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 想,生于1994年,山东烟台人,北师大文学院硕士在读,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营员。作品及评论见《诗刊》《星星》《青年文学》《飞天》《南方文坛》《小说评论》《光明日报》《文艺报》等。
家 宴
临近新年,父亲备好一份
新的家谱卷轴。轴上
有金风玉露,更有
翘角飞檐琉璃瓦,筑成
天上宫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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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两侧方格,我依照旧谱
填入已逝祖先
黑色的名姓。
高祖,曾祖,祖父
代际分明,子孙不爽
最高处的鼻祖
慢慢把自己拆开
像一个孤独的和
奋力拆成了四个加数
而加数们你争我赶
继续勤奋地拆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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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某个祖先
会被百年间的子弹或时疫
送入一场冷酷的减法
彻底清零
有的祖先,则恨不得把自己
大卸八块,以占满族谱
剩余的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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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一旁的父亲也急了
指着大伯和三叔之间的空格
他向我预定好将来的雅座
我也赶紧给自己
物色了一个好位置
并祈祷,那边的宴席
不会因寒风、冷雨或天色将晚
就匆匆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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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劳作
写作之外的万千工作中
我偏爱拧紧螺丝
这样实实在在的劳作
像母亲热爱
穿针引线的精确
父亲热爱
在空心砖的缝隙中抹入水泥
或剡木相入,以实充虚
把所有的榫头都钉入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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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木器与铁器上
简洁的数学:直角、圆心、等边三角
爱人类的野心
不逾越欧几里得几何的
五条公理
尤其,我爱那持稳螺丝刀的手
坚毅如补天时的女娲
仿佛再摇摇欲坠的生活
也能为我所修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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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千工作都在耗费时辰
独我一人在将岁月拧紧
书橱、碗橱、鞋柜、衣柜……
当所有螺丝都站上了自己的岗位
我便回到写作
用一首诗,松动时间的屋中
所有被我拧紧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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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的爱
必须背向你才能靠近你
你朝南,我朝北
你朝黄土,我朝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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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逃离你的巢穴
闯进人类的暴雨
必须让闪电击中一次鸟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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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互相查封
内心的法庭
去戒律的森林之外
寻觅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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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纵火
烧焦所有的爱
看大地上,是否只余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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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 天
夏天的母亲生活在搓衣板上
将忍耐捣成透明的丝状。呼吸是蓝色的
有什么已经从中游走了。母亲的忧郁清澈见底
衣物是我们之间的约定,二十年来越收越紧
如今,我大于她怀中的婴儿,正如她大于爱,大于牺牲
夏天纯真而且短暂,母亲一边想
一边用衣物和过期洗衣粉,收回
我身体里的盐:她流失的红色时光
搓衣板和泡沫构成一场梦幻的灾难
父亲承诺,他会在秋天之前赶来救援
我们也是。
时间充足,母亲想。足够一粒盐
陷入回忆:多年前
一场从华北平原到胶东丘陵的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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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那么辉煌,闪电那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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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 天
早上我们醒来,在青色走廊。洗漱时,发现晨光里
秋天已经深了。邻居屋檐下,鸽子从辽远之地归来
鼻尖悬挂一粒松球的讯息:山谷荒芜如父辈的爱
那时的雪还比喻着遮蔽,冬天也富有侵略性。九月的
秸秆一燃,紧张就开始了。我身着海魂衫
与小黄帽,呼吸母亲晚饭前的西式祈祷,感到一把
无线之弓绷在餐桌的两端。寂静。八十年代的挂钟
送来欺骗的时间,回忆困在环形笼中。打开电视
一如打开我黑白两色分辨率的童年。若雷声响起
我就把蜡烛点上,看屋子中的爱慢慢气化,纤细
如夜的发。流萤是高处破碎的光,星空凉薄清澈
在胃里翻腾。你蹒跚踱过走廊,说过往总在换季时
变得强烈,它腐蚀了我的一生。以衰老的身体:
我们并肩,对视,抚平多年累积的褶痕。在晨光中
最后一次穿戴干净。此刻正如当初。欢喜,安宁
在你注视我的时刻,我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