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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凌云:小招魂

招魂是诗会前的祭祀仪式。诗会可放到屈原庙前的小广场,招魂必在庙内。

招魂,是对逝者的祭祀。村里流行两种仪式:大招魂,小招魂。村里死了人,祭祀都是大招魂。巫师和歌师围着死者,歌一阵,舞一阵,乐器响一阵,通宵达旦,也有的连续闹几个昼夜。白天,歌师们可以歇息,晚上则不行,他们重要的事情在晚上,除了宵夜吃点什么,一刻也不能歇,歌不断,诗不断,唢呐钹锣不断。歌师对每个死者都要尊重,不论他生前是做什么的,有没有威严,有没有钱,口碑好坏,都要仔细点唱,不能说他生前矮人一等,唱诗就可以马虎了事。生和死,都是每个人的大事。生,可以不举行仪式;死,是不可省略的。生,或许是不平等的,生在富贵之家和贫困小户,会按照不同的轨迹走完一生;死,却是绝对平等的。死了,什么都终结了,或许到了阴间,一切事情还会颠倒过来呢。歌师们都有歌师们的品格,对死的歌唱,人人平等。

唱大招魂,诗人郝大树死后,我见识过,听了一夜,感觉像听一场音乐会。歌师们的说唱,句句是诗,压韵,有的还平仄对仗,我像欣赏诗会。唢呐的曲调有时凄婉,有时悠扬,有时高高昂昂,有时沉沉郁郁。这些歌师和乐师,会调动人们的情绪。让人们兴奋,让人们忧愁。长者寿者死去,并不全是哀伤的事情,要去极乐世界,享受另一边的富贵,也是喜事。村里人称之为白喜。对待死,并不一定要严肃。把死的事情想透了,也是快乐的事情。庄子的妻子死去,他鼓盆而歌呢。夜很长,时光要消磨,围坐的乡亲们会困倦,歌师就唱正本以外的词儿,随口便答,插科打诨,机智而诙谐,说唱的东西大致押上韵就行了;乐师也会选流行的歌曲,吹吹打打,引起共鸣。主家并不计较出现了喜乐的气氛。村里每个人都是达观的,真实的,不虚伪做作。

我终于明白大招魂是怎么一回事了。它祭祀村里每一个死者。

小招魂,却不是,它只祭祀一个人。祭祀屈原。祭祀的地点在屈原庙。祭祀的时间为五月端阳。屈原的塑像洁白如玉,高高在上。屈原的头冠几乎挨到庙顶。祭坛前搁着酒馔、果品、猪头、羊头,诗人们一一烧香叩拜。每年端午祭祀,都是巫师郝大尧、歌师谭万国、向富昌、黄家兆、徐正端几个人完成。

呜呼屈公梦黄粱

后裔血泪洒千行

行礼开灵升哀奠

屈公来灵莫彷徨

开灵歌一唱,道士、歌师、乐工各司其职。巫师郝大尧身着黄色长衫(有时也红色),戴黑色道帽, 一手举引魂幡,一手持铜铃(有人叫佛铃),口中念念有词,但听不清究竟说的是什么。郝大尧穿上祭祀的服装,和平时不一样了,显得威武而神秘。这时的郝大尧在人神之间,在人鬼之间,不全在人间,也不全在阴间,他在人神鬼三界往来,是使者,沟通天地之事,沟通人神、人鬼之事呢。有人说,郝大尧搞的是封建迷信,也有人说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但是唱小招魂,祭祀屈原,还是离不开郝大尧的,全村就他一个道士。骚坛端午诗会前祭祀屈原的仪式,每年都请他,今年仍然一样。我去过他家,想细细了解他的生活,他的神秘在我的心中全瓦解了。我和他聊天,聊到深处才明白,他竟然集巫、道、佛于一身了,三者在他身上并不分明,他自己甚至也分不清哪是巫,哪是道,哪是佛,就像他分不清三界一样。平时,通常是给村里的死者念经超度,做法事,做道场,消减死者所受的苦和所受的罪,本来念经是佛教的事,但郝大尧也念了。为人念经,因人而异,有时念《金刚经》,有时念《观音经》《观音救苦经》《弥陀经》《血湖经》《血盆经》。念经其实是苦差事,一部经要念好多遍。《金刚经》要念七遍呢。只有念到要求的遍数,才能超度亡魂,才能消灾释罪、降福诞生呢。我在郝大尧家仔细翻阅古旧的经书,都是挺好的内容,劝人行善,诸恶不做,追求极乐世界。另外,我还看到他收藏的道士画,喜欢极了,像敦煌的壁画,画的是民间的故事、阴间的鬼怪,还有佛菩萨、十王朝地藏、木莲寻母,想象奇特,笔力老辣,是民间绝妙的美术。我很想得到它们,他不卖,是师傅传给他的,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他还有用。做祭祀、做道场用,唱大招魂也用得上。祭祀时,要把道士画张挂墙上。有人借走了一批,他只有五幅了。借走的并不影响他做祭祀,常用的就是那么几幅。女人仙逝,他就带上《木莲寻母》和《主坛菩萨》这两幅;男人仙逝,就带上《佛菩萨》《十王朝地藏》。带上它们,不是欣赏艺术,而是完成仪式。但在我眼里,道士画是别致的艺术。我希望他不要丢失。屈原庙里小招魂祭祀用不上这些道士画,只用在大招魂中。

