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在我心中的形象越来越模糊,终归是岁月久远了些。故事本来就是我在孩提的时候祖父讲给我听的,孩童脑子里的空间毕竟是非常有限的,不可能自觉补充断裂的情节和自然的画面。祖父在生的时候我从没觉得这故事有讲给别人听的意义,也就从不主动去问子丑寅卯,等到觉得这事儿很有记录的必要时,他老人家在天国做篾匠的手艺都快得诺贝尔大奖了。
那天,癫子秋山看到六岁的古额儿站在秋风里流鼻涕,就主动伸出有着长长夹壳的手指,摩挲着古额儿的头顶,说:“顽子,昼饭吃了蒸菜没?你娘不舍得放腊猪油吧?”
故事是这样开头的。
古额儿没应声,不是不想应,是没有气力,家里断粮好几天了,跟娘挖黄豆地归来,娘说让古额儿吃炒大麦面,不想面罐空空的,啥也没有,娘就骂爷偷吃了,吵着吵着娘就哭了起来,古额儿就颠到大街上来了,想捡人家丢弃的芦粟渣嚼。
“我的好古额儿啊,想吃啥呢,苦人儿带你吃去。”秋山很慈爱地问。
古额儿就是我的祖父,不知怎么祖父幼时有了这么个怪名,或许并不是这几个字,是什么字如今无法考证了,反正是这么个音。秋山自称苦人儿,但人家只是叫他秋山或癫子秋山。
古额儿把鼻涕吸得山响,说:“想吃油条。”
秋山就牵着古额儿的手,走在柴蓬镇北风萧瑟的街上,古额儿觉得冷,看一眼秋山,秋山的头发和胡子都特别长而且乱,被风吹得越发含混不清,他的脸蜡黄,跟死人一样。长衫是脏而且破的,一年四季就这么一件长衫,从不见换。大拇哥脚趾早就钻到鞋外面探头探脑,鞋是靸着的,一路走着踏踏的响。
古额儿忽然立住,不想走了。
“啷个 ,不是想吃油条吗?”
古额儿想吃油条,但秋山身上明显没有钱。
“怕苦人儿没钱是吧?没事的,没事的——”秋山在自己身上下意识地摸索了一会,自然是什么也没有,依旧牵着古额儿的手,说:“走吧,苦人儿会变呢。”
古额儿知道他会变戏法,也亲眼看过他空手变蛤蟆,拍手撒黄豆。据说他还一字不落地念过《严正声明》,说过“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之类的话。但后来人家把那张报纸给他让他念,他竟然一脸茫然,一字不识。说:“我那是神灵附身,上了坛我是神;下了坛,我是苦人儿啊。”还有呢,他还给樱井先生变甲鱼。但他怎么变都很穷,一个人上无老下无小,光棍一根住在磨坊屋旁的泥土小屋里。
古额儿就吸着鼻涕跟着秋山大咧咧地在街上走。一路看到几个恶物,古额儿只想着秋山唱高腔的张扬劲,一点都不怕。首先是看到光头屠夫李三镠家的大黄狗,那狗老得走路都打摆,却从不改那令人发怵的眼神,永远是随时要吃人的神态,那恶意都会张扬到路中央来。但那狗有两怕,一怕李三镠挥剔骨刀,二怕癫子秋山唱高腔。古额儿知道这个底细,就盼着秋山开戏腔,秋山好似看出了古额儿的心思,果然清清嗓子,唱一句“甘露寺里秋风那个——寒呐”,只一句就够,古额儿就满足了,不再怕那条恶狗了,一只手被秋山牵着,一只手就点着街上的灯笼数数。大着胆子瞟一眼那黄狗,果然那畜生乖乖的趴在板门旮旯里,眼睛似张不张,不敢正眼瞧秋山,甚至也不敢正视古额儿呢。
