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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另一种时间

对镜子的最初印象来源于祖母。

那是一面放置太久的红木框衔边的小方镜子,只有两个烟布袋大。我对它毫无兴趣,是因为它暗淡,镜面上布满霉点,框子上漆皮脱落,更像祖母的拐杖或者其他必须品,是来匹配祖母的苍老的。

    梨树在夜里落下花瓣,而风在院子里走过的痕迹不外乎是草秸或草叶或鸡粪。早晨,祖母会将花瓣归拢到树下,那白色的花瓣堆起来的样子,像一个花冢,到了中午,几只蚂蚁会从花瓣中间爬出来,在干净的土院子里,找寻食物。而草秸或草叶或鸡粪会被祖母用簸萁倒到门外的斜坡下面。通常鸟雀会在树上婉转地鸣叫不停,有时喜鹊会停下来,祖母眯着眼微笑的情形,真令人高兴。当这些都做完后,祖母才收拾窑洞,擦抹她少得可怜的家具:脱落漆皮的竖柜,几个灰沓沓的瓦瓮,两口大缸,然后是木桌,桌上的白瓷观音。她在观音面前的时间要大过其他器物,她说,神仙更愿意住在干净的人家里,并赐福他们。当所有营生做完,通常祖母会洗漱,那时她已在院子里将自己身上的浮尘拍打干净,身上裹着清新的草味。她最后的营生是梳头。这时候,她会将炕桌搬到窗前,把镜子从支在桌上,盘腿坐在炕上,面对着外面明亮的光线,把头发散开,沾着水,用木梳轻缓地梳着。

    阳光照着她,她寡淡苍白的脸面,一缕一缕的皱纹泛出淡红,她的头发,漆黑一团,虽不茂密,却要抵达腰间,当她把头发都堆到前面的时候,看起来她胸前像抱拥着一片飘云。当然,这是我眼中的祖母,而远非镜子中的祖母。从我的角度,根本无法想象在那个堆满霉点,陈色斑斓,苍老凝重的空间里,我的祖母要看见多少沧桑日岁,流年暗淡和百感交集。

    如果非要对镜子有好感的话,我更喜欢镜子背面那张泛黄的戏曲人物照片:她的眼角向鬓角高高挑起,目光之中带着傲气和清悲,因为年月的缘故,她身上的水袖长衫上点描的鱼虫花鸟荡然无存。

    我对镜子还有一个抵触,是因为祖母说镜子有毒。不止祖母,禾苗和田园在家里也从不玩镜子,她们家的镜子跟墙上挂的照相框一样大,镜面上有梅花或者鸟雀,被端放在桌上成为摆设,镜框里通常插着一张或者更多张她们哥哥扣紧风纪扣新照的相片,有一段时间,田园家镜框里还插着一个临村姑娘的二寸小相,说是相中了她大哥。但更多的时候,她们家的镜子因为放在对着门的柜子上,充斥着一些乱七八糟的镜像,人们出来进去,开门关门中的阴雨天,身体带进来的寒气,有时她妈黑着脸骂人……这些都会被镜子收纳进去。她们的母亲不断唠叨说,女孩子要学会知耻,不要在镜子前挤眉弄眼,搔首弄姿,要远离镜子,因为镜子是有毒的。

    我们不知道镜子的毒在哪里。但显然,祖母的小镜子上,毒的味道更重些,因为它布满铁锈般的霉色斑点,像玉米烂在地里,米糠被雨水淋湿,而照出来的人,也像长了霉斑般陈朽,我甚至在祖母的镜子里闻到一股腐烂的味道。偶尔祖母会让我用镜子看她给我编好的发辫,我看见一张苍白的小脸正在缓慢地被扭曲着,我甚至不敢笑,怕从镜子里出来一个面色峥嵘的鬼魂。

    有一天,祖母梳洗完毕,无意中把镜子放在了炕上,我看见镜子中发出一缕明亮的光芒,它笔直而强烈的光线,瞬间使整个窑洞变亮,我惊讶地看着镜子,看着从窗户里射进来的光怎样被镜子吸纳,又怎样地通过镜子传递到窑洞底部,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时光中的暖意,桔红色的,略带甜味的暖意,如此教人惊喜而幸福。

    我们依旧坚信镜子是有毒的,妖怪或者鬼魂在夜里会从里面飞出来,在人类的梦境之外肆意地行走,并拿取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村里,最忌讳妇人黑夜在油灯下照镜子,忌讳边吃饭边照镜子,甚至忌讳年轻的女子在走路的时候看影子,这些都是些不祥的预兆。妇人黑夜灯下照镜子,会有妖怪摄取你的灵魂,致死你遭来大祸。而吃饭照镜子,会把吃到嘴里的都变成镜子里那个人的,最后,你吃多少,它会加倍地要你多少,直到把你家粮食吃空吃尽。二林学喜花走路,边走边瞅着或在左或在右的影子,被他爹踢了一脚,据说这样边走边看自己的影子的人,因为太过重视自己的影子,而被鬼惦记,甚而被鬼缠身。喜花最后被她爹锁在了家里,不让她见阳婆,怕她被鬼掳去。

