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对于爸爸来说,是一个心病。一九五九年,他刚好六岁,便随爷爷到外地要饭。沿途几百里步行,受尽各种不公平待遇。要饭的人最害怕狗,所以他这一生都没有养过狗。不单是狗,连猫也不养。他痛恨这类动物。几十年后,他去别人家拜访时,都习惯先问一句:“有狗没有?”或者说:“把你们的狗拴好。”得到答复才敢进门。
在要饭的路上,爸爸头上生疮流脓,眼看活不了了。爷爷将他放在路边,把所有钱买了一个烧饼,给他一半,把另一半分给叔叔。谁知道,过了一个中午,大群饥饿的蚂蚁爬上爸爸头顶,将那些污秽之物尽数吸食,爸爸的疮倒好了,只留下一个丑陋的疤。他从地上爬起,远远地追上了爷爷,最终逃脱了被遗弃的命运。
爸爸一生中的唯唯诺诺和多疑多虑都与那时候的经历有关。结婚以后,他仍时刻担心会有饥饿的情景再次造访;他储备粮食,到处哭穷;对妈妈防范有加,害怕她会败了家业。他担惊受怕,尽管没有值钱的东西,每晚仍要锁紧屋门,后面顶一根粗大的木棍,再加上一台缝纫机。仿佛某天夜里会有人将他谋杀。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妈妈被气疯了。她冷眼旁观,默不作声,像一棵被遗忘的树。当她不得不去赶集时,只好从爸爸手中要一点零钱,这时候爸爸就假装可怜,或者无故暴躁起来。在我的记忆中,有那么两三年时间,妈妈一句话都不说,让人觉得她是个哑巴。但是打心底来讲,她是可怜他的,所以才会表现出无限度的忍让。在那个不富裕的年代里,每次坐在餐桌前,她都很少夹菜,只是简单尝一口,然后表现出冷漠的态度,淡淡说道:“没什么好吃的。”很久以来,我和姐姐都以为她不喜欢吃菜。长大以后,我才明白,她的冷漠表达了两层含义:一方面是把好吃的让给我、姐姐和爸爸;另一方面,是对爸爸惜“食”如命的嘲弄。她也感受过贫瘠,但和爸爸的人生态度完全不同。她常常把尊严放在一切事物前面,爸爸恰恰相反,为了保护“吃的权利”,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在吃饭时,爸爸总显得与人不同,他把这件事涂抹上庄严肃穆的色彩。在我们看来,餐桌之上,馒头就菜是常理。可他的次序,总是先吃馒头,在此期间,绝对不会去动筷子。在咀嚼的时候,他脸上现出痛苦的假象,随着喉结上下跳动,渐渐放缓了表情。吃完了馒头,他已经心满意足,好像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吃菜对他来说就像是一种奖品。
他的行为教育我们:菜是奢侈品,应该放在最后享用。但是当他拿起筷子的时候,所有的菜很快就会被消灭干净。为此,妈妈不止一次和他吵架。
“孩子还没怎么吃呢!”
“你总是向着孩子。”他一边咂着嘴巴,一边笑嘻嘻地说道。
于是,妈妈总在爸爸拿起筷子之前催促我们吃菜。给我们造成了一种“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压迫感。
“快点吃,一会儿就没有了。”她严肃地说。
有时候,她在小碗里预留一些菜,藏在面盆里。单独给我和姐姐吃。爸爸正在得意地漱着口,突然发现了,连忙抢进来。
“哈,怎么会有鸡蛋?”他两眼放光。
“你都吃饱了,还想干什么?”妈妈挡在前面。
“我只是看一眼。”他有点生气地走了。
往后,他在饭前会时不时揭开面盆,查看一番。如果找到了什么,便嘲讽地嚷道:“想瞒着我,开小灶?”妈妈气得满面通红。
“放心,我怎么会让他们饿肚子?”爸爸安慰道,一边往自己碗里拨着炒鸡蛋。
这些小事情,使我常常觉得爸爸是个寄居在我家的陌生人。所以有一段时间,我总在心里暗想,这个人何时才能离开呢?
他甚至会抢夺我们的东西。尤其是姐姐的。当她拿着一块面包卷蹦蹦跳跳地经过时,他便神情鄙夷地叫住她,嚷道:“什么洋玩意儿?”