乐工们吹吹打打一番后,谭万国开始唱《招魂曲》。谭万国是歌师,着白布长衫,披麻戴孝。村里死人了,去唱大招魂,衣着可随意一些,只要不大红大绿就行。祭祀屈原可不行,要整襟束带啊。

呜呼,我屈公,归去来兮!

天,不可上兮,上有云尘万里,归来归来,不可上兮!

地,不可下兮,下有九关八极,归来归来,不可下兮!

东,不可逝兮,东有弱水无底,归来归来,不可逝兮!

南,不可往兮,南有朱明浩池,归来归来,不可往兮!

西,不可向兮,西有流沙千里,归来归来,不可向兮!

北,不可去兮,北有层冰万尺,归来归来,不可去兮!

唯祭屈原大夫,魂兮返乎故里,登彼高堂。

谭万国身材瘦弱,头小,肩削,腰细,是一只蜜蜂的样子,但声音出奇的尖厉,如百灵鸟。声音可以突然升到高空,也能陡地钻入地底,还能深入我们的心灵。谭万国唱得如泣如诉,揪人心魄,催人泪下。他有一副好嗓子,天生的歌者,女人的声音也达不到他的尖端,真是一个好歌师,煽情,能调动人的悲欢,让人心脏翻腾。记性好,整本整套的唱本儿能记住。做歌师,是聪明人的事,记性不好,记得不多,滥竽充数不行,不说唱一个通宵,就是一个时辰也很难挨下去。还要能灵活应对,左右逢源,与其他歌师和乐工配合默契。谭万国是歌师中的后起之秀,佼佼者也,虽岁到中年,但在歌师中还是年轻的。干这行的,都是老者。年少者不学,年轻者不干,祭祀一行,恐难以承继了,和骚坛的处境一样。乐平里歌师班子还算齐整,有完完整整一套人马,祭祀、闹夜也还能照本宣科,死了人,还能歌之闹之。别的村落死了人,要么阒寂无声,要么就要把乐平里这班人马请去,为亡灵超度。想一想,一个人死了,村子里寂寂无声,说死就死了,说埋就埋了,甚至连乡亲们也不知晓,那这个人死得窝囊,东家也毫无颜面。死,对于一个人、对于一个家来说,都是天大的事儿,歌师班子不论多远,都要尽力请到家里,热闹一番。谭万国和伙伴们常常被请走,日夜兼程,赶赴孝家,上至保康,下至宜昌,名声遐迩呢。一个月中,二十天忙活人的事,种田七亩,十天忙死人的事,每晚收入二百。谭万国并不看重这些收获,但也不能没有这些收获,人活着,总得靠物质的东西来支撑。谭万国又过得相当豁达,他见的死者太多了,富裕的,贫穷的,贪财的,济人的,凶恶的,慈善的,丑陋的,美艳的,各种各样,都贮存在他的记忆深处。他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而且他还要用歌声一一送走死者,为死者虔诚服务。有时候死亡堆在一个时间里,谭万国和伙伴们便难办了,几家同时来请,就显得左右为难,远处是不行的,只能去一处;近处是可以赶多场的,可按死亡的先后来安排祭祀,有时上半夜在东家,下半夜就到西家,或者白天在东家,夜晚去西家。谭万国碰到的一次,一天死者四人,要跑四处,赶四场祭祀,也累死人呢。

