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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干:被囚禁的自由美魂——论晴雯

王干,1960年生于扬州,作家、文学评论家。曾任《中华文学选刊》主编,现任《小说选刊》副主编。著有《边缘与暧昧》《灌水时代》《潜京十年手记》《夜读汪曾祺》《王干文集》等。《王干随笔选》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一般来说小说家在塑造人物,但有些作品的评论和研究也在塑造人物。《红楼梦》自然是塑造人物的经典,但后人对《红楼梦》的解读也在强化小说人物的塑造,比如秦可卿的形象就是近年来人们的研究让这个人物变得清晰和丰满起来,至少从原先的二三线人物成为了一线人物。晴雯作为一个丫鬟,在最早的红学研究中并不是一线人物,是上个世纪50年代之后慢慢红起来,成为一线人物,广受褒赞,而且在持续地升温,但褒赞的升温的过程中不免有失客观,女神化的晴雯其实与小说本身已经有了距离。分析探讨晴雯形象升级的原因,更有利于我们对《红楼梦》这部巨著所隐含的伟大内涵的解读。

先看晴雯的判词: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风流灵巧招人怨。

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红楼梦》写人物命运的有效方法之一,就是判词。这判词不是来自人间,而是来自一个叫太虚幻境的地方,这太虚幻境像是一个高档会所,也像一个机密档案室,当然更像一个舞台,先是美酒、佳人,“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当然还有警幻仙子和她的妹妹,一番风月畅快之后则是“遍地荆榛,狼虎同群,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在这里,演绎了很多的故事,也演绎了很多人物的命运,金陵十二钗正册的判词以及副册晴雯、香菱的判词也在其中。有趣的是,这些判词和画面大多暧昧和蒙眬,比如关于王熙凤的“一从二令三人木”,就有歧义,至今红学界未能达成共识。比如写妙玉的“可怜金玉质,终陷泥淖中”,泥淖何意也众说纷纭,至于“玉带林中挂,金簪雪中埋”更是悬案。而关于晴雯的判词明白如话,连画面也是简单至极:“只见这首页上画的,既非人物,亦非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满纸乌云浊雾而已。”这“乌云浊雾”就是“毁谤”。不像王熙凤画中的冰山不好理解,也不像秦可卿画中的悬梁与后来小说写的因病而死相矛盾。

《红楼梦》的人物有两种类型,一种就是非常现实主义的完整版,人物的出身、家世、性格、命运交代得非常清楚,可以说毛发毕现,哪怕是一些小人物,像秦钟、贾瑞、夏金桂都不留疑点。还有一种就是意象型的,人物的身世、命运云遮雾罩,但性格鲜明,令人难忘,比如妙玉,来去无迹可寻,比如秦可卿,留下大片空白。即使很明白的史湘云也有诸多交代不清的地方。晴雯属于第一种类型,她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连手上的长指甲几寸也不含糊。由于晴雯的性格鲜明,描写她的笔墨又具体清晰,因而对晴雯的评论和研究一直不断,其文章数量不少于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这些主要人物,好评如潮,几乎把晴雯塑造成女神。

一个作家、一部作品在不同的阅读时代会被低估或高估,自然有其原因。而小说中的人物被高估倒是有趣的文学现象和文化现象,甚至是政治现象。晴雯如何被高估,也有着重要意义。

政治化的拔高

晴雯的形象在最初的研究中,并没有后来的赞誉多,俞平伯在把她和袭人进行比较时,这样说:“本书(指《红楼梦》)写晴雯和袭人都很出色,批判之意也很明确。尤其是晴雯,她于第七十六回上死得很惨,在大观园中是个最不幸的人,同时在《红楼梦》里也是最幸运的人。她何幸得我们的艺术巨匠在他生花之笔下,塑造出这样完整的形象来,永远活在人心里,使得千千万万人为之堕泪,还赢得一篇情文相生的《芙蓉女儿诔》。”同时俞平伯还说:“作者喜欢像晴雯这样的人,又同情她,这些倾向都是显明的;他却并不曾隐瞒她有什么缺点,且似乎也很不小。如她狂傲、尖酸、目空一切,对小丫头们十分利害。第五十回写她用一丈青(一种长耳挖子)戳坠儿,坠儿痛的乱哭乱喊。这在封建家庭里原是常有的事,坠儿又做了小偷,晴雯嫉恶,而非由于妒忌,但毕竟是狠心辣手。这都不必讳言。在七十七回叙她的身世,‘有千伶百俐,嘴尖性大’,然而作者在那句下边又一转,‘却倒还不忘旧’,这可见晴雯表面上虽甚尖刻而骨子里是忠厚的。”

