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墙上那只破旧的挂钟,正咯哒咯哒地走动着。我看了看时间,快下午三点,妈妈还没有回来。从家走到学校,约莫二十分钟,这样的天气或许还会更久。雨还在下,这是入秋以来铁热克镇难得一见的降雨,像天气预报里说的,受西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影响,天山以南的地区气温还会持续变冷。
“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要下午才回来。”爸爸蹲着,正在裁剪着地上的塑料膜。我瞅了瞅对面马路上的行人,他们骑着自行车,披着雨衣,穿梭在雨林里。这样的天气,我是不想去上学的。我又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分针已经走到了“12”的位置,不能再等了,再等就会迟到。
我小心翼翼地脱掉脚上的球鞋,换上妈妈留在墙跟后面的雨鞋。这是一双黑色的宽大的雨鞋,我的脚很轻松地塞了进去,有些空,不过屋里已经没有别的防水鞋了。我没有雨衣,也没有雨伞。爸爸说,妈妈出门时把雨伞带走了。现在,塑料膜经过裁剪和折叠变成了尖三角状。爸爸站起来,举着那张经过改制后的塑料膜同我的身体比划。他说,塑料膜顶在我的头上就能避雨了。
顶着爸爸做的“雨衣”,我冲进雨里。或许是身子小的缘故,“雨衣”的尾巴有些长,从头拖到脚。我一路朝着学校的方向跑,深怕路上遇到同学,他们肯定会嘲笑我。到学校门口时,我看见校园里没有多少学生,估计多半是在教室里躲雨吧。我怕被人看到,偷偷跑到了门卫室后面,站在屋檐下把塑料膜收了起来。收起后的塑料膜,看起来更像是件透明的雨衣,我就这样夹着这件“雨衣”朝着教室的方向跑。
走进教室,同学们正在做游戏,不用猜也知道是“瞎子摸瘸子”。有同学说,小夏,你怎么有雨衣不穿。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打算回答。我擦掉脸上的雨水,把“雨衣”塞进桌箱里,害怕“雨衣”把书打湿,我又将它和书本的距离分得开些。
同学们嚷着,捉到了捉到了,他们围着大胖子,一边喊,一边让我加入。我整理好桌箱,走到教室后面,决定和大家一起玩。轮到阿孜古丽做“瞎子”,我们给她蒙上红布,她数好数,我们躲起来。蒙着眼睛的阿孜古丽伸着双手在教室里转悠,她就是在抓我的时候摔倒的。她的双手正抓向我,我侧了侧身,轻易地翻过桌子。她扑了个空,整个人被椅子绊倒在地。
教室里瞬间充斥她的哭声。有同学劝她,也有人在旁边说她矫情。我木愣愣的不知道该怎么做,只知道自己遭殃了。爸妈平时教导我,千万不能在学校惹事。入秋以后,爸爸变得越发沉默,有时脾气暴躁,上个星期我把一只茶杯打碎,还被他揍了一顿。
老师进来后,阿孜古丽还在哭。在老师进教室之前,我就站在她桌前求过多次情,均于事无补。我希望她停止哭泣,她虽然被绊倒,但是天气还不算冷,不至于有多痛。她的歇斯底里令我恼火。
老师问她怎么回事,我立刻站了起来。
“赵老师,是我害她绊倒的!”说这话时,我抬头扫视了下老师。
“老师,也不怪小夏,是阿孜古丽自己不小心。”
“就是,就是。”
我听到了同学们莫衷一是的说词。
“好了,先上课,阿孜古丽也别哭了。”老师走到阿孜古丽桌前,抚了抚她的肩,阿孜古丽受到安慰,声音小了许多,老师继续劝她不要伤心,见她半天不抬头,老师走上讲台,示意我坐下,让大家开始上课。
这节课对我来说难熬无比,阿孜古丽哭的时候,还说要告诉她妈妈,我害怕她妈妈怪罪我,更害怕会找到我家。如果那样,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2
为了问清事情原委,老师把我和阿孜古丽叫去办公室,她让我们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说做游戏难免会磕到绊到。我心里舒了一口气,阿孜古丽并不甘心,整个下午都在生闷气,直到放学,同学们都回家了,教室里只剩下我和阿孜古丽。阿孜古丽趴在桌子上,像是余气未消。
“你的脚还痛吗?”我问。
“嗯。”阿孜古丽转过身,她眼角边哭过的痕迹很明显。
“不过没出血。”我说。
“你是希望我出血?没出血就不痛吗?”她有些气恼,挠开裤脚,我看见红红的一块。“都肿了,我妈说今天带我福利区洗澡,这样怎么洗?”她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
她说的福利区,是铁热克镇火电厂给正式职工修的住宅区,里面都是楼房。我家没有住在那里,我也没有去过那里洗澡。爸爸是火电厂的临时工,我们家住在电厂大门口前方的工三团,那是个四合院,里面住着许多在工地上干活的叔叔阿姨,听阿姨们说,工三团就快要拆了。
“你的脚要紧吗?”
