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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顺杰:落凤岭下的牛铃声

出县城西北十多公里便是从平原到大山的过渡地带——落凤岭。这里峰峦叠嶂,溪水潺潺,林木茂盛,风景秀丽。传说中曾是凤凰的栖息之地。《后汉书·光武纪》记载,“建武十七年,冬十月甲申,有凤现于颍川之郏城西北二十里之山巅。凤高八尺,五彩,群鸟并从,行列盖地数顷,停十七日,乃去。”光武帝因此颁旨嘉奖当地县令“仁德所致,有凤来仪”,为落凤岭增添了无限的神秘色彩。

从落凤岭马鞍形山丘的低凹处向北走便是落凤坡。岭下的落凤村也就因此而得名。三十多年前,这里曾经是县城通往国营大桥煤矿的必经之地。春日里,碧绿的青草已经漫山遍野间杂铺开,点缀着异彩纷呈的小花。墨绿一块,浅青一块,嫩白一块,整个山岭好似披了件偌大的迷彩服。这里也就成了成群结队的红牛和骡马们觅食的好去处。早出晚归的老牛们带着牛犊悠闲地在山坡上吃草、撒欢,不时发出“哞—-哞—”的叫声,似乎在向同伴们传递着“草多,鲜嫩,速来”的讯息,而牛脖颈下摇动着的铃铛,将清脆悦耳的“叮当”声洒满了山坡……

此刻,我站立在落凤岭下的山坡上。前面就是蜿蜒盘旋于密林修竹之间的景区道路。在这里,我将迎接一位本县籍省旅游局长和其他相关的规划设计人员。省局将在这里规划落凤岭景区的开发和建设……

这是我多么熟悉的山路哟!熟悉得依稀可以找到自己当年拉车爬坡的足迹!

“叮当,叮当……”三十六年前,落凤岭下那一串串舒缓而富有节奏,清脆而又充满温馨的牛铃声,似乎又回响在我的记忆里。

我忘不了落凤岭下这条蜿蜒盘旋而又崎岖不平的山路;忘不了那一头头毛色如缎,雄浑健壮的郏县红牛和那牛脖颈下闪闪发光的铃铛;忘不了岭下那长龙似的拉煤的架子车队伍;忘不了岭下青龙河清澈见底的河水里老牛饮水的身影;忘不了那个挥着皮鞭,赶着红牛,帮我们拉车爬坡的红衣少女。她依然那样腼腆,那样羞涩,那样的青春靓丽的浮现在我的眼前。她依然款款地行走在我记忆里的山路上。

我十六岁那年,家里种了七八亩烟叶。进入五月,烟叶就到了烘烤的季节了。父亲必须赶在雨季之前把炕烟所需要的三吨多原煤,从三十五公里外的大桥煤矿的运到家里。

天不亮,奶奶和母亲就起床做饭,忙着给父亲和我准备干粮。说是干粮,实际上是烙了十多张油饼,用毛巾包着,同时把几棵大葱洗干净装进袋子,还要带上一瓶用罐头瓶装着的腌制芥菜。

我坐在父亲的架子车上,上面放着一卷用来装煤的草苫子。车轮悠悠,发出“咯噔,咯噔”是声音,一如岁月流逝的声响。一路上父亲和我轮流拉着车子。父亲生怕第一次长途跋涉累坏了我,执意不让我多走,大约五分之四的路程是他在拉着我走。就这样我们走过三十多公里的山路。

站立在落凤岭向北眺望,脚下的落凤坡到煤矿四公里的山路,宛若从岭上飘落到矿区的一条银灰色的飘带。而整个落凤坡却是一条七八百米的长坡。尽管坡度并不陡峭,落差不过六七十米。可是就在这七八百多米的山路上,装着原煤的架子车已经在坡下的公路上排成了长龙。结伴而行的拉煤人,仿佛用汗水拌着煤粉化了浓妆似的,清一色黑乎乎的脸庞,一个个像非洲黑人,将牙齿衬托得雪白。他们将装满原煤的架子车暂停在岭下。然后三个人结合为一组。一人驾辕,另外两人在后面推车。就这样连拉带推,一步步把煤车挪到了岭上。然后,几个人再徒步下岭,去拉另外一辆架子车。而不断超越他们的则是一辆辆被一头头剽悍的郏县红牛拉着爬坡的煤车……

那红牛是落凤岭下的庄稼人的宝贝儿,属于十几个衣衫褴褛的拉坡人。平日里,他们手执鞭子,赶着一头头脖子里挂着铃铛,背上搭着长套的郏县红牛,在落凤坡下等候着给装了重载的架子车拉梢爬坡。每趟收取一块钱的辛苦费。每天几百辆煤车相对于十几头拉坡牛来说,依然是僧多粥少。尽管拉坡人马不停蹄地在落凤坡下往返奔波,可是等候拉坡的车辆却依然有增无减,车主往往需要耐着脾气等待很长的时间。