    有一天,禾苗妈不小心打碎了一个暖瓶,那些亮晶晶的碎片从暖瓶的竹缝中不断地掉下来,阳光下,那些碎片发出亮光,天地突然就更亮堂了,好象突然多了好几个太阳。我们都蹲下来,看到碎片之中奇形怪状的脸,不是一个,而是许多个,许多个被分裂开来的自己,眼睛、鼻子、嘴巴,都被碎片单独地分裂出来,地下滩着一堆眼睛鼻子嘴,我们同时抬起头,困惑地看着对方黑花黑花的脸,像看一个陌生人。

    直到二林说出一种叫水银的物质。他说人要是想死吃点水银就可以了。我们恐惧地看着他,他笑嘻嘻地说,你们知道水银这种毒药是什么?我们摇摇头,他说,镜子。

    我们村娶来个新媳妇,她妹妹来看她,两人站在一起,没有人能分清谁是谁。

    有次我被祖母指派到新媳妇家借筛子,她正在吃饭,对面墙上挂了一个大镜子,这在我们村是从未有过的事,我从镜子里第一次看见自己除脸之外的其他地方,我的手,腿,还有脚,脚下的地,还有门,门玻璃上印着窗花。我看见镜子里新媳妇边吃边看,甚至看着自己怎样张嘴,将饭放进去,又怎样咀嚼,嘴张开又抿上。这时,门外有人说话,看见新媳妇从门里走进来,镜子里,出现两个她,一个正端着碗,嘴巴抿得紧紧的,一个却在笑,嘴里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手里却是空的。我惊吓地看着镜子里的她如何在瞬息之间变成两个,猛转回身,看见面前也是两个她,她们穿着一样的衣服,她像她的镜子,她也像她的镜子,通过镜子,她们成为四个一模一样的自己,把我围在了她们中间。我惊骇地推门而逃,感觉到镜子的可怖。

     这是自我出生后第一次遇见两个长得一样的人,村里人说,她们是双生子。

     我问祖母,什么是双生子。

     祖母说,就是在母亲肚里一起长,又一起出生的两个人。

     我说,像镜子里看见的那个自己?

     祖母笑笑说,人有千千万,各有各不同,就是长得一样,也是不一样。

     为什么不一样呢?在她们,或许就根本不需要镜子,她看着她,就是看见了自己,听她说话,就是听自己说话,甚至她睡一觉,她也能感觉不困。我开始向往这世上有另外一个我,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出门玩耍,两个人在一起了,不怕打雷,不怕黑,就是听二宝老汉在夏天讲鬼故事,讲得天都黑了,身上凉嗖嗖的,脚后跟紧抽抽的,背后好象有成群的恶鬼,也不用怕了。

    在村里,不止我,禾苗和田园,更多的小孩都开始渴望世上有另外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我们不停地纠缠大人,说为什么不生两个一样的我。同时又开始盼望快速长大,找寻到这世上某个角落里的那个我。

    有一天,我悄悄告诉祖母新媳妇吃饭的时候照镜子的事,她大吃一惊,嘱咐我不要再去她家。我知道村里的忌讳,但还是偷着又去新媳妇家好几次。她家有三面镜子,一面大的,足有柜子大,挂在墙上。另两面是圆的,圆镜子上面有金黄色的线穗,分挂在炕头的两面,照相框的两侧,与大镜子正好遥遥相望。炕上墨绿油布上的桃红大花,在两个镜子里同时出现,一把条帚,一把尺子,还有她正在绣的花,同时出现在两面圆镜里,变成了两个,而地下的大镜子里,又把圆镜子乃至它正在收揽的物像全部接应过去。太多时候,新媳妇的妹妹跟她穿戴一样地坐在炕沿边上,两个人悄悄说话,或沉默着。梦幻般的场景让人眼花缭乱,我仿佛是走进了谁的梦里,纷乱而毫无次序的空间,让人惊慌失措,不知道哪里才是门,怎样才能冲出去。

    村里人都说,新媳妇是个反祖鬼(败家的意思),这样的摆设,迟早是要把玉海的家败光的。新女婿玉海当时在工厂里当保管,是人人羡慕的好营生,他每天回家,自行车后衣架上总是带着一个鼓囊囊的包,新媳妇从未接应过他一次。光棍拴娃在夜里会偷偷地蹲在玉海家的后墙跟,听玉海和新媳妇说话做事,白天,在五道庙宣讲一番,说那新媳妇是个鬼投胎,玉海不久就会被她吸干的。又说,新媳妇妹妹晚上也不回,三个人一起睡。

   我们小孩听不懂,但知道肯定是不好的事,因为他一说完,吃烟的男人们就都不吭声了。按照往常,他们是要哄堂大笑的。一片沉甸甸的乌云飘过来,空气稠密的让人窒息。好象那三面镜子,每面在夜里都会出现三个人的梦,三种梦掺杂在一起,像无数个碎片,在黑夜里,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