“都是你害的。”
“你会不会告诉你妈妈。”这是我所担心的事情,我说这话时,瞥了眼阿孜古丽,她的眼睛有些微肿。
“你害怕我告诉我妈?”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说不害怕是假的,说害怕岂不是让她揪住辫子。
“算是吧,我只是不想让我爸爸知道。”
“为什么,你怕被打?”
“嗯。”
“好吧,那我不说,不过我有什么好处。”
我想了想,想不出能给她什么好处。我有的她都有,我没有的她也有。我能给她什么呢。我想起了家后面的喀普斯朗河,河里不是有鱼嘛。我送她两条活鱼,她会不会既往不咎。
“给你两条活鱼吧。”我说。
“好吧!我正想在我爸做的假山盆景里养两条鱼呢。”她挽下裤脚,拎上书包,“好了,不跟你说了,我妈这会应该到校门口了。”她走出教室,我感觉她的脚还没恢复完,我害怕她妈妈看到她脸上的泪痕,要是被问起,她会怎么回答。她的爸爸是政府上班的领导,要是晓得阿孜古丽被绊伤,肯定会问罪到我家里来的。
等了好一会,都没见阿孜古丽折回来,我的心里松了口气,她妈肯定已经带她去福利区了。天空中还在飘着小雨,同学们走得差不多了,我从桌箱里摸出那件“雨衣”。现在,我就这样披着“雨衣”走进雨里,我感觉雨水并不大,它们都没有淋到我。走出学校大门,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大路,一条是小路,小路走的人少,不过离家远,我思忖再三,还是走了小路。
到家时妈妈正在炒菜,我老早就感觉饿了。爸爸才回来,他进屋后,脱掉身上长期穿的蓝色工作服。
“怎么样,还是没要到吗?”
“没有遇到经理,问出纳,出纳让找会计,问会计,会计说找经理。”
“他们是在推诿。”
“我明天再去一次,就不信遇不到。”
“天气越来越冷了,实在不行,明天先把火墙和炉膛打一下。”
“也好。”
谈话间,妈妈已经炒好菜。屋子里满是油烟味,我呛得咳了起来。母亲张罗着饭菜,爸爸翻出墙角那张折叠桌子,摊开,然后我去盛饭。
“小夏,明天放学后,帮爸爸挖点泥,把灶台改一下。”
“好的。”
“不用,他做作业就行,我自己能弄。”
我知道,爸爸今天又去找原来工三团的老板了,他和妈妈在工地上干活的钱还没有结,已经拖了很久。爸爸新进的火电厂,又还没有发工资。天气越来越冷,他是想要到钱,去煤矿上买煤炭,好让我们度过这个寒冷的冬天。
3
妈妈坐在板凳上打毛衣,她把电视调到新闻频道。天气预报里说,未来几天温度会下降,风比较多,雨水倒是不再持续。妈妈说今天没白跑一趟,她和老鹰子阿姨说好了,明天一块去河坝。爸爸在往炉膛里添少量的煤,问妈妈工钱谈好了没,确定是现钱?妈妈说是的。
我趴在桌子上写作业,瞅了瞅墙根旁的那双旧球鞋,明天没雨,我就要穿着它上学了,谁也不知道,我有多么不情愿穿它。我宁愿下雨。
妈妈起得比我早,我醒来时,她已经煮好一碗面,凳在桌子上,还给我加了个鸡蛋。用妈妈的话说,家里再怎么紧张,孩子都要吃好,这样才有营养。
吃面的时候,妈妈已经换上了她的那双雨鞋,老鹰子阿姨扛着铁锹出现在门口,问准备好了没,说达努尔叔叔的车子已经开到喀普斯朗河边了。母亲急急忙忙穿好衣服,戴上头巾,跟着老鹰子阿姨出了门。在铁热克镇,凡是起风的日子,维吾尔族妇女头上都会盖一张头巾,免受风沙之苦。妈妈是去河里筛沙子,沙子铲起来,风一吹,就会扬在身上,扬进眼睛里。
我吃好面,小心翼翼地穿上那双球鞋。右脚大趾母前方那层薄薄的帆布已经快被顶破了,我能感觉到下次洗鞋要是再用力点,鞋子就会露出大趾母。我试着缩着大趾母走路,避免鞋子早些坏掉。
路过火电厂老区的时候,阿孜古丽在后面喊我,我才想起,答应给她的鱼还没有捉呢!
