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去年到今年,
电影《日光之下》在国内外横扫27个电影节,
揽获9项大奖。
然而,11.27上映首日,
排片率0.3%,票房不到10万,
截至发稿时,单日票房仅万余元。
导演梁鸣,曾担任娄烨的副导演,
《日光之下》是他打磨了七年的处女作,
创作班底堪称顶配:
摄影何山,曾掌镜《心迷宫》和《暴裂无声》,
剪辑朱琳,代表作有《推拿》《我不是药神》,
配乐丁可,是今年大热剧《隐秘的角落》的配乐。
影片中,禁忌感情和谋杀犯罪两条线索交织,
在大屏幕上呈现了我们此前从未见过的东北,
“写实又写意,幻灭又残忍”。
影片上映第四天,我们专访了梁鸣导演,
他直言对目前的状况是“万万没想到”,
“现在我已经把房子挂出去卖了,
希望未来还能继续坚持创作吧。”
自述 梁鸣
撰文 刘亚萌 责编 石鸣
因为在各个电影节上表现亮眼,《日光之下》很早就进入了我们的视野,但随后便放弃了,因为一打开豆瓣,评分只有6.6。
对于许多小成本文艺片而言,豆瓣口碑几乎是唯一的出圈渠道。这样一个分数,几乎等于营销自杀。“面对这样的豆瓣评分,你们是怎么考虑的呢?”我问。
梁鸣坐在聚光灯下,面对着采访的摄影机,讲话还是平稳而有条不紊,内心的焦虑被他深埋到了心底。过去三天来,《日光之下》的票房数字呈“断崖式下跌”。上映7天后,日票房已经跌落至1万。隔壁已经上映一星期的《除暴》,当天票房是2043万。上映首日他在厦门,从来不失眠的人,那个晚上“一秒钟都没睡着”。
听到这个问题,他眼睛一亮,“这个事情太值得好好聊一聊了。”
片子的设定很东北,比如一开头热气腾腾的澡堂,东北人最热衷的搓澡活动被一场偷窥事件点染得活色生香,还有路边支起的大棚里开张的朝鲜小饭馆儿,人们言谈间对“去韩国”的向往。
但是刻板印象仅止于此。大屏幕上铺陈的是我们从未见过的东北景象:白雪皑皑的山峰,高耸入云的白桦林,小镇上矗立着一座俄罗斯教堂,人们虔诚地唱起圣歌。旷野里一栋华丽而苍茫的欧式建筑兀自立着,招牌上写着“真心大饭店”,真正的觥筹交错却从未发生在那里。贫民蜗居在平原上的一栋小木屋里,一条小路通出去,没有人来,也没有人经过。
片子的叙事节奏非常快,剪辑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我很注重片子的戏剧性,因为我自己不喜欢看闷片。”梁鸣说。
他有着非常好看的双眼皮,眉眼细腻,早年曾经出演过娄烨的文艺片。24岁就在《春风沉醉的夜晚》里和黄轩搭戏,是一条与秦昊陈思诚平行无交叉的故事线,后来因为法国制片公司要求缩短时长,整整40分钟的戏份全部被剪掉了。两年后,他又演了《花》,不幸戏份依然被删。
然而,娄烨让他明白“什么叫电影”。给娄烨当副导演两年之后,梁鸣开始创作自己的剧本。他是黑龙江伊春人,第一次拍电影,他最后理所当然地回到了故乡伊春。
《日光之下》里演哥哥的吴晓亮,之前在《长安十二时辰》里饰演狼卫曹破延。演哥哥女友的王佳佳,在《我不是药神》里演吕受益的妻子。“晓亮和佳佳是我多年的好朋友,我觉得这次我挖掘到了他们从未呈现出来的一面。”
看了《日光之下》,我们会明白为什么看电影一定要去影院。大屏幕上令人回味无穷的大量的细节和美感,在小屏幕上损失殆尽。
但现实是,越来越多的文艺片在院线很难获得排片。入围了威尼斯电影节的《气球》,被誉为万玛才旦拍片至今“最通俗的电影”“最好的电影”“离观众最近的电影”,结果在国内上映第二天,排片率降至1%。
顾晓刚的《春江水暖》,位列法国《电影手册》年度十佳的第7名,将于明年2月11日在日本公映,在国内却连进影院的机会都没有,直接被卖给平台,成了一部“网大”。
一年前,《日光之下》在平遥影展上“前所未有”地拿下最佳导演、评审团之选两项大奖,主演吕星辰在台上说,“梁鸣,这是你应得的,这么爱电影的人不会被电影抛弃。”
现在,几百万投资的片子,面对30万的票房,梁鸣突然醒悟道,“我没被电影抛弃,但是被观众抛弃了”。
以下是梁鸣的自述。
超出了“兄妹虐恋”的套路