他会掰掉一半自己品尝。但他不经常向我要,因为我总是大哭,把妈妈招引过来。
他不喜欢商店里的东西,总骂我们是败家子儿。他从不吃瓜子,觉得这玩意儿太坑人了,又贵又不耐饥。但他的口袋和孩子们一样鼓囊囊的,里面常装满了花生或者芝麻。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无比珍贵。不过妈妈很厌恶,斥责他吃得太多,以至于剩下的分量连榨油也不够了。
有一次饭后,当他悠闲地把一把芝麻悉数塞进嘴巴时,突然大叫一声:“怎么会有碜呢!明明筛干净了?”
他狐疑地看了看我们,冷笑道:“哦,知道了,为了不让我吃,故意撒在里面的对吧?我都知道的。”
妈妈惊讶地说:“我没有啊!”
他又抓出一把来,一边拣出碎土渣和小石子,一边嘲弄地说道:“你以为这样,我就不再吃了吗?”
“我会吃得更多,等着瞧!”他忿恨地说。
妈妈双手捂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妈没有这么做,我作证。”我忍不住说了一句。因为所有的芝麻都放在他的房间里,别人根本没有碰过。
时间好像凝固了一般,他缓缓抬起头看着我,伤心地说:“我还没老呢,就联起手来对付我?等我老了,是不是还要谋杀我?”
这句话大大震慑着我,使我久久愣在那里,眼里噙着泪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谋杀他。他怎么能这么说呢?那时候,我才七八岁,只是替妈妈说了一句话,就这么严重么?我相信妈妈没有说谎,她也不会在筛好的芝麻里放砂子。为什么爸爸不信呢?
往后的许多年,我都在想着这一幕,并且不能理解。
摘棉花的季节,屋子里放得满满的。经过一个夜晚,从雪白的棉花里钻出无数条细小的虫子来。每当我醒过来,看见这些虫子爬行在地面,墙上,房顶的时候,都感到浑身冰冷,毛骨悚然。
只有爸爸是兴奋的,他呵斥了正拿笤帚准备把虫子扫出去的妈妈,嚷道:“拿个盆子把它们盛起来!”
“你要干什么?”妈妈问。
“吃啊!你不知道这个可以吃吗?天哪!真是个没有见识的女人!这虫子是吃棉籽长大的,香得很!”
妈妈不干。他便自己动手,把虫子从墙壁上摘下来,放进盆子里,从不下厨的他变得热情洋溢,忙东忙西。我不敢围观,但是很快,他就端出一个瓷碗,里面都是炒熟了的虫子。
“你要不要尝尝?”他笑着把碗递到我面前,那一刻,我感到一阵恶心,头晕目眩起来。
“香着呢。”他高兴地说。
这就是我爸爸,一个对吃有着极端的宗教般热情的人。他一生都处在对“吃”的守护和担忧之中。他总是疑神疑鬼,自私、吝啬、胆小怕事。
在我十一岁那年,遭遇了一次大旱。整个夏天,人们都忙着把引水渠里的水往田地里浇灌。然而村子北边那个水库很快就要干涸了。人们白天顶着毒辣的太阳,晚上披星戴月,昼夜不眠地争抢着水渠里那微不足道的浑浊的水。就像抢夺生命一般。
爸爸着急地在田间走来走去。并非袖手旁观,实在是连一点可以插足的空隙都没有。水渠在经过第一个弯道时,已经被十多个水泵牢牢堵住,拖拉机们在周围发出愤怒的响声,直冲云霄。
爸爸的拖拉机塞不进去。所以他一直在等待,他脸上充满了恐惧,着急地打听着谁家快浇完了,好让他占据一个好的位置。
一些人在树林里蹲着休息,他们也在排队。但是他们都抽着烟,聊着天,神情悠闲。把慌乱的爸爸衬托得可怜兮兮。
那两天里,他脾气暴躁,我们都不敢惹他,只是不断地把饭及时送来。他蹲在地头默不作声地吃了。他沮丧地垂着脑袋,好像一棵焉了的禾苗。
但是,他的苦等并没有感动苍天,坏消息还是传了来:停水了。人们纷纷扛着铁锨回家。有破口大骂的,有谈笑风生的,也有幸灾乐祸的。只有爸爸一个人伤心透顶,他仿佛想坐化在地头,保持着一个佝偻的姿势。当我把一只灌满了泉水的杯子递给他时,他没有凑过嘴唇,而是把冰凉的水浇在了几棵矮小的玉米苗上。仿佛这样,就会使秋收多出许多粮食。
因为大旱,水库里的水位急速下降,镇上不但没有好的解决方案,反而转移视线,下令继续排水,借机清理河道,重修大坝。据说还请国家级的专业打捞队,分三次在水库里打捞,把生存了多年的鱼虾全部捞走。
这个消息,让全村的人沸腾了,这是几十年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据说,河里的鱼比圈里的猪还要肥大,打捞队用卡车一车车地装走,不知运到哪里去了。但是毫无疑问,这些人都发财了。我们既感到伤心,也感到可怕。因为老人们都说,鱼虾鳖是会成精的,是有灵性的,这么一次大灾难说不定会引来它们的报复。所以,老人们总是冷眼旁观,唉声叹息。
而我就只有伤心了。偌大一个水库,在我的眼睛里,一度代替了海洋的位置。如今,到了秋天,站在坡上望去,已经缩小到几个池塘大小了。而且它的水面波澜不惊,再也看不见浪花和船只了。宽阔的河道裸露出来,很快便长满了野草。到处都充斥着鱼虾的腥味儿。我再也不愿意到这里玩了。
因为大旱,收成不如往年,爸爸心情抑郁,整日在床上躺着,不愿出门。直到那个秋夜,家在邻村的姨夫突然来访。他粗暴地踢开我家大门,在院子里大声嚷嚷着。爸爸从床上翻身而起,紧张地走了出去,问道:“怎么回事?”