应该说,俞平伯的评价是贴着人物本身,也是客观而准确的。晴雯后来被拔高,与1954年毛泽东对李希凡、蓝翎“两个小人物”批示引起的红学热潮有关。李希凡、蓝翎尝试用现实主义(当然主要是苏俄的现实主义)解读《红楼梦》,自然不是首创。早在1932年茅盾应开明书店之邀编辑节本《红楼梦》,在引言里就用现实主义的理论(他写作《子夜》的理念)来评价《红楼梦》,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关注。而李希凡、蓝翎的研究引起轰动,在于毛泽东的介入,因而让《红楼梦》变成了事件。

毛泽东一生钟爱《红楼梦》,多次提及《红楼梦》,还在《红楼梦》书上加批注。万卷出版公司还出版过《毛泽东读〈红楼梦〉》一书。毛泽东作为一个政治家,他对《红楼梦》的解读自然也是政治家的思维。1961年12月20日,他在中央政治局常委和各大区第一书记会议上讲:“《红楼梦》不仅要当做小说看,而且要当做历史看。他写的是很细致的、很精细的社会历史。他的书中写了几百人,有三四百人,其中只有三十三人是统治阶级,约占十分之一,其余都是被压迫的。牺牲的、死的很多,如鸳鸯、尤二姐、尤三姐、司棋、金钏、晴雯、秦可卿和她的一个丫环。秦可卿实际是自杀的,书上看不出来。贾宝玉对这些人都是同情的。你们看过《金瓶梅》没有?这部书写了宋朝的真正社会历史,暴露了封建统治,揭露了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矛盾,也有一部分写得很细致。《金瓶梅》是《红楼梦》的祖宗,没有《金瓶梅》就写不出《红楼梦》。但是,《金瓶梅》的作者不尊重女性,《红楼梦》《聊斋志异》是尊重女性的。”

毛泽东的评点为《红楼梦》定了调子,他用阶级斗争学说演绎《红楼梦》,让《红楼梦》成为一本阶级斗争的历史小说,就像鲁迅说的:“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一生以阶级斗争学说为纲,在《红楼梦》里读到阶级斗争也是很正常的。这可让当时的红学界有些手忙脚乱,因为伟大领袖的指示,必须落实到《红楼梦》研究当中。毛泽东说的“鸳鸯、尤二姐、尤三姐、司棋、金钏、晴雯、秦可卿和她的一个丫环”这些人,是牺牲或死的,能够树立为牺牲的或烈士的,恐怕只有晴雯了。二尤是淫奔女出身,自然不合适作为受迫害的典型人物,秦可卿有乱伦嫌疑,鸳鸯自杀多半是对老祖宗贾母的愚忠,很难说成是反抗,金钏的跳井算不上对统治者真正的反抗,而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也恐惧于失宠王夫人和舆论的谴责,何况红学界有金钏还是晴雯的影子的说法。至于司棋,今天的概念应该视作女汉子,她的爱情虽然勇敢,但后来的一头撞墙而死,是后四十回的补笔。一般的红学家是很少拿后四十回作为研究的依据的。

这样的情境下,成为“烈士”,可以享受牺牲待遇的也只有晴雯了。一是晴雯作为艺术形象本身在《红楼梦》里就是出光出彩的人物,二是贾宝玉对她的情意绵长,还写出《芙蓉女儿诔》这样类似泣血的文字来。最重要的是,秦可卿、尤二姐、尤三姐虽然形象也生动,也是受迫害受侮辱的,但是她们不是真正的奴隶,不是完全的被统治者。而晴雯作为一个孤儿,生母生父的姓名不知,是一个彻底的无产者。十岁时,被赖大家的花银子买了她作为奴才,赖大本来就是贾府家的奴才,这晴雯自然成了奴才中的奴才。