“小夏,你说给我带的鱼呢。”
我装作没听到,继续朝前走。
“小夏,你干嘛躲着我。”
阿孜古丽追了上来,我加快脚步,她在一株柳树旁抄了近道。
“往哪跑,答应送给我的鱼呢?怎么见你空着手来上学。”
“这几天放学后,没有时间捞鱼,明天周六,我给你捞吧。”
我这么说,阿孜古丽不高兴,她哼了一声从我身边走过。放出一句话,你要是再不给我捉鱼,我就把你绊倒我的事告诉我妈。这话害得我心事重重,走进教室时,同学们沉浸在雨后放晴的舒爽天气里,有说有笑,体育课还没到,大伙就筹划着如何踢一场漂亮的球赛。放在往日,我是班里瞩目的运动健将,只要有球赛都少不了我。去年的儿童节,学校搞运动会,我还拿了跑步亚军和跳远冠军,奖品分别是一盒水彩笔和一套床单,我为此高兴了许久。伙伴们都期待体育课上我能和他们一组,我却心不在焉。
体育课上,老师点完名,把大家分成两队,让我踢前锋,这真是糟糕透了,我只想做守门员,这样就不用跑跳,更不会把鞋子踢坏。老师没有同意,选了球技较差的大胖守门。
球赛异常激烈,整个过程我留有余力,顾念着怎么缩住大脚趾母,或者怎么避开右脚踢球。很多次,我都尝试着用左脚踢,操作起来是有些困难的。我就是在用左脚踢球时把球差点踢偏的,险些帮对方进了个球。
老师喊一声:“小夏,你今天怎么回事,不在状态啊。”
我看了眼老师,不知道该怎么说,继续奔赴在“战场”,后来对方手球一次,队友们建议由我点球。大家都看着我,守门员警惕地跨着马步,随时等待足球飞向球门。我点球是没什么悬念的,大家都知道我的球技。不过现在,我不自觉地缩了缩右脚大趾母,扫了下球鞋,趾母还没有露出来,我真怕一脚踢上去,鞋坏了怎么办?爸爸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工钱了,妈妈还会给我买新鞋吗,这双鞋都是很久以前才买的,平时周末在家,我都舍不得穿,都是换穿破鞋。
“踢啊!”同学们喊道。
我环视着他们,然后冲了出去,一脚踢在球上。不知道是我紧张,还是我力没有施好,我一屁股跌倒在地,等我反应过来时球已经飞偏了,那场面很是尴尬。老师顿感诧异,像是对我失望而又表示无奈。同学们来扶我,问我伤着没有。我悻悻然地拍拍灰,说没有。
4
整个下午,我都在为踢球出丑的事情闷闷不乐,闹了这么个大笑话。放学回家,妈妈还没有回来。我放下书包,去找米袋做饭。做饭对我来说已经不是什么大事。三年级的时候,爸爸妈妈都在外面干活,小镇上车多,他们担心我乱跑,就把我锁在家里。有时候他们回来很晚,我就得挨饿,为了填饱肚子,妈妈教会我如何简单下面条,还有做饭。
饭焖好时,妈妈扛着铁锹拎着菜回来了。妈妈洗完手,着手炒菜,我不会炒菜,抬油锅是件危险的事情,还没有学会。今天的菜比往常丰盛,有肉。算下来,我们有段时间没吃肉了,上次吃还是中秋节。
妈妈边吃饭,边说我生日快到了,要送我一份礼物。我问是啥。妈妈说,到时候就知道了。我的心里美滋滋的,想象着不知道该是怎样的礼物。吃过饭,我帮着妈妈洗碗,爸爸上的是午班,要凌晨才回来,那时候我们已经睡下了。