端午节,谭万国不出门,不论死者是谁,来者脸面多光鲜。他要到屈原庙唱小招魂。这是固定的仪式。一年只有一次。

向富昌也是歌师,长腿长颈,我想起了长颈鹿。他的头发向天上蓬松起飞,皮肤上像抹了釉,黑黑的,黄黄的,泛光,油亮,声音洪大。他穿上白白的长衫唱小招魂时,更是黑白得特别分明。他歌吟起来,激情高昂,辞藻华丽鲜活,特别机智,什么东西在他嘴里稍稍搅拌一下,吐出来都是好词儿,顺耳,脑瓜子像个脱粒机,一边进去刚割的稻草料,一边谷子就出来了。他是村里有名的巫医,专治蛇伤,止血消肿时念咒语,伤痛可以减轻。我感到神秘,念咒就能止痛消肿吗?打死我也不相信,但就是有农民信。好多人都来求他治,据说医院里的医生治不了的,他能治好。谭万国帮歌师郝大庆收包谷,被蛇咬伤,腿肿得像棵粗壮的松树,疼得打滚,喊爹叫娘,向富昌为他画符念咒,又涂了些东西,真的不疼,肿也消了。后来我看到谭万国,他卷起裤管,伤口已愈,尚留芝麻大的一点红疤。我感到奇怪。我曾在向富昌家,与他交流过这事儿,他不愿道出其中玄机,说是师傅传下来的,不可与外人道也。其实他还是用药的,房前屋后,花花草草,蛮多都是药,只是有人不识,他识。他说,唾沫是药,耳屎也是药,看你怎么用。而且对蛇研究得细致如微,哪种蛇有毒,哪种蛇没毒,他了如指掌。我明白些了,咒语是虚晃一枪,故弄玄虚。没有咒语,还有神秘感吗?人人不是都可以医蛇伤了吗?但是有一种本领他没学会:收蛇,放蛇,定蛇。收蛇,就是把山上的蛇全收拢,聚到一块儿,又把聚拢的蛇放归深山。村里的师傅是会的,嘴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哨声,蛇全来了,又洒一些什么东西,蛇又悠悠蜿蜒,溜走。定蛇,就是让蛇呆卧不动,听人调动。这里面究竟有些什么神秘的力量,有什么绝招?他想学,不敢,怕收拢的蛇放不出去,他还没有这个胆量。就专学治蛇伤吧,有用。目前,村里的状况是,治蛇伤确实离不开他,这和他祭祀当歌师的名声一样大。小招魂,大招魂,都唱得透彻,十八般武艺在哪儿都用得上呢,人们的生活都离不开他了。他还写诗。在村里写诗,他排不上第一第二,但也算得上一个角色。每次诗会他都要上台,吟咏一二,也不输给他人。他对屈原的爱戴发自内心,这特别像村里的诗人徐正端,像卢琼,写诗主题精纯不杂。唱小招魂,情感浓得像橘子汁,仿佛就在吟唱诗歌。

乐平里真是出奇才,身怀绝技,神秘莫测。吟唱、写诗也如家常便饭。为什么那么多人写诗?我听了大招魂、小招魂,才晃过神来,原来这些是他们诗歌的源流。回想《楚辞》中《招魂》和《大招》的诗句,与乐平里小招魂、大招魂中的唱词何其相似,谁是谁的源流呢?能分割开去吗?只是歌师们唱的用于祭祀,接地气,能听个明白;古人们的诗句则要细细品读,根,都在一处。宋玉写《招魂》,乐平里歌师们唱小招魂,都是招屈原之魂,归来,归来,回归故乡。小招魂吟唱之中,徐正端的角色是吟诵祭文。德高望重的人才会吟诵。徐正端立于塑像之前,神情肃穆。

悲哉屈子兮,楚之宗臣。

竭力事君兮,忧国忧民。

入宫辅政兮,究其诸因。

朝廷腐败兮,网结层层。

励精图治兮,力谏楚君。

委修宪令兮,初稿未成。

奸党僣侻兮,混淆伪真。

乱政专横兮,徇私利已。

谗言相加兮,冤难澄清。

昏庸怀襄兮,视听不明。

忠奸莫辨兮,冷眼辱凌。

众醉世浊兮,难唤王醒。

宫廷阴霾兮,难悟王清。

坚守节操兮,永葆赤诚。

忍受睚眦兮,诟谇勿闻。

忠贞不移兮,求索悟君。

九死未悔兮,竭尽悃忱。

伟哉屈子兮,名垂汗青。

前车之鉴兮,后世永存。

佳节凭吊兮,鲠骨精神。

英灵不昧兮,来格来歆。

祭文诵毕,徐正端将其焚化。一股青烟在屈原塑像前袅袅绕起,徐正端一阵咳嗽,又揉几下眼睛,或许是青烟拂到了他的身上,或许是他的情绪还没有冷却下来,他的内心还有什么东西在冲撞着。每年这个日子,他都要吟诵一遍,他的内心也都要兴起一次波澜。歌师们、乐工们也是一样。屈原在他们的心中不是神,而是村里最有威望的长辈。长辈是有血有肉的,具体可感的。每年这一天,他们就像是为村里又送走了一位长辈。

唢呐尖尖地响起来,钹、锣、鼓都响起来,这是村里最古老的器乐,发出的也是最古老的乐音,朴拙而沧桑,听起来韵味十足,动听,和谐,是协奏曲,来自民间,原汁原味。乐音,不用谱曲,也不用刻意带徒教授,不知不觉就会了。我感到神秘。音乐是为人的心灵而服务。祭奠一个人,发自真情,其音其乐就会令人感动。我听到了天籁之音。

唱小招魂,半个小时即可,结束之后,诗会才会开始。

作者简介

周凌云,在《文艺报》《长江文艺》《散文百家》等报刊发表作品多篇,并入选《散文选刊》等;出版散文集多部。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宜昌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现居湖北秭归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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