在一个讲究出身的年代里,晴雯的苦大仇深自然是具有一个获取较高评价的政治资本。而她的天真、任性、自由、无所畏惧,更是成为无产者最应有的美德。在一个以富贵为耻辱、以金钱为粪土的价值观盛行的年代里,晴雯的苦出身、美容颜、泼性格成为《红楼梦》里无产者的一个人格化身。在我们读到的大量关于晴雯的论文里,基本都在苦、美、辣这三点上做文章。苦,是她的被剥削、被压迫的身份;美,是颜值高,是“多情公子”的审美存在;而辣,则是她反抗、抗争、不屈的性格。虽然财富不是罪过,但在很多的文学作品里,金钱似乎带有天生的罪恶,而贫穷自身也带有某种善良和道德的天然优势,直到前些年出现的“底层写作”的倡导者,也是贫穷道德优势论者。所以晴雯被高估的原因,其中有一条就是出身的优势,是奴才中的奴才,而贫穷带来的道德的优势,让我们研究者在评价时失去了公允和客观。乃至于有人将晴雯称作“中国文学史上最美丽、最动人的女性形象”,“因为你没有金闺小姐的高雅和娇贵,你才是真正‘平民家的丫头’”(蒋和森《〈红楼梦〉人物赞》)。

蒋和森先生的观点显然受到了当时时代政治氛围的影响,因为是“平民家的丫头”,才是最美丽、最动人的女性形象。很多人对晴雯的肯定是从这样一个贫贱的出身入手的,其实曹雪芹倒没有这种“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的超前意识,他对晴雯的态度与对其他王孙公侯的态度保持同一个水准,不因为贫穷或富贵就高看一眼。所谓“心比天高,身为下贱”,是叹息,也是惋惜,也是婉转的批评,是“哀其不幸,叹其怒争”。鲁迅对笔下的人物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而曹雪芹的“心比天高”则是感叹晴雯的怒争。有些人把晴雯的悲剧归结于被压迫者的命运,其实,“身为下贱”是她的底层身份,但不是悲剧的根本原因。根本原因在于“心比天高”,她被“多情公子”的多情迷惑了,迷失了本性。如果身为下贱是晴雯悲剧命运的原因,那么林黛玉呢?都说晴雯是林黛玉的影子,在性格诸多方面,晴雯确实是有着林黛玉的任性和率真,但出身豪华的林黛玉最后也和晴雯一样地悲惨病死,就不能简单归结于出身的问题,因为林黛玉是贾母的外孙女,可谓宠爱有加,而林如海也是官宦世家,她的母亲则是四大家族史家的后代。但林黛玉的悲剧不是出身下贱的问题,也不是出身的豪华的问题,而是性格,同样的“心比天高”,最后也同样的“多情公子空牵念”。

研究者对晴雯简单的阶级分析,其实是违背了曹雪芹的本意。很多研究者认为晴雯没有奴性,是有反抗精神的被压迫者。其实,晴雯的可爱之处,在于她的率真和热情,当然还有勇敢、泼辣。但是晴雯没有奴性的原因,在于她认为自己不是奴才,她那些闪闪发光的言论很多是冲着袭人去的,比如,她当面斥责袭人的话:“谁又比谁高贵些?”其实是为了与袭人争得怡红院第一红人的位置。晴雯的自信来自于那个在王夫人等人看来不靠谱的贾宝玉对她的平等,所以晴雯忘记了奴才的身份。所以才有“撕扇子千金买一笑”这样富家公子和富家小姐的奢华场面,而晴雯恰恰不是一个富家小姐,她过了富家小姐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的瘾,但在等级分明的贾府里这样的瘾过完之后,是要付出代价的。

一个搞错了自己位置的人,自然就会做出与他身份不符的事情。晴雯在小说里是被欺负和侮辱的对象,但是她在欺负比她更小辈分的丫鬟时,奴才欺负小奴才,其心狠手辣一点不比迫害她的王夫人差,直追凤辣子王熙凤,小说里这段描写触目惊心:

说着,只见坠儿也蹭了进来。晴雯道:“你瞧瞧这小蹄子,不问他还不来呢。这里又放月钱了,又散果子了,你该跑在头里了。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坠儿只得前凑。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向枕边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乱戳,口内骂道:“要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坠儿疼得乱哭乱喊。

坠儿偷窃平儿的虾须镯当然是该惩罚,但是她年幼,十岁出头,晴雯这种过激的有违自身身份的做法,称得上恶劣甚至邪恶。一丈青是一种毒蛇的名字,这簪子作为晴雯攻击坠儿的利器,其狠毒不言而喻。后来晴雯还赶走了坠儿,和后来王夫人赶走晴雯的做法如出一辙。如果说晴雯后来被逐出大观园是她欺负坠儿的一种恶报,似乎有失厚道,但曹雪芹的伟大之处,在于对他心仪有加十分怜爱的人物,在写出泼辣性格的同时,又写出乖戾的另一面。如果读了这一节文字,我们还会认为晴雯是最美丽、最动人的女性吗?