只见姨夫神秘地笑道:“当然是好事!”
“想不想吃鱼?”姨夫一语中的,抓住了爸爸的心理。
爸爸试探着说:“太贵了,谁吃得起呢?”
“不用花钱,”姨夫说,“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别扯淡了。”他失望地说,“违法的事情,我可不干。”
姨夫在他肩上使劲儿拍了一巴掌,发出响亮的声音,笑道:“想到哪儿去了?水库里的鱼没有捞完,现在有人在往外抽水,你去不去?这个消息我只对你讲了。”
边说边往外走。看着他迫不及待的架势,爸爸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急促地说:“水库的鱼早就被捞完了,你不知道吗?”
姨夫向地上吐了一口痰,狠狠骂道:“去毬吧!水库里的鱼神仙也捞不完!就凭那帮孙子?”
“快去拿家什!”爸爸催道。
“什么家什?”妈妈问。
“袋子,面粉袋子!”爸爸说。
“别傻了,”姨夫道,“袋子能装多少?再说,你背得动吗?”
见爸爸愣在那里,他又气又急,说道:“没见过这么笨的人,开车啊!直接装到车斗里多好!”
只见爸爸紧张得厉害,他的一只眼皮不断跳动,表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态。当他去拿摇把摇车的时候,看起来仿佛如坠五里之雾。姨夫从墙角拿过两把铁锨,往车斗里一扔,翻身上了车。
我和妈妈把大门锁好,心情忐忑不安。我们对姨夫产生了怀疑。用一辆拖拉机到河道里装鱼,无论怎么想都很滑稽。就好像我们突然被告知什么地方有一些黄金,还不止是一些,而是一座金山,如果不赶快去拿就会被人抢走。这和妈妈讲给我的那个童话的前奏是一样的:有一个孩子被大鸟驮到一座金山,上面全是金银珠宝。结果,他因为贪心而不断捡拾着宝物,导致大鸟再也驮不动他。于是他孤零零死在了山上。
我心底隐隐有种不祥的感觉。看得出妈妈也并非喜悦,而是被一种深深的担忧笼罩着。我们俩这样等了一会儿,谁也不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拖拉机突突响起的声音,我们赶忙去打开大门。车灯扫在我们脸上。我伸手去遮挡。远远听到爸爸颤抖的声音:“发财了,小子!”
他一个人回来了,把车开进家门。在灯光下,只见车斗里闪闪烁烁全是鱼鳞的反光,一股股腥味儿传到我的鼻子里。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鱼!
“怎么就你自己呢?”妈妈问。
“先去的他家,卸了半车,剩下这半车是咱们的!”说着,他喜悦起来,好像立了大功,他把颤抖的手指向我,故作镇定地说,“去把你堂哥叫来,让他拿袋子来。”
“嗯。”我对这个任务感到高兴。
“等一下,”他补充道,“不要拿太大的袋子,差不多就行了。”
“多了怕背不动。”他想了想又说。
妈妈立刻出主意,给邻居某某家也分一点,他们比较穷。但是爸爸反对了。他说:“上次借他们耙子都被拒绝了,这种人不值得可怜。”
爸爸又说:“让木瓜旺拿一点吧。他这两年对我们不错。”
他们一直在商议着,时间过了许久,我有点不耐烦了。爸爸好像想要借此机会报仇似的,把近来对他不好的邻居一一排除在外。又对另一些人论功行赏。等他分布的差不多了,对我一挥手,我打开手电筒便跑了出去。
除了堂哥外,还叫了其他亲戚。有的亲戚并不在家,另外几个颇有几分过节,就没有去通知。加上两三个关系不错的邻居,家里变得热闹了。我跑前跑后,好像比谁都兴奋。堂哥已经睡了,听到我的描述,立刻穿了衣服,拿起一个袋子,跟我小跑着过来了。
爸爸激动不安,此刻好像有点后悔了。他在车斗旁走来走去,假装客气地让着大家,但他的笑容消失了。
“拾吧,拾吧。”他痛苦地说。好像有点自暴自弃。
这时候,堂哥凑近了车斗,忽然怀疑地看了一眼爸爸,说道:“这么小的鱼?”
