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亚洲(1949年8月-),浙江杭州籍。诗人、作家。中国诗歌学会常务理事、中国作协《诗刊》编委、中国电影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协影视委员会副主任。曾任第八届全国人大代表、第六届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共十六大代表、浙江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主席、名誉主席。已出版各类文学专著30余部,其中诗集20部。曾获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万泉河
我在椰子树的剪刀里看见了万泉河的温顺
看见万泉河在这个黄昏,将自己的灵魂
流淌得妥妥帖帖
–
还发现她灵魂里走动着三个人
一个是元朝的皇帝,名谓元文宗
另一个,是红色娘子军里的新战士吴琼花
第三个,就是我
我是个写诗的,是一群零零散散的带光泽的词汇
一群被椰子树剪得很碎的波光粼粼
–
万泉河承认,她万泉的名号就是那个元朝皇帝给取的
她在烟火气很重的人间取了一个身份
这当然有点遗憾,而且那个曾经落难在海南岛的皇帝
还是个蒙古人
–
但万泉河又说。自己血液的每一滴,都在流淌吴琼花
那个吴琼花被一个时代抽得鲜血淋漓
万泉河也因此一直保留着红军的血型
她还在一首很好听的歌曲的皮肤上,涂滿
血的颜色
–
万泉河最后对我说,若论气质
那她绝对是属于我的
其中道理,就不多讲了
–
凭良心说
她确实是属于一堆最漂亮的词汇的
那些晶晶莹莹的词汇从五指山的指缝间流出,严格
按照一首诗的模样
被椰子树的剪刀,修剪得
妥妥帖帖
–
–
这一刻,我在发光
注意了,我在这里写诗
注意了,我现在断言,就现在,就这一刻
我和我的诗,是宇宙的中心
–
思想产生了
一个漩涡转动起来
是围绕我的,注意了,是围绕我的
–
注意了
整个宇宙现在注意的
只是我
–
这一刻,我的思想到达任何一个地方,都是等距离
就好比一朵花发出花香
花是一切的中心,这是不消说的,图案作证
–
我产生了思想,这种不能被暗杀与肢解的东西
就如花香,花香不能被扑杀
你们全都臣服了吧
注意了
从来不会写诗或者从来不屑于写诗的人们注意了
大家转过身去
我在发光
–
–
安心听经,别回来了
我们的太阳系是不是进入到某个星系黑夜漫漫的旋臂了
这些年的微信里,怎么都是花圈与走好
–
我的朋友的朋友,我不认识你们
但我深信你们都是善良的人,我愿你们不再受轮回之苦
你们的来路很美好但不太干净
能不回来就别回来了,哪怕做牛做马
–
我也深信我的朋友都是善良的人
他们点燃的蜡烛都不是鬼火
他们灌进朋友圈的泪水,都能融入真实的黄泉
–
你们为这个世界留下了重量,这些重量
似乎都大于你们腾空的位置
这就够了,你们安心听经吧
阿弥陀佛已经弯起手指的斤两,他是称重的行家
–
至于重量不足以弥补腾空位置的朋友
我也要祝福你们
这是你们的大度
这是对我们这些人多参加义务劳动的奖励
–
我们愿意多锄几下
但我们到时候,也不想回来了
这一届土地的重金属,很难除净
–
–
伤逝
书页里的枫叶终于瘦出了叶筋
窗外河中,仍在雨打浮萍
想春夏秋冬这四个姊妹
劫持了多少风花雪月的事情
–
不知砚池还能否舔起旧谊
料定沙滩早已勾销了脚印
想东南西北这四个兄弟
藏匿起多少秘而不宣的小径
