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耶茨的《十一种孤独》,脑海中忽然蹦出西班牙诗人阿莱克桑德雷的这句诗:
所有的火都带有激情,光芒却是孤独的。
诚然,耶茨这本短篇小说集名副其实。十一个不同的孤独个体,他们的人生就像时代的轮盘赌上微不足道的筹码,一次次被无形的举手漫不经心地投入赌桌之上,然后被庄家无声无息地收割掉,只留下一个个空洞的虚影。这些小人物身上所发生的零零星星的点点滴滴的故事片段和人生状态,就像显微镜下的病理切片一样,以不同的角度呈现着那个时代深入骨髓的孤独病灶,令人窒息绝望的气息充斥其间。
回过头来看,二战后的五六十年代美国,挟二战最大赢家的余威,一跃而上成为西方资本主义世界中的带头大哥,经济社会呈现出欣欣向荣的大好局面,但同时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焦虑时代”。时代的车轮势如破竹滚滚向前的形势下,作为个体的普通一员,他们在分享时代的喷薄而出的红利的同时,却又有着一种无所适从的失重感。这一期间,平庸的生活中普通个体的心灵状态似乎与这个时代张扬而迅疾的节奏有着巨大的落差,身世浮沉雨打萍,耶茨的《十一种孤独》深刻地写出了这种似乎与时代格格不入的孤独而惆怅的情绪,那种冷静甚至冷峻的笔触,勾勒出小人物那种身不由己的局外人的人生姿态,无处逃脱,无法挣脱,一切都呈现出不可逆转的沮丧和失落。
所有的作家的写作都离不开自己的生活经验,耶茨也不例外。
1926年出生于纽约的耶茨并不是一个时代的幸运儿,他的生活一直在坎坷和艰辛中踽踽独行。幼年时期父母离异,和姐姐一道随着父母在曼哈顿艰难度日。成年后参军去了法国,并在部队染上了肺炎,康复后退役并结婚,并开始了小说创作。但创作和生活中的不如意接踵而来,小说乏人问津,四处碰壁,而生活也是蹇困潦倒,两度结婚又两度离婚,终其一生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孤身一人走在自我放逐的路上,酗酒、抽烟,甚至一度精神濒临崩溃而入院治疗。但他一直孤独而倔强地从事着写作,而写作以及他的作品就像他身上挥之不去的魔咒一样,成就了他的同时似乎也在毁灭着他的生活,即使在他的处女作《革命之路》大获成功之后,他的写作和生活依旧尴尬地处在一种边缘地带,但他似乎并不在意,一直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去勾勒他眼中这个时代的弃儿群体像。
在《十一种孤独》这本书中,耶茨塑造了一个个让人印象深刻的个体肖像,而这本书也被誉为“纽约的《都柏林人》。”饶是如此,耶茨的写作依旧没有摆脱叫好不叫座的宿命。或许是他的作品内在质地过于真实过于冰冷过于贴近现实,加上一针见血简朴直白的文风,刺破了人世间一切虚幻的美好,而且没有救赎的结局总是给人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凉,这是他的伟大之处,也是他的悲哀之处,但对于当时的读者来说,内心之处或许有着一种本能的抵触。一个个孤独而失败的主角,比如郁郁不得志的军官和退役军人、曼哈顿高级办公楼中被炒掉的白领、即将新婚的但却十分迷惘的青年男女、一心想成为作家的年轻人、有着奇思妙想的出租车司机、悲哀的病人、新转学的小学生,等等。这些普通人物一地鸡毛的生活如此乏善可陈,有时甚至毫无逻辑,但仔细揣摩,这何尝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呢?又何尝不是人生的客观真相呢?