前半夜我没有睡着,不知道妈妈要送什么礼物给我,搞得如此神秘。倘若礼物是双新鞋就好了,我的鞋子还能穿多久?我不禁自问。天外有星星闪烁,夜空明朗,不过寒气逼人,时不时地听见北风呼呼的声音。我透过窗子,看着天上的星星,忘记了什么时候睡着的。
闹钟才响,爸爸就把我叫醒。他今天上的早班,给我做完吃的,就得去上班了,妈妈已经提前走了。爸爸叮嘱我不要乱跑,让我在家做作业,把该洗的衣服洗了。说前几天下雨,河坝边涨了水,有个娃娃去捕鱼,让洪水给裹走了。
我还想着怎么帮阿孜古丽捉鱼,听爸爸这么一说,心生胆怯。中午的时候,太阳升在当空,天空湛蓝湛蓝的,气温却不高,我还是忍不住想出去玩。我锁上门,偷偷从屋里拿走渔网,朝着河坝边跑去,像只回归自由的脱兔。
快到河坝边时,我才想起妈妈这些天正在河里筛沙子,要是被她发现就完了。筛沙子的地方我是知道的,那是河坝的右岸,那里河沙多,能开采的鹅卵石也多,妈妈就是在那干活。那里的鱼挺多,除了那里,还有哪里好捞鱼呢?我思来想去,只有下游了,喀普斯朗河流经铁热克镇的地方,其下游有好多地下井,井很深,看不见底,要是走路不小心,就会掉到井里,好在那些井冒的不是污水,是火电厂的冷却塔里的热水,水温偏热,天冷的时候还能看到地下井周边有鱼游动。不过那里的鱼不好抓,井水流淌过的小沟里,鹅卵石上长满青苔,滑腻腻的,踩在上面容易摔倒。
没有办法,我不想做个失信的人,万一阿孜古丽真的把我弄伤她的事告诉她妈了,那怎么办。我还是去给她捕鱼吧。
走到地下井旁,井口已经坍塌了,周边的砖块七零八乱地倒着,井水和往常一样往外冒,我伸手碰水,暖暖的。脱掉鞋子后,我朝着井口流经的小沟下方走,我得在更往下游点的地方下网。下好网,就得找柳树条赶鱼了。我拎着柳树条从上游往下赶,这是从父辈那里学来的捕鱼技巧。
别看水里青苔茂盛,瞧不见什么鱼,等赶到渔网处,网子往上抬,里面就是细细碎碎的小鱼仔了。它们翻动着白色的肚子,在网子里跳跃着,只不过都有些小,我得再去别的井口看看,看能不能捕到大点的。
我换了地方,风从河面上吹来,带着些许寒意,这是西西伯利亚的寒风,在寒风过境后,气温可能就会骤降了。这是个很好的井口,水不停地往外面冒,我趴在井上往下看,黑乎乎的,深不见底。我在想,要是有鱼钩多好,说不准能钓出条大鱼,我的网子不适用在这种地方。我伸手去够井里的水,水涌动在我手边,热热乎乎的。我不知道,井口年久失修,砖块已经浸泡透了,我伏在上面一小会,砖块一股脑地往下跨,我跟着砖块滚了下去,我拼命扑水,像只掉进水里的鸡。不知道是平时体育素质好,还是我动作灵敏,我已经找不到准确的答案,我在几翻挣扎后爬到了岸上,拍着胸脯,吓死了,差点吓死了。
等我冷静下来,我才发现裤子已经划出长长的一道口子。
5
我被打的事情全院子都知道,叔叔阿姨们下工回家,正端着碗在外面吃饭,碰巧看了这么一出好戏。爸爸握着一把扫帚追得我满院子跑。再跑,再跑就别给老子回来,我还不信这个邪,白教育你了。爸爸一边追,一边骂着。
“李荣江家的儿子又被打了!”