故事讲述1999年冬天,一个东北小镇上,谷亮和谷溪两兄妹相依为命,生活里闯入了一个名叫周庆长的女孩。庆长和哥哥谈恋爱,妹妹隐隐嫉妒着,她慌里慌张还撞到两人在床上的一幕,吓得调头就跑。
哥哥和妹妹就在小木屋里相依为命,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将要到哪里去,甚至他们之间有没有血缘关系也是个谜。所以妹妹渴望嫁给哥哥,想要有一段终身绑定的关系,她害怕被再次抛弃。
另一条谋杀线埋里头。哥哥为了挣饭吃,给黑老大当打手,闹出人命。黑老大又和庆长家里有牵扯。恰好,关键证据握在了妹妹手里,这悲剧的口子一下子就撕开了。
整部电影是从妹妹的视角来讲的,她如何获得爱,又如何失去,并最终独自面对成长的一个状态。所以片子的英文名叫做Wisdom Tooth(智齿),它象征着女孩的成长和疼痛,智齿的疼痛发作起来常常是没有先兆的,这里面隐藏着一种危险性。
没有东北口音的东北
我出生在黑龙江伊春市,18岁以前从没离开过家乡,片子一大半是在那里拍的。我很渴望去和大家分享我记忆当中的东北样貌。
很多人一提东北,就会觉得“土”,老是想到小品和刘老根大舞台。其实东北包含了三个省,太辽阔了,每个省的特点都不太一样,口音不同,煤矿、森林、钢铁、石油……也都分布在不同的地方。
伊春靠近俄罗斯的边境,挨着黑龙江。江边的小渔村,会有非常多的渔民去江里捕鱼。我爸爸的一个战友就是渔民,他跟我讲过一个故事,一对夫妻,在他们村子里,有一天出去打渔没回来,就这样消失了。
大家都以为应该是在江里出了状况,淹死了。没想到,过了大半年,他们两个人突然回来了。大家很奇怪,问你们去哪儿了。他们说,那天在江上,他们的渔船坏了,飘到了对岸,就被俄罗斯的边防军人给扣下了。扣下之后他们也不通知我们这边,就直接把两个人关了起来,关了大半年觉得关够了,就放他们回来了。
还有一些渔民,因为想要捕捞得更多,可能就会跨越江上的边境线。这个时候他就需要贿赂对方的边境守卫,给他们带一些土特产之类的礼物,交换捕捞权,否则对方不高兴,可能会开枪射击,甚至会有将渔民打死的状况出现。
我听到这样的故事非常震撼。片子里,我把渔民的故事从江上搬到了海上。又加上了油田泄漏事故的元素。
大家都很熟悉东北的油田,大型国企下岗等等,但其实东北除了重工业,还有农业和渔业,石油泄漏造成渔民的生存压力,也是其中的一环。这样一个议题之前没有人提及过,我觉得我应该在电影中把它记录下来。
片子里还出现了教堂和俄罗斯风格的建筑,都是真实的。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故乡突然出现了一座教堂。拍完电影后不久,我又回去看,结果教堂又消失了,变成了一片绿地,好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我小的时候,身边还有很多朝鲜族。我的一个同学,跟他爸爸在一起生活,我从小没有见过他的妈妈。
后来我们长大了,都已经大学毕业,有一年冬天回家,我看见他在微信上跟一个女人视频,我问他是谁,他说那是我妈。我心想真有意思,原来你还有妈妈。后来才知道,他妈妈在韩国,偶尔才回伊春,当年为什么去韩国,他也不清楚。
片子里哥哥妹妹和庆长的家庭背景都不清楚,可能也是受这样的经历的影响吧。
很多人说,这是一个东北的故事,为什么演员都不说东北话?其实,我故意没让演员们拗东北口音。不是所有东北人都像小品里面那样说话的,我老家哈尔滨那边,东北口音相对是最弱的。
我从来没想过模仿李沧东
剧本我磨了六年。
回到家乡时,城市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过庆幸的是还是保留了过去的一些痕迹。小城的空气一直没变,从没有被污染过,特别清澈,天上的云和冬日里的阳光,跟我小时候一样美好。
一开始,故事设定是从夏末到初冬,后来因为资金、筹备各种原因,最后只能推到深秋才开始拍摄。开拍前我就很明确地预料到,会有一场大雪。
雪其实是很麻烦的一个事情。它不像雨。再大的雨,停了以后,地面很快就干掉了就没有痕迹了。但是在那个季节,平均零下二十多度,大雪下下来,那一定是站住了,不会融化的。所以每天都提心吊胆地拍,生怕会不接戏。