耶茨看破更说破了这时代中普通人物无可避免的无奈,尽管他没有幸灾乐祸的嘲讽和自以为是的批判,而且内子里还有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同情,但这样赤裸裸地揭示真相亦未尝不是一种深刻的残忍。例如在《南瓜灯博士》这篇小说中,那个新转学来的小男孩文森特·萨贝拉总是无法融入新的班级群体,而他的老师普赖斯小姐为了帮助他改变个性尽快融入集体,一次次对他予以看上去带有某种刻意的关爱,但他们之间的沟通与交流却好比鸡同鸭讲,总是不在一个频道上,他不愿意成为“老师同情心的牺牲品”,在一次次的故意抵触中终于绝望地爆发了,以一种羞辱的方式在墙壁上画上一个裸体女人,并且恨恨地写上标题“普赖斯小姐”。这个故事以一种令人震惊的方式收尾,两者的冲突让人目瞪口呆,种瓜得豆的结局叫人大跌眼镜,似乎是一个农夫和蛇的恩将仇报的故事,但仔细想想,事情并非非黑即白那样简单的二元判断,耶茨的本意显然不在于批判,而是有着更敏锐的观察和思考,无可厚非普莱斯小姐的出发点是好的,但她的自以为是的关爱却深深地伤害了一个小男孩敏感而脆弱的心灵,于是悲剧性的结局看似不循常理但却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发生了。而在《自讨苦吃》这篇小说中,一个即将被炒鱿鱼的职员沃特,他的表现有点令人啼笑皆非,总是想着如何“尽可能优雅”地离去,他精心设计着这场“优雅”的告别其实意味着他无可挽回的失败。在耶茨的《十一种孤独》中,每一个主角都是失败者,而且有些人身上可以看耶茨本人的生活经历的影子,比如他笔下郁郁不得志的军人、为人捉刀的作家等,隐隐约约中与耶茨对本人生活经历有着重叠的部分,他参过军,也为人代笔过,或许耶茨在构思这样的小说时会不自觉地想起自己那凌乱而悲哀的过往吧。
耶茨被同时代人誉为“作家中的作家”。
他的写作承继着美国作家海明威那种质朴无华的风格,同时深受他最喜爱的作家菲茨杰拉德的影响,与同时代的作家卡佛的极简主义有着近似的审美趣味,还可以看到契诃夫作品主题的影子。而这一切都逃不开他自己一直念兹在兹的主题,那就是——孤独,或者说孤独的副产品——失败。他曾说过:“如果我的作品有什么主题的话,我想只有简单一个:人都是孤独的,没有人逃脱得了,这就是他们的悲剧所在”。他还曾进一步阐释说道:“我笔下的人物都在自己已知和未知的局限内,风风火火地想要做到最好,做那些忍不住要做的事情 ,可最终都不可避免的失败,因为他们忍不住要做回自己原本的样子。”他的《十一种孤独》可以说就是一种直接的呈堂证供,毫不伪饰地将那个时代中普通人无法救赎的孤独和失败一一展现出来,十一个故事,十一种孤独,十一种失败。
耶茨无疑是时代的领先者。牢牢地占据着他所处的那个时代一般作家难以企及的制高点,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从而以一种自己独有的方式去干脆利落地展现出那个时代背景下的众多普通人的生活真相,具有直截了当直抵本质的洞察力和穿透力,刀刀见血,例无虚发,一击即中,令人猝不及防,但却又显得如此自然而水到渠成,超越了表象上直白浅显的现实主义,蕴含着一种无可辩驳的真实力量,深刻而持久,透明而锐利。
或许,每个人其实只不过都是所处时代的那明亮光束中那一颗颗微不足道的尘埃。
从某种意义上说,耶茨的写作既是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的先声,但同时更是现代文明社会下的一种预言。即使如今读来,耶茨的《十一种孤独》对于每个人心中来说都有戚戚焉,都曾满怀激情像燃烧的烈火一样,奋不顾身地去尽力展现人生的丰饶和饱满,但却又逃脱不了不如意事常八九的宿命,拼尽全力,竭尽所能,但直到最后只是徒留下一缕缕微不足道无关宏旨的孤独光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