“别打了,他做错啥事也犯不着这样啊。”
各种声音混杂于耳,我躲到刘奶奶身后,爸爸才松一口气,把扫帚丢一旁。刘奶奶是陕西人,也是院子里最年长的,她住这里的时候,院里的人都还没搬来。丈夫死后,她就靠着卖凉皮养活着两个儿女,人们都很敬重她。
“走,跟我回家,给我说清楚。”父亲拉下脸,对我说道。我从刘奶奶身后探出脑袋,父亲一把拽着我朝家的方向走。
妈妈坐在板凳上,问我怎么回事,让我老老实实讲。我说裤子是在捞鱼的时候不小心被树枝刮破的,没敢提去井口边的事情,否则非得被打死。爸爸似乎不解气,握起扫帚又准备料理我,妈妈把扫帚夺了过去。
“小夏,你怎么不能让爸妈省点心,你不知道前些天有个小孩被河水冲走啊,要不是看在明天是你生日,你爸可真要好好揍你一顿。”
我低着头,什么也不敢说。半响,见我不语,妈妈才让我赶紧写作业。我铺开书本,笔在纸上沙沙沙地写着。一边写,一边听父母之间的谈话。妈妈有些咳嗽,问爸爸明天上什么班。爸爸说明天是夜班了。妈妈说,要不明天去趟温巴什煤矿。爸爸说,前些天他问了察尔其煤矿的熟人,那的老板不愿意赊账,温巴什的或许也不愿意。妈妈说,不试试咋知道,还说我爱乱跑,明天揪我跟着去。说着,妈妈起身,说想找点生姜熬水喝。
早上,我还没睡够,爸爸就把我叫醒。枕头边放着一双新鞋,我高兴极了,那是一双墨绿色的帆布鞋,鞋底是塑胶的,比以前穿的球鞋要防水得多。原来,妈妈知道我的鞋坏了,这是她给我的生日礼物。我想感谢妈妈,她已经出门了。
起床后,我最先想到的是鱼,不知道昨天捞的鱼还在不在。鱼被我装在瓶子里,藏在家门口的废弃木料堆里,我悄悄给鱼换上水,又若无其事地回屋。
昨天爸爸已经把炉膛和火墙重新打了一次,我们在新的炉灶上做了早餐。吃饭早餐,爸爸骑着车载着我朝温巴什煤矿的方向去。温巴什给我的印象不深,年幼时候,有几个从贵州来的老乡,在那里干过煤矿,那时候他们与父亲走动较密,后来他们回了老家,渐渐就断了音讯。
过了喀普斯朗河,就是火电厂的福利区了。我坐在爸爸的后座上,想起阿孜古丽问我要鱼的那个傍晚,还想起前些天她质问我的语气。阿孜古丽是铁热克本地人,她的妈妈在火电厂材料科当科长,爸爸是政府里一个领导。她的条件比我优越太多,想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当然不能理解我为何不及时给她弄到鱼。
我们沿着喀普斯朗河边的泊油路走,拉煤的车多,这条路早就坑洼不平,有些地方堆满灰尘。轮胎陷进去,裹得厚厚一层,有大车经过时,我拼命捂住嘴,爸爸则眯着眼睛。
我说:“爸爸,我们能买到煤吗?”
爸爸说:“能买到吧。”
我说:“天气是不是要冷了。”
爸爸说:“是啊,再过些时间,开煤的地方就更少了,会更难买,所以这几天必须买到才行。”
我们驶过三岔路口,前方就是煤场了。要下坡时,父亲停下车,说前面路不好走,让我下来等他。那是个露天煤场,各种机械正在作业,嗡嗡嗡地响。我能看见等待拉煤的车子在排队,还能看见几个工人戴着安全帽,手里握着对讲机在喊着什么,他们喊了什么,噪音太大,我听不清楚。
“在这等我。”爸爸说着,推着车朝露天煤场里走去。
我看着爸爸推着车走进偌大的煤场,他到了煤场中央,向拿对讲机的人搭话,那人似乎很忙,指了个方向,就忙自个的了。爸爸推着车又朝另外一面走,他到了另一个人跟前,摸出烟来递烟给那个人,那个人摆手,他们像是在交谈什么,然后我看见那个人摆手的弧度越来越大,再后来爸爸像是在追着别人,那人没有理会,不停地摆着手,径自朝着另一面走去……
爸爸回来时,我正蹲在地上看几块裸露的石头,它们被煤水浸泡,已经被腐蚀成了褐黄色。
6
我说:“他们不愿赊账吗?”
