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建业,诗人,兼写诗评、散文,法律硕士,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湖南双峰人,现居深圳。作品散见《诗潮》、《诗选刊》、《诗歌月报》、《中国诗人》、《安徽文学》、《参花》、《火花》、《特区文学》、香港《流派》诗刊、台湾《创世纪》诗杂志以及美国《洛城诗刊》等文学刊物并多次获奖。作品入选《中国百年新诗精选》和《中国当代诗歌赏读》等多个选本,著有诗集《月韵》、《风灯》。
梦见梵高
如冬天的阳光
你从窗口淌了进来。右手拿画笔
左手拎一只装满油彩的耳朵
一言不发,像神一样肃穆。然后
用笔蘸着光线里的尘埃
为我作画。一张狮子的脸
浮现在虚空中。碎片似的
时光,缓慢地,构成了我。
笑容,在流逝的荒芜中
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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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 黑
妻强行把我斑白的双鬓
染得比黑还黑
好像我的头发从来没白过
好像我这么多年都白忙活了
好像我多年来清白的生命
一直就黑漆漆的
好像这年头黑真的能裹住白
好像抹黑一个人真的轻而易举
看着自己被染的一头黑发
我终于相信:乌鸦本来是白色的
只是天下把它们染成了
一般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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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鬼很幸福
旅途中,发现一大片楼盘
空空耸立,无人问津
朋友说:这就是常说的鬼城
五岁女儿问:什么是鬼城啊
是不是有鬼住在里面啊
我说:可能是的
女儿说:鬼真幸福啊
可以住这么多大房子
我说是的,是的
那些鬼可以住这么多大房子
而且不用花几百万购房
不用被银行按着每个月揭一次皮
不用交物业费、停车费、水电费
更不用担心孩子的学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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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明
夜色澄明,树木在吞吐
清风。我立于枝头,仰望明月
或许早已忘却,如何才能飞抵故乡
每个节日,都暗含改变岁月的能量
这人间的浮世清欢,转眼间
成了墓间荒草。最明亮的地方
成就的是最黑暗的阴影
人间谁不是过客?众生仓惶
灵魂终将离开进入炉膛的肉体
无形无相,无死无生,无我无人
这苍凉的人世怎可久住?
且让泪水,汇入长流细水
且让怀念,接受物是人非
云中传来丝丝缕缕的梵音
清风明月!可否渡我
成一片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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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言
那一年,母亲四十五岁因病离世
外婆七十岁
为了不让老人难过
亲友们对她隐瞒了噩耗
当外婆埋怨母亲为什么不去看望
大家都找无数理由解释
外婆在谎言中生活了十二年
直到仙逝
母亲也在外婆的埋怨中
多活了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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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节有感
重阳,重阳
每个人生命里的两个太阳
一个叫父亲,一个叫母亲
而属于我的
一个陨落在我的童年
一个在我中年时坠入黑夜
从此,我的世界暗无天日
直到我也成为一枚太阳
黎明才悄然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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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入睡的孩子
九月降临的夜晚 月华如水
缓缓流过黑暗中的光阴。时光深处
你们安然入睡 嘴角含笑
均匀的呼吸宛若琴弦在月光下
优雅地鸣奏 洗涤着飘落的尘埃
绝不伤秋悲月 每一缕微风
都在赞美这个夜晚的完美。我甚至
听得见你们体内拔节成长的声音
与我的逐渐衰老相互印证
这是生命的此消彼长吗?如果是
我是多么心甘情愿!这份爱
引导我深入万物的内心,不再与时光对抗
看,月色正渐渐消隐!她也想入睡了
她要去照亮你们甜美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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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雨的黄昏
天色渐暗。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像蛛网上的蝴蝶,正扑腾着翅膀
它在死中活着。而我,在活中追寻
死亡的意义。风在吹拂不可阻挡的暗影
想让黑暗晚点到来。飘落的叶子
