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狄兆林(1967——),彝族,男;曾有诗歌、小说、散文散见于《凉山文学》、《民族文学》、《星星》、《中西诗歌》、《攀枝花文学》等刊物及《当代彝族作家作品选》等数十种选本;著有散文集《彝子书》、诗集《梦中的女儿》、《我背着我的死》。
这一年
这一年热的时候也热但我不说热
这一年冷的时候也冷但我不喊冷
热而已,冷而已,我而已
我想说一说的还是大黑山上一年一度
死去活来的草木;我想喊一喊的
还是矮郎街边污辱和恐吓中夹着尾巴
匆匆来去的霉得起灰的流浪狗
我觉得虽然身体结构差异较大
但我们应该是同志;我想和同志们
一起分享我对人类由来已久的
恐惧和期待,蔑视和怜悯
我经常被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
这一年我吃49岁的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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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辈子
出于对母亲的爱和怀念
以及许多不堪言及的愧疚
这辈子我还只讨好过女人
我愿意这辈子就是
这样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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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长期与汉人相处
并交下若干知心的朋友
我已确认汉语也是人话
并已习惯用它挣钱吃饭
偶尔还谈谈自由和尊严
我愿意这辈子就是
这样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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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一直生活在农村
比较清楚粮食的意义和来历
我历来主张万岁之类颂辞
给天给地乃至给狗屎
也不要给人类自己
我愿意这辈子就是
这样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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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抚摸你
我想抚摸你
我以为抚摸你就是
抚摸全世界
我以为抚摸着你就可以
进入另一种时间
我以为那种时间里
所谓成败得失和甘苦荣辱
都已无所谓
甚至生也是死
死也是生
惟有你辽阔无边的寂寞
仍将辽阔无边地笼罩我
其中多少人的悲哀
人的自豪
世界那么大
大概也许可能
也不敢妄议
我想抚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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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讨书
存在或不存在
请得到或请不到的神们
你们好!为了使自己看起来快乐些
矮郎街上拼杀体力的年岁里
我曾幼稚地轻浮地
牛皮哄哄地说,地球在我脚下
态度狂妄得好像正在奉天承运
干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现在回想起真是羞愧
虽然那情况看上去也美
也基本属实,但却严重忽视了
看不看都要面对的现实——
当时我住在矮郎街某号
租房协议明确约定,房主需要
随时可收回,也就是说
在亲爱的巨大的地球上,其实
我连站一只脚的地方也没有
而且,从那时到现在
情况依然未有实质性改变
为此,日渐衰老的我
诚惶诚恐地检讨并恳请
在批准我离世之前同意我
颤抖着全身的血肉筋骨
严肃认真大哭一场
以示悔恨和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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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这样消磨时间
无聊至极时
我曾这样消磨时间——
想象一个猪的国,地大物博
随便吃,随便喝,随便睡或被睡
随地吐痰可,随地大小便也可
只要不说人话,猫啊狗啊
马啊牛啊羊啊鸡啊鸟啊我啊
都能找到合适的位置
活着就活着,活着就是胜利
我当然不再无聊
无聊太奢侈
作为动物我只配恐惧
恐惧比我强大的物种来吃我
恐惧突然有人叫醒我
要我继续以人的名义
把一个个花姑娘般的明天
糟蹋成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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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
这块石头,父亲也许坐过
父亲的父亲也许坐过
更远的先祖也许也都坐过
不过他们都不在了
现在是我的时代
是我血肉鲜活把它牢牢坐着
我有点激动
险些把它当成一匹马
一匹足以纵横天下的战马
幸得山风古朴的提醒
我才牢记了它就是块石头
它甚至看不出我和一头猪
有何异同,它不说话
当然也不是因为这时代
不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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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
山里有各种各样的小生命
我懒得知道别人叫它们什么
也自觉没资格给它们命名
看它们天才地飞天才地爬
听它们自由地歌唱或低语
连无语时也那么有尊严
我认为我应该羞愧
羞愧得不敢自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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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白书
这一生最大的荣耀
就是被狗咬伤过
那时我九岁,丧父八年
孤儿寡母的日子
经常脸都找不到放处
更不敢对谁无礼,包括那只
邻居家的灰毛中年男狗
我曾无数次轻轻路过它的视线
看它若有所思地晒太阳
四十年后,我也人到中年
还是猜不出它为什么
那天突然对我动口
或许是一种古老的敌意
或许是一次临时决定的练习
或许仅仅因为无聊,总之
那四个小伤口却仿佛四朵小红花
至少证明了妈妈的儿子
也是有血有肉的男人
花期过后那疤痕更宛如勋章
藏在裤子里,默默支持我
从少年到白头,一路食色
不断研修吃艺和媚术,比它还狗
有时也忙里偷闲号称替天行酒
把自己灌醉,靠着墙根
臆想着教天下人晒太阳
完全不怕全世界取笑
只担心被误会,误会
妈妈没教过我礼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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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寂寞
无事可做的日子
我总爱拿自己的身体
土豆般卑贱而结实的身体乱开玩笑
比如明知故问:“你是谁?为什么
还不死?”他总是答非所问
他的强项是劳动,并且
能够与周围的劳动人民打成一片
和捡饭吃的傻巴达哥也亲如弟兄
“给我顶住。”我说
我觉得我比他高至少一厘米
我觉得我统治着一个土崩瓦解前的王朝
我觉得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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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那片黑树林
老家那片黑树林
葬了许多我的先人
他们曾经勇敢地战胜野兽
又曾矜持地给家畜让路
他们曾经阳光下悄然藏起
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伤
又曾月光里轻轻捧出柔软的心
他们曾经头顶自己的天脚踏自己的地
曾经屈辱曾经桀骜
最后都收拢脚步
以祖传的屈膝礼
在那里化成了灰
我觉得这很美
也很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