    果不出所料,玉海隔年在从工厂回家的路上,被一辆大卡车压死了。也没见新媳妇哭,倒是在过年那天生下了个大小子。玉海没爹没妈,新媳妇的妹妹就来伺候月子。

    我再没去过她家。禾苗胆大,她对那些镜子欢喜的要命,最要命的是圆镜子上那四个金黄色线穗,她斗着胆子去向已成了寡妇的新媳妇要,她甚至没有迟疑,爬到炕上就把四条金黄色线穗摘下来递到禾苗手里了。禾苗说,圆镜子中间的相框里,玉海穿军装的相片还在,新媳妇穿裙子的相片也在,就是炕对面墙上那面大镜子不在了,如今贴着四张戏画。四条金黄色线穗禾苗也不敢往家里拿,怕她妈打她,没办法,给了我跟田园一人一条,扔到麻河里一条,然后叮嘱我们,回家大人问起来,就说捡的。

    我曾坚信一定会找到世界上某个地方的另一个我——那面镜子——她至少能让我摆脱眼下带着面具生存的困境,不必说那些假话和奉称话,或者流下虚假的泪,以示忠诚。我们坐下来,哪怕不说话,都能懂得彼此。诗人在诗里这样表达:

        往枯草根上撩着水,一群野鸭子浮在睡眠

        他或许赖在床上,不愿起来,闭着眼,

        听午后的阳光踩过旷野的干草

        当我打电话,拔错号码,听一个陌生人在我耳边说话

        此时,第三个我依旧活在前生

        他牵着马,陪公子进京赶考,经过一棵开花的苹果树

        当我来到燕山,苦菜钻出向阳坡地

        童年的影子找到了我,委屈地向我诉说

        第四个我,正舒展地活在后事

        他刚漂泊归来,天涯路上,细雨把我们变得模糊  

    时至今日,我依然觉得世上真实存在另一个我的想法绝不是幼稚的假想。或许并非前生今世这么简单,或许我们是同时存在的个体,在另外一个时间里,我们共同经历着一切。就像两个时光旅行者,在时间中不停地穿梭,冥冥中错过,并期待在某个特定的地点,时段,突然相见。

    我不断地去往他乡。去乡下,看老房子,跟村里人说话,用照相机记录那些熟悉而略带生疏的景物和工具,那一座座山,一条条河,一个个村落,村里那些穿着布衣吃烟的人们,像我已消失的村庄的镜子,每次行走在一个陌生的村庄里,总是会引我无限的感伤,一切都成为镜子里的物像,它们跟我再无瓜葛。而我在陌生的城市里,遇见了寒冷的冬天、苦难、贪婪、罪恶、仇恨,同时,当冬天即将过去,随着春天的到来,人类的一切优良品质,都明白无误地显示在人间这面阔大无边的镜子里,虔诚、知足、忍耐、感恩、宽容、知耻、慷慨、勇敢、庄重、行善、诚实和守信,种种。我不断地遇见镜子里的人,又不断成为别人镜子里的人,我仿佛找寻到了我的影子,但似乎又不是,恍惚中,用爱去验证,又用恨去截止,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我开始健忘,变得越来越喜欢说话,有一天,我疲惫地打开房间,洗完手,抬头,看见镜子里出现一个陌生的女人,她的神情酷似我熟悉的某人或者某些人,甚至她因为颈锥僵硬的困顿,在抬头的时候不自觉地将头缩到胸前,我的手及时捂住了镜子里那个女人即将脱口喊出的那个称呼,惊诧的眼神像一道闪电,把我跟她紧紧地连在一起。我看见她的手背,灰蓝的经络鼓起,一些细碎的纹路使它不再光洁润滑,而透过手背,她的眼光里布满哀伤,灰的,冷的,暗的哀伤,正缓慢地从眼眶里溢出来。我颓然坐下,镜子里,只剩下一面墙,布满花纹的墙砖,质朴的像一个关于过去的温暖寓言。我在镜子里看到的不是我,而是我的母亲,时间把她的神态、眼神、举止毫无保留地复制到我身上,我们成为彼此最真实的镜子,在对方身上,最直接地看到过去的和将来的自己,曾经走过的和即将到来的日子。

    我又遇见了阿里萨,再次经历他纠缠、哀求的过程。历经一年多时间,他才将出至威尼斯工匠之手的精美雕花镜框(这对举世珍宝如今在世上只剩下一个)成功拥有的时候,他并不是因为那镜框的精雕细琢而加倍珍爱,相反,他仅仅是因为镜子里的那片天地,他爱恋的达萨曾在那里占据了两个小时之久。那里面,那个女人举止自如,优雅地与众人交谈,笑声就像烟火一样。他坐在自己的孤独中,在另一种时间里,与她共度人生的片刻。他拥有的不过是一面空镜子,却是满满的一生一世。

    祖母的那面镜子,在某次不小心被我打碎,碎纷纷布满霉点的镜片,落到灰渣地上,跟许多的暗物质们合成了关于镜子予我的最初记忆,像一场破碎的梦,它跟光芒无关,跟美丽无关,跟身体和神态无关,也跟毒药和恐惧无关,它缩拢在我越来越稀薄、苍老的记忆里,在时间中寡淡无趣,并终将消磨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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