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伟棠,男,1975年出生于广东新兴,后移居香港。诗人、摄影师,自由撰稿人。曾任书店店长及杂志编辑,1991年开始诗歌写作。新近出版诗集《春盏》。
小观音
车过粤北,烟树蒙昧了晨昏
我不知道这片大地上还有那么多空城
无论是新建的还是已经被遗弃的
两者相像如守着末日馀烬的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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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一个年幼的观音端坐在枯山的尽头
一任烟树如浊水溪流披面
凡是你建造的你都会看顾它们全部的死灭吗?
沙子被淘光,日子被霸占,但河床因此深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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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指,你让金雾丝丝侵进这全密封的车厢
像把一口呼吸送进乘客飞升的死亡航班
十二日夜,涡轮空转,泪水如钻石
凿坏了法身——我不知道地球上还有那么多
活着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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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河晨起见积雪满山
雪下了一夜,风疏疏打扫
为了今早给我看这朗朗山图。
昨天的狮子还奔驰在我裸露的右肩、
青瞳上,作大霹雳、光明舞。
此时也知道夏河鱼龙寂寞,
三百年,某甲敲罄自听。
咫尺之近是某乙不忍断绝的红尘
却仿佛有万里遥。
昨天突如其来的大雪把我扑倒,
它们几乎和我同时来到,
我也扑腾着如一个白色金刚
为美而嗥。
而今天的安慰只给今天的男女,
雪化后,河山仍是我衣裳褴褛,
拉卜楞的度母语言不通,穿百衲裙,
轻拍我肩,掩嘴一笑。
拉卜楞的明王问我:“冻吗?”
不冻,我仍有唇边气白茫茫
做我护穹。大雪将要在全世界飘飘下,
沙尘暴将年复一年侵蚀甘肃,
我将闭上眼,无话作答——
十日一瞬过,回北京,唱个莲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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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罗涅日情歌
感谢你。我又弯身潜入
一个清凉如水的夜晚漫游,
仿佛星星落满你身上的河流。
那是夏天、秋天还是春天?
一片小树叶代替我的手在你背上纹身。
夜晚在我们紧贴的肋骨上
展开一个不存在的北京城:
春灯初上,才子佳人,隔江犹唱的戏
──奈何天和谁家园。
我又翻腾起伏,空中浣洗一只水袖。
小树叶的纹理,在舌尖的水滴中涣散。
摇一摇,我的树干上刻了一颗箭伤的心,
我也曾经爱过那个格鲁吉亚女人。
我已不再问我落下的那朵花怎么了,
锣声锵锵,绕着春天的树
祭祀的戏班伸向花蕊的手在拨弦,
我又呼吸,流逝去,一部分芳香的声音。
感谢你,划动你的睫毛,游进我的眼睛。
我闭上眼梦见沃罗涅日,一片大荒原,
一个人像蜡烛一样独行,为了被风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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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事
如此蝉鸣,烈日
想我北京的姊妹兄弟
冰啤、劣烟、鼓楼的夜色
天塌下來了,你还在恋爱、写诗
荷花离禁城只有一箭之遥
外省的少年还在慢车上
反刍他的昨日之怒
铁锚离藕身只有一步之遥
如此魂冷,血热
想我清白的姊妹兄弟
剔骨削肉,在长安街上幻见后海如月
天塌下來了,你还在恋爱、写诗
整整一个夏天只穿泳衣
在宿舍里与死去的同学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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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口占猫诗一首
猫的眼中不见瞳人——
水银柱降,三环路上
车灯灭,唯闻弈棋声。
此外者皆为星散,
我的朋友星散,生涯星散,
时光是一袭隐身衫。
猫踏我书,书却不是路。
猫舐我影,影也不是路上人。
我看世上都是好去处——
我看猫,猫的眼中
有上一个冬天的寂寞,
但上一个冬天,它还未出生。
吊诡,如一面空镜。
我俯身闻那深渊上的弦,
在空镜之沿行猫步
(如三年前他在后海所行)。
我弯腰却不是钢丝上演员,
弦外箭声,也不是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