之后听到齐札札的脚步声,不用想就知道那是宪兵队在捉人。一个哈酒(喷嚏)都没打完的功夫,宪兵队的几十号人就全身披挂出操一样跑过,就看到为头的戴白手套的樱井先生。古额儿借了秋山的胆子,细细看了那个高个子宪兵队长。这人跟秋山一样瘦,络腮胡,被刮得只看见青青的皮。浓眉大眼,看到古额儿的时候,眼神很慈祥。果然,高个子立住,向秋山鞠躬,说着洋话:“公泥奇蛙。”秋山也立住,鞠躬,说:“樱井桑,下昼安。”
樱井先生中国话说得一流子水,带南昌腔:“公务在身,嘎失陪了。”秋山回:“您忙,母团鱼明朝送到。”
这就到了樟树佬开的吃食店。秋山选了临街的桌子坐了,要了两碗粥,两个咸鸭蛋,还有四根油条。
古额儿就很惬意地嚼起了油条,心里想到了秋山无钱,到底有些犯怵,吃了两根就不再敢吃了。
不一会,秋山吃毕,用脏长衫袖把嘴上的油和残粥擦了,再拿起尚存的一个鸡蛋放到古额儿手里,说:“顽子长身子,多吃点才是呢。”之后狠狠地打个喷嚏,左手把脑门上的一绺长发理了理,喊:“界帐(付钱)。”右手从长衫里随手掏出一沓法币票子。
祖父的故事的疑点之一快要到了,祖父说,他亲眼看见那一沓票子上的第一张上印着火车,火车顶上被烧了个洋火头样大的洞洞。
出了樟树佬吃食店,两个人继续往西南,到了柴蓬闸,闸上卖猪头肉的陈金贵看到秋山,早早地打起了招呼:“秋大爷啊,这是去哪里作洋呢?这不是灯哥哥家的古额儿吗?灵泛的顽子,趁早秋大爷受了做徒儿吧,百年之后也有个拎引魂旗的了。”
秋山并不理会,只是伸出右手,做个要东西的架势。陈金贵早早识趣地用荷叶包好了一只切好了的肥猪耳朵,恭恭敬敬地送到秋山手里。秋山把猪头肉交到古额儿手里,依然用右手在长衫里一掏,又是一沓崭新的法币。
祖父说,怪异之处就在这里,这一沓钱就是刚才用过的法币,第一张上依然印着火车,火车顶上那个被火烧出的小洞洞还在。清清楚楚,说这张不是那张,祖父死人都不信。
他的钱放在哪里的?那钱怎么用出去了还能回来呢?
后来,秋山就带着古额儿去了女儿港,也不做什么,秋山只是唱高腔,古额儿就说像赶鸡,一点都不好听。秋山就叹口气,不言语了。两个人就躺在秋草上数蜻蜓、数蚂蚁。数着数着秋山就睡过去了,口里流着涎,涎长长地滴到草叶上的蚂蚁上,蚂蚁被那涎液呛晕了,想发作也奈何秋山不得。
古额儿就偷着打开了荷叶包,小心地夹一块猪耳朵放口里,不敢动牙,听得秋山鼾声如雷,胆子才粗了起来,美美地嚼起了猪头肉。
这猪头肉真好吃啊。祖父说,他这辈子从此就没再吃过那么好吃的猪头肉。你说那味道吧,甜又不是甜,酸又不是算,咸味儿也是淡淡的,香是香,香得有些古怪,香得古额儿想掉眼泪,那是什么香嘛?古额儿能想起的就是有点点的栗鸡屎味呢。那味儿就是好,好到你怎么花脑筋都说不清楚的份上。
古额儿贪嘴,把一包猪头肉吃得不剩几片,这时秋山醒了。
他是被枪声吵醒的。女儿港外边是鄱阳湖,日本人封了湖,发现有船过,巡湖的就用机枪扫射。
秋山张开眼,两眼瞪得溜圆,好似在听着什么动静。等一切都沉寂了,秋山叹口气,对古额儿说:这娃,傻得敨不得气,吃得夜里拉屎,你娘要把你屁股打肿呢。
古额儿就看着秋山傻傻的笑。这时他发现秋山其实一点都不老,也不怪,那眼睛水汪汪的,脸也不是那么蜡黄,长衫下,起伏着的是活生生的人体。
夕阳西下,秋山起身,一个人在芦苇里瞎捣鼓着什么,不一会就提起一只大团鱼。
祖父说,那团鱼可不是现在这死水里的团鱼,那是,唉,说你们也不清楚,三斤往上跑,黄黄的,跟成精的黄鳝一样的色,绝不是像现在团鱼界青的,龟板上有好看的花点,胸脯上白得像猪油。