审美的超载

客观地说,对晴雯的高估和偏爱,似乎不是在上个世纪开始的,如果从文本分析来看,《红楼梦》的作者就有意误导读者去神化这样一个丫鬟。晴雯在《红楼梦》里无疑是性格鲜明、个性张扬的可爱人物,但晴雯的性格美被拔高的原因首出贾宝玉之手。晴雯被逐出大观园病死之后,宝玉怀着无比悲愤的心情,写下了堪称一字一咽、一句一啼的《芙蓉女儿诔》。

《芙蓉女儿诔》在《红楼梦》中是个另类,说它另类有几个方面的原因。一是《红楼梦》中大量诗词如《好了歌》《葬花词》《葬花吟》《咏螃蟹》等诗词,以及那些判词、曲令都广为人们所熟知、传诵,而《芙蓉女儿诔》人们只知其名,往往对内容所知甚少。二是在风格上,《红楼梦》里的诗词歌赋基本上是通俗易懂,即使那些有歧义的句子,比如写王熙凤的判词“一从二令三人木”,理解不一样,字面还是读得懂的,《芙蓉女儿诔》可能是文体的原因,通篇一反浅显易懂的风格,处处艰深,佶屈聱牙,用典古僻,和之前的韵文风格截然不同。在美学风格上,无论是《好了歌》《葬花词》等诗词,还是散曲的判词,很少那种气势逼人的铺排和渲染,在《芙蓉女儿诔》中气势磅礴,大有一泻千里的豪放美与悲壮美。个中原因,另待探讨。

《芙蓉女儿诔》根据故事情节 的设置,是贾宝玉哀悼晴雯的呕心沥血之作。但已经有研究者发现,这篇祭文有些文不对题,有网友调侃是“上错坟的感觉”——唏嘘伤感之余,却疑惑不定墓中埋的到底是谁家祖宗。 “乘玉虬以游乎穹窿”,“驾瑶象以降乎泉壤”, 这已经不是凡间的小丫鬟了,而是腾云驾雾的王母娘娘或观世音了。这样一段文字更有意思:“忆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尤其是“姊妹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这两句说的已经不是一个丫鬟的形象了,基本上是对一个完美的女神的颂词和膜拜了。

或者有人说中国的悼文和墓志铭向来有为死者讳的传统,夸大夸饰死者的恩德,属于祭文写作的常态。倘若在原有的基础上拔高和夸饰尚可理解,张冠李戴就不应该了。有人指出《芙蓉女儿诔》中的一些乌龙的地方:

“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晴雯不养鹦鹉,何来“犹呼”?林黛玉养的鹦鹉,会呼晴雯的名字?

“及闻槥棺被燹,惭违共穴之盟;石椁成灾,愧迨同灰之诮”——按照晴雯自己的辩解,她和宝玉并无私情,“共穴之盟”反而是贾宝玉和林黛玉起初的爱情誓言。

“人语兮寂历,天籁兮筼筜”——林黛玉住的地方叫潇湘馆,“天籁兮筼筜”,是竹子发出的声音;晴雯陪贾宝玉住在怡红院没有竹子,自然不会有“天籁兮筼筜”。

这种“林冠晴戴”的情况,曹雪芹好像是有意为之。作为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见证人之一的脂砚斋在此处批道:“明是为与阿颦作谶,却先偏说紫鹃,总用此狡猾之法。”“一篇诔文总因此二句而有,又当知虽诔晴雯而又实诔黛玉也。奇幻至此!若云必因晴雯诔,则呆之至矣。”“慧心人可为一哭。观此句便知诔文实不为晴雯而作也。”

