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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养宗:寻虎记

 《群山赋》

群山是菩萨,也是一条条自荐的木鱼

有鳞有鳍,拱起背脊,又要拂袖而去的样子

谁在庙宇里当住持,谁又是

把野草作为佛经念成郁郁葱葱的僧众

来一阵雨,群山绿了,转眼又枯了

天地一做再做的事,我们叫保平安

木鱼叫潮退潮涨,有时游得快,有时游得慢

只有江河泪流不止,转辗于不吭不响的时光

2016-10-19

《纸上生活》

在纸上挖山,种树,开河流,当建筑师

也陪一些野兽睡觉,当中,还喜欢

看夕阳西沉,怀想谁与谁不在眼前

便又涂改两三字。至此

一张纸才真正进入黑夜

更多时候,我绕着纸上的城堡跑

在四个城门都做下记号

为的是让时光倒流,也为了可以

活得更荒芜些。我借此相信

一个人有另一座坟地另一个故乡

并可以活得与谁都无关

这一捅就破的生活,为什么要一捅就破

真是命如纸薄,每当我无法无天

像个边远的诸侯,过得真假难辨

便知道,这就叫纸包着火

我又要撕了这一张,在人前假惺惺再活一遍

2016-7-12

《我知道大地上的每一棵野草》

我知道大地上的每一棵野草,都有自己的

体形,身高,癖好,口感,喜欢在

月亮下或朝露里换装,还知道

一棵草的左旁或者右边,姓李或者姓张

欣欣向荣后,又被牛羊咬掉几口

还被踩上几脚,它们的执念

不容讨论,而额外的天火对此狂笑不已

下一场雨水是经书,咬咬牙,它们

就再活过来,魂绵绵不绝,命有点

太假,它们只认定,这是我的第一天

人间的文字早就厌倦了,烦了,无所谓了

来记录一棵草的前世与今生

只有我记得,死去活来这个词

有多疼,以及,一个人被随随便便

揪住头发往外拽的样子,发出声音的

都是人,一声不吭的,都是草

2016-10-29

《大米咒》

又有人跟我说到大米,谈命,命中的

阳春白雪。假装的药粒。还有,大梦所倚。

天下粮仓,我们随便一叫,便叫成万岁山

仿佛每一颗,都头戴王冠

那时,谁有病,母亲最大的伴手礼

是带碗生米去看望。而村里

有最骂人的话:“让你全家吃白米饭”

