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读词,王国维《蝶恋花》:一曲阳关浑未彻,车声渐共歌声咽
“满地霜华浓似雪,人语西风,瘦马嘶残月。
一曲阳关浑未彻,车声渐共歌声咽。
换尽天涯芳草色,陌上深深,依旧年时辙。
自是浮生无可说,人间第一耽离别。”王国维《蝶恋花》
冬日阴沉,有一种压抑之感。天地灰蒙蒙一片,却又冷。如果能躲进小楼,空调房呆着,或者棉被窝里躺着,没准还有另外的慵懒之美,但实际很多人是要出去工作,甚至冬天是有人生的大事。
比如王国维的30岁的秋天,他的父亲病故,他回到家乡海宁,为父亲守孝。此时是光绪三十二年,清朝已经沉沉落日。作为读书人的他领略着国家和家庭的末世。王国维于次年四月离开。
我向来认为用《蝶恋花》词牌作词的大家,通常选择这个词牌都是做了一番讲究的,因为很显然,蝶恋花通常是写最微妙的感情。所以这首词,许多人认为是为其父亲悼亡而作,但我分明看到的是在这期间,不得不的和朋友亲眷的告别。可能这个中间还有不能说出口的无言情愫。
“满地霜华浓似雪,人语西风,瘦马嘶残月。”
这是早上,这应该是冬天的早上,早上的霜像雪一样浓,而离别的人已经站在了风里,这是冬天的晓风残月,有瘦马和车随时启程,它抖擞着皮毛,而送别的人在风里说着话。
“一曲阳关浑未彻,车声渐共歌声咽。”
阳关曲是著名的离别歌,起源唐朝王维的《渭水曲》“渭城朝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那么在明清两代,这首琴曲,拓展了细腻的歌词“霜夜与霜晨,遄行遄行,惆怅役此身,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
王国维说,一曲阳关还没有唱完,车子就开始缓慢行走了,那歌声和车轮声混合在一起。
王国维此次回乡,在家乡待了半年之久。这里有他童年少年的知己朋友。此次想必都一一相聚,而半年左右会牵起多少如梦往事。这里有他青葱岁月,没准还有暗恋的姑娘。如果只是三五天,浮光掠影,倒也不会有巨大的惆怅,可是刚刚沉浸并熟悉了环境,却又是另一种分别。
王国维肯定不属于这里。他属于外面的更广大的世界,二十二岁之后,他来到上海,开眼看到了不同的世界,他任上海报馆的书记,并到东洋留学,广泛学习阅读西方哲学,回国从事教育。但是他有一个根本,是热爱中国文化,想改变中国的面貌。总体来说,是西学为用的传统的知识分子。
但是满清帝国还是如同巨大的太阳,渐渐沉落着。他所要去的地方,离家乡渐远,渐渐远的,还有他贪恋熟悉的味道吧。中国正历经三千年之大变局,他站在故乡的路口,一种深重的别离的悲伤袭来。
“换尽天涯芳草色,陌上深深,依旧年时辙。”
我站在此处,天涯芳草都已经变作枯黄,惟一不变的,是我来时的路,仿佛还可以看到深深归家的辙印。
这其实是心理的强调。除非是东北冰天雪地的荒村,可以长久留下车马的痕迹,南方是很少出现这样的景象的,但或者也有,你的车马正好行驶过别人没有踩过的地方。
这其实也是王国维的正常心理,童年和少年在什么地方,他的情感就在什么地方。
“自是浮生无可说,人间第一耽离别。”
这是非常感人又极度有哲理的一句诗,也往往照应许多人的心理,因为越行到人生深处,看到的事情越多,幸福感和成就感也就会降低,如果少年还有单纯的快乐,那么经历了东西文化巨大的碰撞,又看到了国家如此没落,就算是他仿佛这么年轻,用通俗的话说,混得还可以,可是他父亲走了,国家也不是他少年想象的安稳,处在时代巨变中的他,有什么可以对着朋友,说起自己真实的内心?
但是只有一种感觉是真实而疼痛的,就是要和过去的,熟悉的人和事,一一道别。这有些并非是主动,是一种承受,承受春天的过去,承受年华老去,承受亲人的死亡,承受未知的未来和漂泊,承受不可言的少年感情和爱情的失落,一切都会渐行渐远,哪怕他停着不动,无数的离别和变化仍旧会扑面而来。
他像蝴蝶已经失去了花朵,在寒风中飞舞。
我相信至少这失落的感情中,必有一种他不愿意说也不想说的爱情。
但是他知道,他分明离别的滋味。他凭借那种疼痛感到了它和永恒的存在。
人在无可把握的大环境中,会开始执着自己的内心。如果说王国维”耽离别”,就是沉湎离别的悲伤,我可以理解。李商隐,纳兰性德同样如此,因为天才在人间无处落脚。王国维也是如此。
说两个大事件。
第一件事,王国维36岁的时候,清朝灭亡,民国开始。但是这并没有影响王国维个人的前途。作为大学问家,他就任于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他是享誉海内外的国学大家。
第二件事就是他50岁的时候,自沉于昆明湖。
关于他此作为的原因有很多分析。但是我觉得,而是他这一首词中的那句诗,可以概括。
“自是人生无可说,人间第一耽离别。”
巨大的时代变迁,心先孤独而熄灭,这往往是天才的宿命。
但是普通人如我们,是不必如此沉湎悲哀的。因为相信春草的力量,那在冰雪里也无法摧折的生机,是绵延的根本。冬天里或有最沮丧,但也要相信爱和未来,无论是自己还是他人还是关于国家的。
初衣胜雪,为你解读诗词中的爱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