《红楼梦》其实是为“慧心人”所作,“慧心人”能够读懂作者的苦心,尤其能够读懂“虽诔”“实诔”的遮眼法,能够理解《芙蓉女儿诔》实际不是为晴雯所作。因而就不会把《芙蓉女儿诔》中那些美好意象、美丽的大词和类似忧国忧民的情怀落实到晴雯一个人身上了,自然也不会因此去神化晴雯的美学价值了。因而造成在晴雯的美学评价走高的原因有二:一是被作家和贾宝玉误导了,不是慧心的阅读者,而是照本宣科的机械阅读,不懂小说的障眼法。二是智商已经达到慧心的程度,但出自内心的需要和现实的需要愿意被误导。脂砚斋当年的点评已经明确告诉这是在诔阿颦,而不是诔晴雯,一般的研究者应该是知道这样的常识的。愿意被误导是因为作家是晴雯的超级粉丝,愿意跟随贾宝玉去神化心中的偶像。另一种现实的需要是因为时代需要美化、神化、高化晴雯,而贾宝玉的《芙蓉女儿诔》这样宏大的祭文正是最好的佐证,论者也自然将错就错,以伪证伪。

《芙蓉女儿诔》因晴雯而起,但终端却不是晴雯。《芙蓉女儿诔》自然饱含着贾宝玉对晴雯的深情,当然也包含着作者对晴雯的深情。《红楼梦》的高明之处,即使对人物有所偏爱,也是极力控制住自己的主观感情,尽力客观地现出事物的本真。比如在写晴雯反抗奴婢的命运的同时,又客观地写她的“主子腔”,还是“二主子腔”,在写她纯情天真的同时,在临死前又写她的懊恼,和贾宝玉“担了虚名”。如果一般的作者,在晴雯死后常常使用的手法,是“赞曰”,使用的是作家的主观情绪。而曹雪芹则借贾宝玉的视角来赞曰,来诔晴雯的亡灵,诔文本身虽然有文不对题的地方,但不是作家的“过错”,而是贾宝玉的“过错”。所以脂砚斋称其实为“狡猾之法”。

也就是说《芙蓉女儿诔》悼的是晴雯,但又不是晴雯。这里的芙蓉女儿具象是来自晴雯,往深处说,还有林黛玉的影子在晃动。作家肯定不会简单搞错人物关系,作家在这里其实运用的是典型化手法,他塑造的芙蓉女儿是一个典型形象,不是晴雯一个人,也不是林黛玉的单个形象,而是大观园中被“众妒”的女性,美丽女性的悲剧命运。值得注意的是,《芙蓉女儿诔》虽为诔文,但实际上是骚体,用的《离骚》的外在形态。在《芙蓉女儿诔》中,不仅形态来自屈子,很多的典故和句式也直接从《离骚》中化出,“巾帼惨于羽野”就直接引用《离骚》的原句。屈原的《离骚》塑造的抒情主人公形象就是一个被“众妒”的“美人芳草”,尽管“上下求索”,但“路漫漫其修远兮”。《红楼梦》深得屈原的美学精神,小说设计的群芳意象就来自于“美人芳草”的精华。小说选择的芙蓉花自然是出污泥而不染,不仅单指晴雯,还指林黛玉,小说写到林黛玉抽到的签上面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还让人想起那个苦命的香菱、洁身自好的妙玉,以及为证清白一剑自刎的尤三姐,还有史湘云、惜春、迎春等众姐妹、众丫鬟,她们都是芙蓉女儿。所以有人说曹雪芹在这里借晴雯之死为众钗们凭吊,为众钗们点赞,甚至有研究者认为《芙蓉女儿诔》是小说的终结者,至此,小说就戛然收尾了。大观园的悲音自然不是从这里开始的,但凭吊之情却由此产生。小说最早的葬礼是秦可卿的葬礼,但秦可卿的死还是更多的场景用来展示贾府的奢华、高贵、气派。晴雯死之后,丧钟开始敲响了。因而当黛玉听到“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时,“忡然变色”(第七十九回)。这是一种预知,不祥的预感。

因而由于有意无意的误导,晴雯在美学上就承载了不该承载的美誉和感慨,在芙蓉女儿的名下,她包揽了所有悲剧女性的美德和情怀,自然也获得了太多的同情和悲悯,超出了她自身的含量。这种审美上的超载,晴雯可以说是幸福的,她由此获得诸多的点赞和歌颂,被女神化了。而另一种审美上的超载,则是令人悲催的,就是被污名化。历史人物的被污名化时常有之,比如曹操的奸臣之名,就是审美的超载。《三国演义》为了审美的需要,将曹操塑造成奸雄的形象,按照文学规律是可以理解的。而历史中的曹操则承担了这种审美的超载,以至于过一段时间就有人出来为曹操翻案,为曹操正名。另一个女性杨贵妃,因为白居易在《长恨歌》写她让“君王从此不早朝”,导致历史上的“安史之乱”,也落得千古骂名,虽然不断有翻案正名的作品问世,但遗臭万年的命运似乎已成定局。就这个意义而言,晴雯是被误解而最幸福的女性。