爸爸说:“没关系,我们再看看别处。”
我坐在爸爸的车上,继续朝着前面走。我们路过一排旧房子时,我才想起,那是贵州老乡陈家军曾经住过的地方。很久以前,妈妈带我来过一次,那时候陈家军的老婆生产,矿上分了套房子给他们,说是房子,其实是简易的窑子。我还记得那排房子后面有很多沙枣树,春天的时候,淡黄色的沙枣花开得繁盛,密密麻麻的,星星点缀般,即使是煤矿这样一个布满灰尘的地方,站在沙枣树下也能嗅到花的芳香。
自行车驶过那排房子,沙枣树已经光秃秃的,房子门口的草木凋零着,早已没有人居住。以前,爸爸还来过这里拉煤。
我们遇到个陡坡,爸爸让我下来走路,他推车。我们很少交流,哪怕在家里,我们的谈话也不多。他一边走,一边问我期中考试考了没。我说考了。他问考得怎样。我说第二名。他沉思片刻,说让我好好读。我说嗯。就这样,我和爸爸跑了一天,总算遇到个四川老板,那人乐呵呵的,或许是口音相似,有亲切感,所以愿意赊账给我们。不过他的煤不多,都已经有主,只能两天后再来拉了,而且赊账也只能赊半个月。
我问爸爸:“半个月后,我们哪来钱还煤钱?”
爸爸说:“你妈这几天在河坝里筛沙子,得的是现钱,只要筛足一个星期,煤钱就够了。”
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妈妈的咳嗽似乎越来越重。爸爸问,没买生姜熬水吗?妈妈说,从河坝里回来后,在老鹰子阿姨家找了点干蒲公英熬水喝,现在已经好些了。爸爸说,怕是得去看下医生。妈妈说,不紧要,问有愿意赊账的老板没。爸爸说,有,只不过得再等几天。妈妈喝着开水,爸爸热着菜,我们简单地解决了晚饭。
夜深后,我没有睡,妈妈的咳嗽并没有好转,反而有所加剧。爸爸要上夜班,凌晨前又骑着车出了门。出门前,我听见爸爸劝妈妈看医生,妈妈说不碍事。
这个晚上注定无眠,我躺在床上,听见从另一个房间里传来妈妈的咳嗽声。我的上方就是夜空,星星已经没往日那般明亮了,寒风呼呼地响彻着,我担心天气会更加寒冷,要是明早醒来,空中飘着雪花怎么办?那样妈妈还能筛沙子吗?那样妈妈的感冒还会好吗?
不知道爸爸有没有看到星星,他的瞌睡来了没,上夜班应该很辛苦吧,他困了怎么休息。我想起爸爸才去火电厂上班的那个星期,他带我去他的车间吃饭,人们都不相信他已经有了那么大的儿子。爸爸就笑着说,我们农村老家结婚早。爸爸车间的饭很好吃,维吾尔族的手抓饭,小丁点羊肉,加点白菜,再加些胡萝卜丁,米饭炒得黄澄澄的,吃这样的一顿饭,竟成了我特别怀念的事情。只是我不知道,那是爸爸省下自己那份,留给我的。
风继续吹着,不时能传出玻璃窗被吹动的当当声,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早上起来时,妈妈还没有起,或许是听到我的走动声,她才要起床给我做吃的。我说不用,我感觉妈妈说话的声音已经沙哑了。
她说:“小夏,外面风大吗?”
我说:“大的。”
她说:“记得带雨伞,怕下雪。”
我说:“嗯。妈妈,你今天要去筛沙吗?”
她说:“要吧,我等你老鹰子阿姨来喊我。”
我随便下了碗面,吃完面,老鹰子阿姨已经来了,她敲着门,进屋后哆嗦着身子,说今天就不去筛沙了,怕是要下雪,还说达努尔叔叔的车子都没来。要是天气持续这样,恐怕以后都不能筛了,工地只能暂时休工。母亲发出遗憾的叹气声。
7
这个早上我拎着瓶子里的鱼,朝学校的方向快速走去。寒风呼啸,路上扬起灰尘,我害怕鱼会不会被冻死,得早些把鱼交给阿孜古丽。到了学校,我把鱼放在阿孜古丽的座位下,事情就算搞定了。她瞅了瞅鱼,高兴地说自己会把它们养大。
还没上完第一节课,我就已经筹划好如何请假了。爸爸下班后很累,妈妈的病情又没好转,在学校到家的途中,会经过一条干涸的河流,河流上游是煤矿,河两边没有人居住,山上长有麻黄草。我想起在察尔其煤矿时,我得了重感冒,一时半会找不到医生,妈妈就挖麻黄草熬水给我喝。
现在,我已经请好了假,说自己头疼得厉害。我走出学校,背着书包,朝着那条干涸的河流跑去。我要扯麻黄草,这样妈妈的病才会好起来。我跑到那里的时候,风越来越大了,河里的沙子吹得满天都是,还钻进了我的眼里。我揉了揉眼睛,继续往前走。我需要爬上山,把麻黄草扯进书包里。风不知道什么裹挟着雪花的,似鹅毛般大的雪花飘飘洒洒地就落了下来。雪落在地上,落在我要采的麻黄草上。我找到了麻黄草,一把一把地扯着,不停往书包里塞。我塞得已经很多的了,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吓我一跳。
“嗨,干什么呢?”