在十几个拉坡的人群中,却有一个穿着一件红色衣衫的少女格外的引人注目。我好奇地看着她,一双俊美的丹凤眼,顾盼有神;小而好看的嘴角边,有一对浅浅的酒窝;乌黑的秀发被扎成马尾,柔柔的垂在背后;她那修长的身材,宛若春天晨曦里的一棵亭亭玉立的小树,给人一种暖心的邻家小妹的感觉。

没进矿区,我心里就直犯怵—-下坡容易上坡难,总担心我们返程的时候,怎样才能把那将近一吨重的的架子车拉上山岭。

其实,平日里父亲也来这里拉生活用煤。我的堂哥就在这个煤矿上当采煤工。每次父亲拉煤,为了避免在落凤坡下漫长的等待而且还能省去一元钱的拉坡费用,堂哥就要和工友们调班,并带上一个工友亲自到落凤坡为父亲推车拉梢,直到把父亲送上山岭,再返回煤矿。

那天,父亲和我刚拉着过完地磅的煤车,走出磅房,堂哥就把一个工友带到我们跟前。堂哥说,他们这一班已经有工人请假了,实在不能调班了,只能让这位工友来送我们过落凤坡。父亲很是感激的看着那个小伙子,然后掏出一支烟递给他。可是,不一会儿,那小伙子又带着一个工友过来,对父亲说,因为自己临时有急事儿,真的脱不开身了,只得麻烦这个工友来送我们上坡。父亲就又赶忙递过两支烟,表示感谢。从那个工友毫无表情的脸上来看,感觉他并不情愿。但他还是敷衍着,几乎是跟着我们的车子前行。开始爬坡,父亲和我尽管弓身曲腿,身子几乎贴着地面爬行,而沉重的车子仍是那么艰难的缓缓地移动着,几乎感觉不到来自那位哥儿们身上的任何力量。大汗淋漓的父亲示意我找来两块石头,分别放在两个车轮的后边,以阻止车子的下行。

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父亲感觉到真的不能再指望堂哥工友的工友来帮忙了。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朝前面一位牵着一头红牛向岭下款款走来的女孩儿招了招手。于是,那个红衣少女便赶着一头红牛快步走到我们车子的前面。父亲刚想说什么,那女孩儿却说:“大叔,你放心吧!你看着给(钱)吧!真没钱的话,俺也不会向你要钱的。”然后,她很熟练地把木套搭在牛的脖颈上,把套绳直接连接到架子车的车把上。她扬起鞭子,雷厉风行的红牛便很是卖力地拉起了车子……“叮当—叮当—”牛脖颈下的铃铛摇出了清脆悦耳的铃声。父亲沉重的煤车似乎一下子轻盈了许多,仿佛我们拉的不是一车原煤,而是一车棉花糖似的。我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牲畜巨大的力量!

到达坡顶的老槐树下,父亲停稳了车子,就赶忙去拿钱包,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钱包竟不翼而飞了。父亲很是尴尬,急得满头大汗。那女孩儿却微笑着安慰父亲:“大叔,真的不要钱的!平时我们还学雷锋呢!只是……没了钱,你们中午怎么吃饭呀?”说着,她又从兜里又拿出两元钱,递给父亲。父亲摇着头,晃着手,婉言拒绝着。她又转身把两块钱递给了我,我更是不好意思去接。她只得把两元钱放在了我们的煤车上……

卸了套绳的红牛似乎已经口干舌渴,看得出它在焦急地寻找着水源。突然,它把头伸向女孩儿背着的挎包。女孩儿咯咯的笑着对牛说:“你还真能哟!是刚才看见我喝水了吧?”说着从挎包里拿出一个水瓶,拧开盖子,将瓶口慢慢放入红牛的嘴唇里……

突然,一声惊雷过后,暴雨便倾盆而下。那女孩儿麻利地从挎包里掏出两块塑料。一块搭在牛头和牛背上,并用绳子系着;另一块搭在我们的车把上,撑起了一个临时遮风避雨的塑料棚。她让父亲和我蹲在这棚下,她则猫着腰站立在塑料棚的一侧。看着雨幕里的红牛在瑟瑟发抖,她很是不安:“你看,这里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

