忍气吞声
他的死说不定就是这口气
埋下的祸根
–
每一次,凝视墓碑上爷爷的名字
我都会禁不住地落泪
不是悲伤,而是感动
如今世道变了
爷爷终于在死后
可以在这方土地里享受
作为一名普通公民的权利了
–
田是家父的本姓
即使在爷爷死了几十年后的今天
我还是不忘在简介里
注明:田原是我的笔名
–
–
盲流
至今,这个词
还时常像一道极光
在我的记忆里闪亮
–
那些年,我很年轻
像一匹健壮的马
被时代看不见的鞭子
赶到了荒原
–
荒原上除了杂草丛生的野地外
也有几座秃山
它们总是挡住我
远眺的视线
让我的乡愁在荒原上
飘荡。当然
秃山也阻挡着飓风
带给我一种漂泊的安全感
–
那幢面朝南的
我住过一段时间的屋子
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
依旧红砖木窗
孤零零地忍受着风吹雨打
和狼嚎声的恐吓
–
就是在这座房屋前
我与盲流不期而遇
他来自山东
满脸粗壮的胡须让我辨不出
他的年龄
–
有一天,我们混熟了
他送我从潜伏着怪物的湖里
捕捞出的老头儿鱼
并小声告诉我
他是一名逃犯
–
想起他眼神里藏满的恐惧
我就会看到
世界可怕的一面
我不清楚他犯有何罪
–
几十年过去了
我突然想变成一匹马
去荒原找他
哪怕找到的是
一堆白骨或一座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