爸爸短暂地恢复了斗志,说道:“这还小?裹上面炸着吃,香着呢!”
堂哥皱眉道:“这怎么能吃?我不要。”
他收起了袋子,仔细在鱼堆里分辨着,摇摇头,说:“我不要。”
然后他就走了。
其他人也瞧出来了,这高高摞成堆的鱼群里没有一尾大的。没有那些高贵的鲤鱼、鲫鱼、草鱼和鲶鱼,全部是又腥又多刺的“小白条”。他们立刻减退了热情,纷纷收起袋子,议论了一会儿,就走了。
我感到失望透顶。
爸爸也一样,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精神,他说:“这些人真不识货。”
只有木瓜旺一个人尴尬地站在那里。他已经老了,不中用了,眼睛花了,什么也看不清。而且他家里很穷。所以,爸爸毫不心疼地给他装了半袋子小鱼。他使劲儿说着“够了,够了”,然后千恩万谢地背着走了。
我和妈妈心灰意冷。我通过堂哥的反应终于弄明白这不是什么宝贝,而是一堆没人要的垃圾。但是爸爸热情高涨,他又激动起来,对我们下着命令:“把大的拣出来,剩下的全部放在院子里晒。”
他喃喃自语:“这么多鱼,吃到什么时候才能吃完呢!”
第二天,当我得知姨夫把半车鱼全部倒进沼气池里的时候,我产生了一股怒气。我打内心里拒绝吃这些东西。爸爸强制妈妈独自去刮鱼鳞,淘洗内脏。好像他功劳太大,眼下足应该享受了似的。这么小的鱼,刮起鱼鳞来麻烦至极。尽管妈妈很不情愿,也没有办法。
很快,整个院子铺满了鱼,在阳光下就像晒红薯干一样,我们家发出巨大的腥味儿,使邻居们在经过门口时都捂着口鼻。爸爸故意把大门敞开,向人们炫耀着。如果有人忍不住向家里瞥上一眼,他立刻得意起来,并且向对方打着招呼,解释道:“咱水库里的鱼,暄得很!”
这些天,他什么都不干,只是围着这些鱼转来转去,好像是一个作品,远远欣赏不够。他说:“这么多鱼,足足占了几分地,只有晒成鱼干才能保存。”
刚开始的两三天,我们几乎没有做饭,一直在吃炸鱼。我很快就受不了了。爸爸端着盆子,依然是一副享受的表情。他向来不吐鱼刺,而是大口咀嚼,在嘴巴里碾碎,全部吞咽下去。他的嘴部动作与牛类似,发出的巨大声音让人害怕。
炸鱼使用了一大锅油,炸了三次以后,就变得乌黑难闻,鱼肉发出一种苦涩味道。妈妈担心这样炸下去,可能要用掉两三年的油。而这么小的鱼又不能做汤,很难伺候。但是爸爸十分果断,他表示不需换油,用完为止。油里充斥着腥臭的味道,连菜也炒不得。
我发现,整条街没有一个人对此事感兴趣。爸爸完全是自我陶醉。他渐渐放心下来,不但没有人向他讨要鱼干,因为味道太大,连来拜访的街坊也减少了。
这天晚上,爸爸到院子里撒尿,看见一只野猫,嘴巴里叼着一条鱼,它眼睛里泛着红光,毛发倒竖,毫不示弱。爸爸和它对峙了一会儿,忽然发出一声惊叫,脱下鞋子,向它砸去。那只猫立刻向房顶跑去,像一道闪电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那天起,家里就没有宁静过。爸爸总是半夜起来赶猫。所谓野猫,大多是邻居家散养的,从不关起来,所以也分辨不了是谁家的。爸爸手拿一条木棍,常常在半夜时分发出一声惊叫。我想他是被吓坏了。因为这只猫没有一点猫的驯顺特性,也不十分怕人。而是静静在角落里候着。当爸爸回去睡觉的时候,它便悄悄走出来,叼一条鱼,四处看看,消失在阴影里。此时,爸爸就在窗后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爸爸心底产生了一种恐惧。他不得不整夜看守着,堤防着。在月光普照的夜晚,他坐在凳子上,像一尊雕塑。他知道,那只猫一定在伺机等待,可能藏在树上或者墙头,等他回到房间,就会立刻出来。