我一个趔趄,险些从山坡上滑下来。那是一位顶着圆顶帽的老人,他正骑着马,身后是一群绵羊。这么冷了,他还在放羊。他的胡须冗杂而卷曲,是典型的维吾尔族。
“小巴郎,干什么呢?”
“我的妈妈病了,我采些草药给她,这片山是您的吗?”
“不是,我是放羊的,现在雪那么大,我要收羊啦,见你一个小孩子在这里,所以问一下,你也赶快回家吧。”
“好。”
我背着麻黄草往马路上走,脚踩在干涸的河床上,飞沙一脚一脚地往深处陷。我是无意中发现煤块的,怎么也没想不到,会在这里看到煤块。是的,我的脚被煤块梗住,它漆黑而明亮。它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有些郁闷。我知道老人正在看我,我激动地转过身问他:“老人家,您知道这些零散的煤块是从哪里来的吗?”他笑着说:“应该是前段时间发洪水,从煤矿上冲下来的吧。”
我高兴极了,我捡起地上的煤炭,逡巡四周。我还看到了别的煤块,只不过雪越来越大,渐渐盖住了地面。我得回家,我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爸爸,我们可以不用赊账了,我们可以捡煤炭。
我不停地往家的方向跑,冲进家里时,我全然忘记了此刻自己应该坐在教室里。爸爸一脸诧然,妈妈还躺在床上。
我说:“爸爸,我给妈妈扯了麻黄草,熬来喝了就会好的。”
爸爸有些生气,问道:“你怎么不上课?”
我说:“我怕妈妈病情加重,请假了。”
然后我不由分说,把捡到煤块的事情告诉了爸爸,还拿出捡到的煤块给他看。爸爸是不相信的,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很有可能。他似乎忘记追究我请假的事情,他架起自行车就载着我朝有煤块的地方去。
我和爸爸到达那条干涸的河流时,爸爸把车丢在一旁,打开蛇皮袋子,同我弯着腰在河床上捡煤炭。煤炭东一块西一块,我多么希望雪不要再下了,要是我早点发现这里有煤那多好。慢慢的,我们捡着捡着就朝河道的下游走去,再过一会,就到那座上学时必须经过的桥了。我问爸爸,现在几点。爸爸说,他也不知道。我们就这样埋着头捡煤块,我的眼睛都快花了,地上白茫茫一点。厂区的大钟报时声不知道什么响起的,当当当的,我才晓得放学时间到了。
同学们会不会看到我在河坝里捡煤炭呢,一定会看到的,老师每天都会经过这座桥,人们肯定会看到有两个人在河里捡煤。远处传来了学生们的说笑声,我不想看到他们,也不想让他们看到我,我的头埋得很深,腰弯得很低,我多么希望人群快点散去。
“小夏,是小夏吗?”不用猜我也知道是阿孜古丽在喊我。
我没有作答,也没有转身。我知道,只要不转身就不会被认出来,等我转身看向桥头时,阿孜古丽已经离开了,我瞅见她的背影,她正端着一只鱼缸,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刚从商店里买的。
我送给她的鱼肯定在缸里吧。风继续吹着,雪继续落着,雪花飘落在地面上,飘落在山上,飘落在我的脸上。我伸出舌头接了一朵雪花,它融化在我的舌头上,凉凉的,那感觉像是一条鱼弹跳过似的。
我想起了我的鱼,它们在阿孜古丽家一定很温暖,一定比跟着我温暖,而那些冰河中的鱼,它们一定要经受住这个寒冬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