秋山叫古额儿把剩下的猪头肉包好,就依旧摩挲着古额儿的头顶,踏着夕阳过柴蓬闸,过打金店,再过樟树佬的吃食店,过有老黄狗的肉铺,输湖里先是三只雁接着又是多得古额儿数不过来的雁飞过来,排着规矩的队列,扇动翅膀的声音这爷俩听得清清楚楚。
“古额儿,明天又是晴天咧。”秋山说。
古额儿打个饱嗝,挣脱秋山的手,去了黑暗中自己的五树泥墙屋,进屋前还冒出一句:“我知道你那团鱼是给樱井先生吃的,樱井先生是鬼变的,不是人。你那团鱼不如自己吃了,我听得很多人骂你,说你是汉奸,是魔鬼。”
祖父说,他至今记得秋山听了他说的话后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在风中,好长好长时间没动弹。
那天晚上,祖父真的拉稀了,拉了又拉,茅房都懒得去了,就光屁股赖在斗丘地堪下不起来。
斗丘是保长康毛家的地,有一块茶丛好藏身。
古额儿非常害怕定江王爷庙那边有鬼魅走来,那是曹其河去输湖的入口,六月里在定江王爷庙旁的枞树下杀了一个人,那个人是独臂毛狗,老走水路跑涂槎,跑南昌,贩卖盐和西药。日本人来了以后禁了湖,但毛狗胆子大,依旧偷偷地做那个营生,就被樱井带人在女儿港抓住了,烧了他的船,把他绑在定江王爷庙旁的枞树旁审问,毛狗是外地人,说的话谁也不懂,审到天断暗也没有审出名堂,樱井就把手斜着做了个砍的姿势。
古额儿正想着那怕人的事,河下就真的有了动静,月光反衬着,古额儿就看到了两个人影,这一看,把古额儿惊得灵魂出窍。
那个瘦削身材的是秋山无疑,另一个呢,天哪,是毛狗。这个是变不了的,古额儿认得毛狗的,那人只有一条胳臂,身子动起来就有些说不清楚的怪异。脚劲特别好,一弓一窜像猴子一样灵活。
这明明就是鬼嘛。杀毛狗那天,保长康毛去了,秋山也去了。村里很多人都去看了呢。就是古额儿也站在曹其河岸远远地看热闹呢。说是秋山和樱井在庙门口下棋,枪声过后,康毛带着八个人把毛狗的尸体拖到夏家湾乱葬岗埋了。
但这个人,不,这个鬼就是毛狗,这是毋庸置疑的。古额儿看到毛狗上了小船,秋山用力把船推出了,毛狗向秋山鞠躬了,秋山还向毛狗挥了挥手,那船儿就射箭一样往夜色里去了。古额儿真的恍惚起来,想起了烫洞的票子,想起眯着眼大气不敢出的恶狗,想起樱井鞠躬时说的“公泥奇蛙”。古额儿被吓得屁股都忘了擦,跌跌撞撞,逃回自己的泥屋。
祖父说,他被吓得高烧了三天。直到来杏嫲嫲喊魂退吓才好。那三天哪里也没去。古额儿听娘说秋山走过的时候还曾问起古额儿呢。
从此古额儿再不敢接近秋山,有时看着那癫子蹒跚着对面走来,古额儿就早早的避开了。
直到做大戏的那天。
祖父说,他记得是五月节后的大戏。好大的场子,日本人出的钱搭的戏台,说是庆祝大日本皇军南昌大捷。祖父虽然是个孩子,也知道日本人是二月初八占了南昌的,三月十三,月光还没到圆的时候,中国军反攻。那天落好大的雨,过龙了,鄱阳湖里乌云密布。那一仗打了五十四日,到底是中国兵败了。宪兵队没去南昌作战,但樱井非常高兴,要搭台唱戏,要保长康毛派人去鄱阳谢家滩请戏班子。这次秋山没顺着樱井。据说,秋山还公开顶撞了樱井,说:“鄱阳的戏,是弹腔,饶河调,软绵绵,柴蓬人不唱。要唱就柴蓬镇自己出班子,唱高腔。”
那就唱高腔。
老角子都去了,剃头的明泉、艌匠阿六、打猴拳的丙午子、铜匠老水、跑船的换生子,一个没漏。