被囚禁的自由美魂

晴雯为什么能够超载这么多的美誉和点赞,而王熙凤、薛宝钗就不能够承载这样的审美剩余价值呢?还要从晴雯形象本身入手,晴雯自身的审美框架是容易赢得这样的评价和好词的。中国古语说,修辞立其诚。没有诚,辞再华丽也失去依附之体。晴雯在小说中有一个修饰词,叫“勇晴雯”,而平儿则称晴雯是块“暴碳”。勇和暴是晴雯的外表,是她敢爱敢恨的具体表现。有人评论说晴雯是“一个没有奴性的奴才”,说到了晴雯的性格特点,也说出了性格悲剧的原因。奴才的属性当然是晴雯的首要属性,但一个奴才眼中没有主奴之分,则源于内心对自由平等的向往和追求。这也是晴雯性格魅力迷人的地方。

大观园中的女性大约分为三种人,一种是主子,像薛宝钗、林黛玉等;一种是奴才丫鬟,还有一种是介于奴才和主子之间的大丫鬟、小主子,像晴雯、袭人、平儿、紫鹃等。大丫鬟在主子面前是仆人,但在小丫鬟面前又是半个主人。如何拿捏好主奴身份的转换尺寸,是个学问。袭人、平儿的身份意识很强,在主人面前是合格的奴才,在小奴才面前又会体现小主子的威严和气势。而晴雯则不善转换身份,老是将自己和贾宝玉、王熙凤等平起平坐,前面我们说到她对坠儿的施暴,是一个不折不扣恶主子的范儿。由于贾宝玉对晴雯的平等相待,晴雯内心里忘记了尊卑的差异、主奴的鸿沟,于是上演一出“撕扇子千金买一笑”的大小姐作风,是晴雯争取自由平等的一种反抗。

这一回里,晴雯在为宝玉换衣服时不小心把他的扇子跌折了。宝玉训斥:“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样顾前不顾后的?”晴雯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几日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红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过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了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宝玉听了这些话,气得浑身颤抖,说道:“你不用忙,将来横竖有散的日子!”在等级森严的封建大家庭,主子训斥奴婢是家常便饭,做奴婢的只能是洗耳恭听、讨好认错,而晴雯居然反击,完全将自己置于和贾宝玉对等的位置。由于她的抗争和反击,当然更多的是撒娇,之后贾宝玉为了讨好晴雯又让她任意撕扇子。“撕扇子千金买一笑”自然带有年轻人任性的成分,她身上的自尊自强的心理也跃然而出,也是无视贵贱追求自由平等的举动。

这种身份错位带来的狂放和桀骜不驯,自然引起王夫人等的不满,奴才的过于自尊无疑是对主子尊严的威胁。奴才对自由和平等的追求,是统治者的心腹之痛。“绣春囊”的事件引起了抄捡大观园,晴雯也因此落难,被逐出大观园,直至病故。当时晴雯的反抗是近乎暴动和起义:

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情倒出来。王善保家的便强说了几句,晴雯听了,越发火上加油,便指着他的脸说道:“你是太太打发来得,我还是老太太打发来得呢!太太那边的人我也都见过,就是没见你这么个有头有脸大管事的太太。”

读过《红楼梦》的人都会忘不了这样一个披头散发的晴雯,愤怒的晴雯,反抗的晴雯,她是对清查的抗议,对自己尊严的捍卫,对自己人格清白的勇敢昭示。当然也是显示自己不同于一般奴才的愤怒,也有对二主子的不屑。“我还是老太太打发来的呢”,不服气,不屈从对她人格的侮辱。

晴雯的反抗和追求在没有自由的封建时代,只是流星一闪,美丽则美丽,但很快消失在黑暗无边的夜空。在人身都没有自由的封建制度下,个人的自由、平等与尊严都是幻影。甭说小丫鬟晴雯,贵为皇妃的元春用贾母的话来说“享尽荣华富贵”,可她自己却说“当初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地方”,人人向往的皇宫是一种变相的囚禁。连贾家正牌小姐正牌主子迎春,也被父亲以五千两银子卖给给了中山狼孙绍祖,活活折磨致死,“千红一窟、万艳同悲”的悲剧。何况晴雯?