在雨中越飞越远。如多年来
我心中那些若隐若现的影子
时光深处里,也许我早已忘记
这些黄昏里曾流过的泪——如月光、如尘埃
终将在夜色中无声无息——我深爱的尘世
也终将被黑暗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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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吟
时移世易。白白浪费了春花、夏蝉和秋月
慈悲的甘露,收走炎热和喧嚣
滋润着盛世下的每一只蝼蚁 凉意
唤醒许多沉睡的事物 落叶也在啜饮
繁华和鼎盛。褪去这个世界的浅薄和浮华
诗和月 游离于季节的边缘
被一滴甘露映照在九月的晨曦里
心无生死 岁月更替 多少离人不言不语
多少故乡已成他乡 多少清凉
瞬间抚慰失落的灵魂 冰凉的手指间
白露为霜 白鹭逆着河流飞翔
白鹿在月光下频频回望 破碎的蝉翼
凝成露中的琥珀 落花用晨曦收藏夕阳
何处,可遇见那葬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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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云之上
雄鹰的翅膀划着彩霞
在白云上翱翔 我悸动不已
这寂寞的高度里
我俯瞰到自己在人间的命运
它如此的孤傲、像云一样洁白
却飞翔在不可预知的旅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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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画像
他的体重很多年都在七十五公斤左右徘徊
他的身高二十岁时就一直定格在171厘米
他的头有点大,但并未装进多少宇宙真理
他的山根较低,据说这是出身贫苦的标志
他颜值不高,但看起来还算和善真诚
他肚里的脂肪日渐增多,灵魂愈发沉重
他的双鬓被霜雪染白,但心依旧简单
他属牛,额头凸起的两个角未被岁月磨平
他有些牛脾气,但还算光明磊落
他206根骨头里的钙质渐渐流失。但是,
他卑微的脊椎依旧伸得笔直不肯弯曲
他经历过太多爱与恨,以及笑容背后的杀机
他辜负和伤害过很多人,也常被辜负和伤害
他常常苦求不得,但不求时好运突然降临
他终于明白心里的苦,全拜这具肉体所赐
他更明白这肉体只是一颗尘埃终随风而化
他也明白了人生无常但盈虚自有定数
他因此像鱼一样游离了那些旋涡和暗礁
他逃离那些被欲望扭曲令人不寒而栗的面孔
他不再苛求名利和遥望深不可测的未来
他不再在意那些关心或蔑视的目光
他收回了被雾霾和烟花绑架多年的眼睛
他重新关注唐诗里的朝露和宋词里的夕阳
他掏空身体让李白苏东坡陶渊明住了进来
他以笔为桨以诗为舟,靠近一汪桃花潭水
他朗诵诗歌使寒冬变暖使暮色变白
他用孩子的纯真治愈童年巨大的创伤
他犹如莲花不着水,又如日月不住空
他是谁?他绝不是这具肉体
他也绝不是一个名字,他也绝不是我
他只是试图用诗歌对抗时间的一片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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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辞
初秋意平。风暴尚未降临
鸣蝉藏于花间,依旧在赞美夏天
即使到了水深火热的八月,颂歌依旧不可少
只是我看到一只蝴蝶在低处飞行
扇动的翅膀挟惊雷于无形
时光不紧不慢,中年徒劳无功
像窗外池塘的涟漪,不足以引起惊涛骇浪
而我,黑色的眼睛里已无物无人无我无众生
岁月苍凉如斯。所谓静好
是因为人间还有爱在滋养我前行
再没有多少白天黑夜供我挥霍了
这初秋的每一片落叶都是我失散的亲人
它的纹路记录着我完整的一生
八月,我生命诞生的这个时节
每一天我都在静静祈祷。每一天
都在顺着秋风低下头颅,向我的来处
双手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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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都在练习死亡
灰霾和阴影被夜色消融
时光清寂 一种无法言说的美
弥漫四周
又一天过去了 我轻轻道别
窗外的鸣虫、花草乃至
看不见又无处不在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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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 躺下来
如三十多年前 母亲
被人从医院抬回家一般躺着
双目微闭 神态安详
灵魂脱离肉身
翱翔天地宇内
啜饮不属于人间的喜怒哀乐
清晨 面带微笑或泪流满面
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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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母亲也在练习死亡
只是还没有醒过来
而我 每晚都在梦里
经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