癫子秋山也去了。丙午子司鼓,老水扯琴,换生子带几个后生打云锣、汤锣、噔锣、大锣。大家都卖着劲唱。原来这些角只唱,不演,也不换戏装。唱到动情的地方,就是使劲拍板凳。
古额儿也去看戏了,在台下远远地张望,在大人的空挡里钻着,听不到完整的本子。
唱到杨令公撞死在李陵碑,顶老生的阿六先哭的,后来大家都哭了,只有秋山不哭,还在唱。
樱井也唱了,呜里哇啦,不是高腔,不是采茶戏也不是饶河调,还做起了动作,像跳神的马脚作法。奇怪的是,他也哭了。
后来就不唱了,秋山也不唱,秋山叫人在台上摆好一张八仙桌,桌上有盅派。戏台后面弄出一个高高的用万年红盖住的高台。
樱井正诧异,秋山舒着长袖一转身,端出一盘热腾腾的肉食,打个高腔道白:“来——了——糖醋王八——”
那是团鱼,秋山会施魔法钓团鱼,钓到大的母团鱼就会送给樱井。以往是送活团鱼,这下却是做成熟食。
一股香味传来,古额儿打个痛快的寒噤。那味儿真香。古额儿想起在草棚里吃猪头肉的痛快劲,但那只是猪头肉,这是大大的母团鱼,不错,就是的,古额儿远远的看到了三个黄色冒着油光的团鱼蛋。
秋山再打个转身,又打个高腔道白:“来——了——三碗来过冈——”捧出一壶酒来。
台上的角子都散去了,台下也少有看众,古额儿就看得清楚。古额儿不再想回避,觉得今晚要出啥事儿,眼皮一阵阵的跳。
没戏了,樱井就和秋山坐在台上吃酒吃团鱼肉。
酒过数巡,樱井又唱了起来,古额儿听得出这是学着说的南昌话,那词儿是:夜雨古庵里,双脚等闲伸。唱得好是苍凉。
秋山起身,喝彩,开腔自唱,听不出是哪一出,顶小旦。那音太高,秋山的嗓子吊不上去,就干脆用假嗓唱。
樱井说:“秋山君,你的高腔我喜欢。”
秋山一愣,片刻间停了,但也就是停了打个哈酒的功夫,又接着唱。
“你这样唱,只是我喜欢,你的师傅不喜欢的,你的班子也不喜欢。”樱井先生把头真在横放在八仙桌上的手臂上,好似醉酒了,声音有些沙哑。
秋山不理睬,一个人在台上走起了碎步,打个长长的高腔道白:”官——人——哪——”
“好!”樱井喝起彩来,秋山看一眼樱井,他并没有抬头,只是嘟囔着说:“秋山君是刘邦的后代,到底是奸诈的。”
秋山打住,看台下,只有古额儿在聆听,再看樱井,他并没有抬头。微弱的声音传到了古额踏的耳里:“秋山君,您这是王八有毒呢,还是酒有毒?”
秋山不再理睬,一个人唱着。
忽然一切沉寂下来。但见宪兵像木头一样站着岗,古额儿木头一样立在观众席中。
秋山再看了一眼古额儿,挥挥袖,用高音道句白:“奴家去——也——”
“爹子——!”古额儿一个人在下哭喊。
秋山舒着袖子,走着碎步,颠着身子,去了他临时搭的高台躺下,安静地躺下。
樱井再没有应声。
忽然火起,噼噼啪啪,火势很快猛烈起来。
祖父说,也不知道秋山是怎么弄来了那么多的上好的栗树柴,层层叠叠码放得极是整齐,柴架子里放了茅草和野猪油。一袋烟功夫,火星乱冒,夜空都被烧红了。
宪兵队一阵慌乱,但那火只是自然地烧着。
樱井趴在八仙桌上没动静,不知什么时候,背挺得笔直,白手套戴得整齐,双手握刀。火烧过来一阵,他的身体就倒地了,头发被烧糊了,军装也被烧掉了背部。
祖父说,这秋山原是远道来的,不是万镒咀人,他那搭的是火葬台,火灭,看到了一副完整的白骨骼静静地仰卧在戏台上,白白的,一点都不难看,像景阳冈打虎的武松醉酒在石板上仰卧的模样,只是手里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