晴雯这种灿烂的美除体现在了这些惊世骇俗的行为,还与她对美的追求、对爱情的追求紧密相连。《红楼梦》将晴雯的判词放在第一,是说明晴雯在作家中的地位。颜值高,是晴雯的重要资本。王夫人等人视晴雯为狐狸精,也是对晴雯外貌和形象的另一种夸赞。王熙凤则直接说:“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生的好。”王夫人也承认眉眼有些像林妹妹。晴雯病后,王夫人还嘲讽她像个“病西施”。

天生丽质,《红楼梦》里的女性不乏其人,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妙玉、秦可卿、尤氏姐妹等都是美若鲜花,但像晴雯这样刻意表现自己的美丽、张扬自己的美丽似乎是第一人。小说里两次写到晴雯的指甲,这两次都与她生病有关,第一次是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写她病了,医生为她看病的情景:

只见两三个后门口的老嬷嬷带了一个大夫进来。这里的丫鬟都回避了,有三四个老嬷嬷放下暖阁上的大红绣幔,晴雯从幔中单伸出手去。那大夫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的痕迹,便忙回过头来。有一个老嬷嬷忙拿了一块手帕掩了。

小说里始终没有写晴雯的正面形象如何,都是通过王夫人、王熙凤的侧面来写的,水蛇腰,眉眼像林黛玉,这一次是正面写,但只写了指甲。当年宋徽宗给画家出考题,“踏花归来马蹄香”,一位高手画一只蜜蜂追着马蹄飞翔,获得最高奖赏。这里写指甲来表现晴雯的美丽惊艳,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次又是通过他人的视角(医生的视角)来写的,医生没见到病人,四个老嬷嬷放下暖阁的大红绣幔了,又见到红色幔里伸出一只手,那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的痕迹”,这医生赶紧回过头来,不敢多看。一个老嬷嬷才拿了手帕把晴雯的手遮掩了。不敢多看,回过头来,说明医生的心理感受有些慌乱,开虎狼药的原因在于医生失去平常心,“赶紧回过头来”,号脉自然不准,药方当然不是对症下药。三寸长的美甲的魅力,是通过虎狼药来体现的。染上金凤花的红指甲,正是晴雯爱美、追求美的表现。

晴雯的又长又红的指甲如此迷人,作家在她弥留之际,仍然重重地写了一笔,以示呼应。晴雯被逐出大观园之后病重难以治愈,贾宝玉背着家人偷偷去探望病重的晴雯,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写弥留之际晴雯断指甲留情:

(宝玉)因与他卸下来,塞在枕下。又说:“可惜这两个指甲,好容易长了二寸长,这一病好了,又损好些。”晴雯拭泪,就伸手取了剪刀,将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铰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并指甲都与宝玉道:“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象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宝玉听说,忙宽衣换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

又是指甲,但这一次是断指甲留情,可见指甲是晴雯生命中最珍贵的器官,她临死前要将自己最珍贵、也是最美丽的生命的一部分留给心爱的人。和上一回相比,这次指甲变了,由于生病,不可能再去染金凤花了,但本色更不减俏丽,白得“葱管一般”。长度变了,只有二寸,而且是好容易才长的,那么三寸的红指甲是什么时候剪的呢?是个悬案。也是作家的留白。泼辣、直爽、纯洁的晴雯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才勇敢地向贾宝玉表达爱情,而且要将这种爱带到天国去,还像住在怡红院一样。都说林黛玉痴情,其实晴雯比林黛玉还要痴情,林黛玉临终的“宝玉,你好……”的省略,痴情中不免有些抱怨,而晴雯无怨无悔,痴到骨子深处,而且还要贾宝玉“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这种对美丽、爱情和自由的舍命追求,也是打动无数读者心弦的触点。

晴雯想活出自我,追求个性解放,希望平等自由,但在封建社会那样一个囚笼中,美的热爱,自由的相恋,幸福的追求,都被囚禁着、控制着。晴雯的言行导致的祸害,正是被囚者的宿命。“风流灵巧招人怨”,是人性的缺陷所致,而“多情公子空牵念”,是贾宝玉的遗憾。其实,空牵念的不只是贾宝玉,晴雯才是真正的“空牵念”,她死前还要穿着贾宝玉的衣服到另一个世界去,还遗憾“担了虚名”,牵念又牵念。小说没写宝玉怎么处置晴雯那葱管一样的美指甲,恐怕也只有读者还会惦记那两寸长的玉人指甲的下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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