那意味已死人。民间也有修辞学

这么不要命的话,竟然用上了这么要命的大米

2016-7-3

《戏剧史》

八年戏剧经历,只记下若干曲牌,快慢板的

念白,唱夹白,情急处,必须又说又唱

生旦净末丑,形无常形,肉与骨头各有归乡

家国兴替都是分幕次的,且听下文分解

命运需要夹叙夹议,拍案叫绝中,才知道

什么叫了犹未了,一阵追心鼓,就会把落泪的人

送上断头台,而慢板中,坏人老是死不了

最难追的是台上人的走碎步,有时

一步算一步,有时一小圈,光阴似箭,换了人间

2016-11-12

《寻虎记》

如果没有意外,我养在寺院里的猛虎

已经能诵经,抄卷,主持功课

可谁也没有认定这是觉察而非思辨

有一些腥味走动在月色里

还有一些吼声像失败的魔法,成为

无效的传奇,国家的词典

继续反对我写下这些含糊闪烁的镜像

可要申辩的是,每一个夜晚

都是古老的夜晚,微风的脚步声

也是来回走的,大殿里大香袅袅

偶有不合群的木鱼游离而去

铁塔有不安的心,藏经洞还有另一个出口

有人在寺院围墙外喝酒

皮肤慢慢长出了花纹,声音变尖利

他开始用反驳替代所坐的位置

忽地夺路而去,目击者仓皇作证

院内那棵菩提树突然着火

我寻常死死看守的语言深处,手脚大乱

在一块岩石上摸到了皮毛

又听见有人喊我师父,耸了耸斑斓的肩膀

2016-3-25

《大往》

这地方叫大往。它是张路牌,不确定

是地名。在福州与厦门间的路面

像突然冒出来的一句偈咒。行色匆匆的人

心跳一下,数下。更大的经纬上

它还是沈海高速线,从北中国到南中国

过往的车辆都被提醒:你在大往

运人的车与运畜生的车,运钞票的车

与运泪水的车,去京城提官的车与返乡的车

都看到了它。你正置身于大往

除了大势所趋的大,来来往往的往

你已脱离了其他任何问题

无论此去要扑空,还愿,抑或不得不去

不得不来,一路欢歌与去意彷徨

都在路上,在这个偈语中

它不是地标,不是名词,更不是来回扯

是命中的棒喝:大往。归去来。天地同道。

宽广的路面,神与你一起奔走

时光也与你一起奔走,不管你去死还是去活

2016-4-24

《长出翅膀的蚂蚁》

这只蚂蚁本有自己继续活下去的生活

可不知为什么突然长出了翅膀

是身体有了新能量,抑或别的变故

天空里的大鸟都在,没有废掉

老天爷凭什么,让自己顶替谁

去飞一遍,它依然在地上四处逃窜

想找一个菩萨问一问,留下来

把翅膀还给谁,或与另只蚂蚁

接上暗号,由它安上它要的这翅膀

茫然无助啊,茫然无助

从前与另一只蚂蚁一路并行

卿卿我我的事,再做,总觉得已离地三尺

2016-10-20

《祷告书》

我一生都在一条河流里洗炭

十指黑黑。怎么洗,怎么黑。

我一生都在一条河流里洗炭

怎么黑,怎么洗。十指黑黑。

2016-5-1

《穿墙者的另一种可能》

他发下毒誓:“我一定要穿过墙去,

去要回我的人间。”

刁钻的是,他留下了整整三十一颗牙印。

2016-6-6

《出生地》

当我要说出我的出生地,我的国家就被我

忘了,我的省份也被忘了,我只说我那一小块地方

作鸟飞向我自己的山,作山

只有那棵树上有我的巢

作蚂蚁,我有自己的一个洞

作针,我头尾相望与己缠绵的针孔

有一天,我什么都不作了

我还会捂住我的肚脐眼,有点丑也有点羞涩

那就是出处,永远是旧遗址的模样,却来自母亲

2016-4-8

《连环杀》

母虎把花鹿放倒后让幼虎来再杀一遍

幼虎做这事时

相当于在骂一句话:“世界真他妈的老旧!”

它扑上,有模有样的,就像在使用自己的技能

亲自把猎物杀死一样。幼虎活在

家族的指南针里

凶猛的墨水就这样传下来

它母亲所做的事,相当于

某人说的这句话:“先生,请站起来再死一遍!”

2016-3-20

《钉子钉在钉孔中是孤独的》

一想到天下的钉子这刻正钉在各自的

钉孔中,就悲从中来,喘不过气

一想到它们,正被自己的命夹住

在一头黑到底中,永不见天日,再无法脱身

便立即抬腿,拔地而起,奔向天涯路

如你我的深陷,这器

偏爱囹圄,甘于委身

给自己挖井,去找要打进去的部位,去活埋

去黑暗内部,接受时光指定的刑期

一进去就黑到底

2016-1-6

【简介】汤养宗,当代诗人,1959年白露生于闽东首府霞浦。从事过剧团编剧,电视台记者等职业。出版有诗集《去人间》《制秤者说》《一个人大摆宴席 汤养宗集 1984–2015》等七种。先后获得首届福建省百花文艺奖二等奖,人民文学奖,诗刊年度奖,中国年度最佳诗歌奖,储吉旺文学奖,扬子江诗学奖等奖项。写有部分诗学随笔。

本文原载于《人民文学》201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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