–
现在,你的思恋还在吐出春絮吗
只想知道方位,不必了解远近
此刻,我的心情又在哪片草原上放牧
不想说尚能饭否,不愿提有无凋零
–
如果相赠一匹白马,嘱我来者可追
我会递还马缰,宁愿独坐山林
如果煮起一壶香茗,邀我对月成影
我会请来山风,先将往事掸净
–
–
那只羊羔哪里去了
草原还在,风还在
我的长笛还在
那只羊羔,哪里去了
–
夜还在,梦还在
枕巾上的眼泪还在
那只羊羔,哪里去了
–
我怀抱过她
她无邪的眼睛,曾经
是我成长的全部理由
–
后来,我像风一样发育了
胸膛上长出一簇又一簇的
狼毛
–
我吹奏城市的霓虹灯
那些化学的声音
吓走了多少东西
–
那只羊羔,哪里去了
风还在,草原还在
夜还在,梦还在
–
是谁,仰卧在城市的笛孔里
胸膛上柔软的狼毛,像一丛草
抚摸草原的星空
–
–
心愿
把多雨的江南,看成我的忧伤
如果陈独秀和鲁迅是两条江河
–
把多难的犹太人,看成一群萤火
如果爱因斯坦是人类的黎明
–
把狭长的智利,看成一行诗句
如果聂鲁达是一个童话
–
把我昨夜的梦,燃烧成一柄火炬
如果世界,总是那么黑暗
–
–
行走,男左女右
祖国啊,我总是从你的一条血管,坐船
拐入另一条血管;我也常爬坡
知道陡升的海拔,是你烽火连天的肝胆
但是从隧洞进入胆囊的时候,我总是
感到黑暗
–
我游逛的这种姿态是如此的不务正业,祖国啊
请不要责备我,不要把我视作一粒胆固醇
作为红细胞我确实惭愧,我携带的一丁点儿营养,常被
掳掠;而作为白细胞,我的盔甲
又是这么单薄
–
路过你的肺叶和心脏,我会紧闭眼睛,不忍看见
那些溃烂竟然艳若桃花;我知道你需要我,但是我腰间的
弹匣,只有几粒诗歌,那是一些没有射程的东西
我明白一个人或者一粒子弹的冲锋,不会只发出
平平仄仄的声响
–
不要鄙视我,我的脚步毕竟还在发出声音
为了呼吸,我甚至有模仿汗滴渗透体外的冲动
然而你的肺部积,水总是以泪滴的形态
留住了我,让我以卷起裤腿的方式
于桃花的季节,继续行程
–
祖国啊,在船舷、芦苇地和鸟蛋腐烂的平原上
你总是能看见我的泥泞的脚印
如果有男左女右的说法,那么
我的左脚印,就属于屈子
右脚印,就属于李清照
–
为什么,我总是不能与你的灵魂劈面相逢,祖国啊
我每一步都踩痛着你的肌肤,却一辈子
寻寻觅觅
–
–
就是现在
把每一阵风洗涤干净
打开情欲的喷淋,就是现在
我要学会爱整个世界
干干净净的每一朵花
都是我的情人
–
我曾经恨每一只麻雀
还有那些虚伪的蝴蝶
还有,那些肮脏的风
沙子堵塞了我的泪腺
–
就是现在!把花粉让给蜜蜂
把河床借给水
把每一阵风洗涤干净,就是现在
让我走到所有绣着花的窗帘下
试唱情歌
–
我的嗓子还是沙哑
但是麻雀已经苏醒
我的泪水不多,但是我知道
所有的花,所有的女人
都已经洗得干干净净
–
–
我以为有些诗句会自然爬行
我以为我的诗句,会在惊蛰之后
随着游蛇自然爬行
吞吐灵巧的信子,执行
文学的使命
–
我以为我的顽固的韵脚,会自然
从我膝下长出,并不顾及
沙漠已经占领土地,在炫耀
我们民族的肤色
–
绝望本身就是一首诗
在日历已经翻到春季的这一刻
我决定用哑语写作,发表
一首首刺猬,或者一首首豪猪
–
我以为诗歌是一粒粒自然的种籽
而天空与土地都说不是
平声和仄声,已不再重要
诗歌的优雅的内部,填满了炸药
–
在日历已经翻到春季的这一刻
我只能把陶渊明含情脉脉的目光
一根一根地搓细,搓成导火索
在气氛庄严的聋哑车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