下大雪那天,我做了个临时的决定:加戏。我说这么漂亮的大雪,我们要呈现出来。
一开始拍哥哥叫妹妹起床,出门铲雪。他们住的那个地方荒无人烟,不会有人来。我连夜让制片组去做场地保护,不能让雪地上出现任何脚印。第二天一早,我们绕了很大一圈,从屋子后面进去。
之后,我们去山上拍森林,拍瞭望台。积雪太厚,我们的越野车底盘那么高,结果进不了山。于是我们就开到不能开的地方为止,大家下来,一起除雪,铲出一条路,容我们能够拎着摄影机,演员进去演戏。
伊春纬度高,冬天的白天很短。早上天亮得晚,下午三点半天就开始黑了。朋友开玩笑说,我们整个剧组就是追光人,天天跟光线赛跑。
我喜欢自然光线呈现的质感。像在兄妹家的戏份,那是荒野上一个废弃的小木屋,为了让夕阳射进来,我们进行了扩建,加窗户。拍的时候,光源也全都放在屋外,屋子里是不打灯的。
没想到,后期调色的时候,我们找的调色师直接把片子的饱和度拉满,给演员的脸部加光,还特别自豪地跟我们说,“你看这草地,绿油油儿的,多好看”。吓得我,赶紧让他返工,尽量不要动我们本来的色调。
片子上映后,很多人说像李沧东的《燃烧》,我挺意外的,到底哪儿像啊?后来我琢磨了半天,可能伊春的地理环境和韩国比较相近,拍出来的景致和光线,也就比较相似。
再就是,我的片子的用力点是在挖掘人性。叙事当然很重要,但是更重要的还是对人的观察。可能在这一点上也有相似之处吧。
几百万投资30万票房,太可笑了
最近《气球》低排片事件引发了很多争议,上映第二天就降到了1%。我们更惨,首日排片0.3% ,上映3天票房只有30万,这是实在是太可笑了。
国内商业片和文艺片的票房差距,到了一个很夸张的地步。商业片10亿,文艺片1000万,这个我能接受。但现实却是,一个10亿,另一个只有30万。
回想一下去年的《过春天》,电影好看,大家印象都非常深刻,宣传做得也不错。最后只有900多万的票房。当时大家都还在吐槽,怎么只有900万。
到今天,对于《日光之下》来说,我太羡慕了,900万对我们来说感觉是个遥不可及的天文数字了。
有人说你们豆瓣只有6.5,大家才不去买票,这也很值得一聊。
《日光之下》今年8月上了法国的院线,法国是有两个评分体系的,专业媒体的和大众的。法国专业的电影评分网站Allociné上,我们的媒体开分是3.6,满分5分。换算成10分制,那就是7.2分。
但豆瓣不管是专业人士还是普通观众,都在上面。可能大家对于电影的审美意识的差异,就是一个现实的存在。很多人看到的电影还是非常少,我们观众的包容度也不高,有的时候甚至评价成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还有很多人只看故事层面,你讲了一个怎么样的故事,起承转合前因后果。但是《日光之下》的故事是其次的,我想表现的是人,有人才有事。我强调了一个少女极其隐秘的心理变化。我们如果能够进入其中,其实能在角色中看见我们每一个人的影子。
《日光之下》在豆瓣,我记得是6.8分开的。当时短评才100多不到200。现在我看很多电影短评都大几百了,还不开分。
我听说豆瓣分也是可以买的,去刷的,但我们没有买,我们没有那个钱去买,也不愿意这么做。现在我和我的宣发团队就是努力地一场一场地去找我们的目标观众。
我今天上午看到《沐浴之王》去找薇娅直播卖票,9万张票预售一空,很不错的成绩。大成本的片,你能用钱去砸破圈,小成本没办法,你没钱,就恶性循环。
我们80后、90后甚至00后的青年导演,都比较有市场意识,在力图不伤害作者性的同时,尽量拉近跟观众的距离。
但从《春江水暖》、《气球》和《日光之下》的情况来看,市场就是在逼着我们整个行业都去做商业片、去做网络大电影。
今天我来之前,收到了娄烨导演给我发的消息。他中肯地指出了片子存在的一些问题,也给了我很多鼓励,让我别想太多,专注拍下去。我看完,眼泪忍不住打转。
反正我是准备把房子卖了,已经挂出去了,还是想能够支撑一下自己的创作。
现在青年导演,除了家底比较好的,日子都过得比较紧,但大家都在努力地拍电影,希望还能遇到同路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