雨过天晴,我们准备拉车出发。父亲再三向那女孩儿表示谢意,然后看着她牵着牛向岭下走去……

不知道是雨水增加了车子的重量,还是道路的坎坷颠簸所致,我们刚走了几十米,却听到“咔嚓”一声,架子车车轴的一端竟给折断了!这可怎么办呢?我只好又跑回去,用“喂—喂—”的声音,呼唤着这位还不知道姓名的女孩儿。

她气喘吁吁地折回来,看了看损坏了的车轴,说:“这个好办,你们等着!”我们看着她再次牵着红牛向岭下走去。不一会儿就叫来了一位修车师傅。十几分钟时间,就修好我们的车子。没等师傅开口,那女孩儿就对师傅说:“叔叔,让这位哥哥给你写个欠条吧?下次过来还账!我担保呢!”师傅爽快地答应着。

于是,我在女孩儿拿出的笔记本上,给师傅写了一张欠条。她把欠条拿在手里,仔细的审视着,很是惊喜:“这么好的字呀?龙飞凤舞的!想不到!真的想不到!只可惜哥哥,你却在这里拉煤哟!这么漂亮的字!什么时候准备出版字帖哟?送我一本吧?哥哥,你还是先给我抄写……抄写一首诗歌吧?”

我受宠若惊,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不知怎的,脑海中却飘来了诸如“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身无彩凤双翼飞,心有灵犀一点通”、“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纵有千古风情,更与何人说”之类的诗词,却一直没敢动笔去写。

她腼腆地一笑说:“就写大江东去吧!”

于是,我在她拿出的笔记本上写下了“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几天之后,我们第二次来到矿上拉煤。这次是和其他烟农结伴而来的。在落凤坡下,父亲驾辕,我和堂哥哥在后面推车。正好遇到她和母亲赶着那头红牛在给一辆煤车拉坡。她看到我,莞尔一笑,说:“等着,东乡的哥哥,一会儿,我就来接你们!”

不知怎的,回到家里却总盼望着再去大桥煤矿拉煤,很希望见到这位如邻家小妹一样的红衣少女,幻想着能够与她邂逅相遇。

一个多月后,我和父亲再次拉煤经过落凤坡的时候,却看到她五十多岁的母亲独自赶着那头红牛把一辆煤车拉上了坡顶。她的母亲牵着那头红牛和我们一起走下山坡。她母亲告诉我们说,她复读了,又回县城上学了;说他们家就住在岭下的公路边,临街的门前是一棵槐抱榆大树;说再过来拉煤,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说!

大约半个月后的一个周末,二叔家要拉炕烟煤了,我便自告奋勇要去拉梢。二叔很是高兴!

在落凤坡下,我竟然神使鬼差地来到了那棵槐抱榆前。我给二叔编了个要找喝水的理由,斗胆走进了她家的那个小院,却没有见到她的影子,竟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当我拉着车子从她门前的青龙桥走过的时候,却看到她牵着两头红牛在青龙河清澈见底的河水里在饮水,牛脖颈下的铃铛摇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

……

三十多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哟!

如今,这里已经不见了当年那长长的山坡,同样也没有了记忆里那长龙似的拉煤的架子车队伍。取而代之的是宽阔的坦荡如砥的公路和川流不息来往穿梭的各种车辆。偶尔可以看到几个牵着红牛去镇上赶会的农民从这里走过,洒在身后的依然是那一串串清脆悦耳的牛铃声……

几辆轿车在我身边停下。下车的是我们本县籍的省旅游局局长和他带领的规划设计人员。我陪同他们实地查看了落凤岭、凤凰山、莲花山、五龙泉、千亩桃园和三苏园等已经开发和尚未开发的景点。一种“串点成线,串珠成链”的旅游发展的构想,正在省局专家的可行性论证之中。

临别,局长深情的告诉我说:“我家就住在落凤坡下,门前一个槐抱榆。那时候,家里很贫困。高考落榜那年,我就牵着一头红牛在岭下给运煤的架子车拉坡……”她眨着一双美丽的丹凤眼。

“有一次,你赶着红牛,把煤车拉上岭,不仅没有赚到一分钱,反而又倒贴了两块钱。不过你得到了一幅墨宝,是真迹哟……”我开玩笑说。

局长一愣,紧紧的握住我的双手,半晌才深情地说:“东乡的哥哥!几十年了,青山在,人未老哟!咱能够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为家乡的父老乡亲们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这才是幸福!”

夕阳西下,成群结队的牛羊骡马,从落凤岭漫山遍野的草地、花丛和枝蔓中陆陆续续地走出来,“哞哞”的叫着,撒着欢儿,沿着它们熟悉的山路,回归到了它们自己温馨的家园。

“叮当,叮当”,一串串清脆悦耳的铃声洒满了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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