我在大半夜突然听到孩子般的哭泣声,划破长空,凄厉至极。我从睡梦中惊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接着就听见爸爸的咒骂声,他跺着脚,呵斥着,向什么方向投掷石块。我知道是猫的叫声,而非婴儿啼哭。
第二天,爸爸便走访邻居,嘱咐他们把猫关好,不要弄得我们寝食难安。人们一一答应了。但是,那只猫仍然准时造访我家。透过窗户,只见一条灰溜溜的东西在墙头奔来奔去,时而消失不见,时而出现在院子一角。
爸爸说:“既然如此,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他准备杀死这只猫。一开始,他想把鱼里加入老鼠药。但又怕这猫过于狡猾,避开带药的鱼。他甚至疑心它会把好鱼和毒鱼换个位置,最终害到我们自己。
他的怀疑不无道理。我们注意到,这只猫在面对鱼干时,总是先仔细地嗅上一会儿,然后才确定是否叼走。但是它会很快就返回来,另外再叼一条。它吃得太多了!令人愤怒。所以爸爸决定用暴力对付它。
他分别拿着皮带、棍子、菜刀在院子里示威,一开始好像很凑效,可是后续发现,对这只猫来讲,食物的诱惑实在太大,它仍然躲在暗处,占领先机。
这只猫使我们精疲力尽,每晚都不得入睡。妈妈忍无可忍,说道:“就让它吃吧!它能吃多少呢?”
爸爸不甘心道:“吃一点儿也是吃!如果是一只好猫,也就罢了。可这是一只坏猫。它连对你摇尾巴都不会。”
妈妈说:“只有狗才会摇尾巴。”
爸爸无以反驳,只好说:“猫应该捉老鼠,这只猫好吃懒做,不务正业。一定得给它一点教训。”
这句话也无以反驳。
我发挥了童话的想象力,认为这也许是一只可怜的猫,没有东西可吃,被人遗弃,又冷又饿,不如我们把它收养了吧!
这个想法刚一说出,爸爸从喉咙里厌恶地发出一个字:“滚!”
把我吓了一跳。
和这只猫的斗争,持续了很多天。爸爸彻夜不睡。没有月亮的夜里,他常常拿着手电筒,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关掉。我从梦里醒来,常看到窗户上一明一灭,就好像仍在梦中。
然而爸爸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了。在一次追逐的过程中,他的腿摔伤了。他的收获是,发现这只猫利用我家废弃已久的鸡窝做了一个仓库。在那里面,藏着许多条小鱼。
爸爸兴奋地把我们叫醒,他把这些鱼全部缴获,像战利品那样炫耀着。此后数日,他瘸着腿坚守战场。好在秋冬季节没有农活。夜里很冷,但他觉得义不容辞。
可是,这晚,当我睡得正香时,突然听到一群凄惨的哭声,我从床上掉了下来,心脏砰砰跳动,就像世界末日一样。我听见爸爸大声吆喝起来。他不断投掷着石块。手电筒的光芒扫射在墙头,只见一群野猫走来走去,嚎叫不已。灯光下,那些杂色的猫,纯色的,条纹的,看得我眼花缭乱,恐惧不已。
“快出来!”爸爸好像身处险境,叫嚷着。
我和妈妈连忙赶到院子里。
“砸它们,快点!”爸爸说,“这些偷吃贼!狗娘养的!”
他就好像疯了一样。不断捡拾着砖头,挥舞手臂,眼冒火光,发出痛恨的咒骂。
很快,猫们散去了,隐退到暗处。但我知道它们会卷土重来。它们不会放过我的爸爸,他很明显已经憔悴不堪。再多些时日,一定会支撑不住。
妈妈想到一个好主意,说道:“晒了这么多天,可以收起来了。”
我们把鱼干全部装进袋子里。除了自己吃的,送人的,被野猫偷走的,臭了的,只剩下满满一口袋。我们把袋子放进厨房里,合上门。爸爸心满意足,倒在了床上。
未来的日子里,我们仍不得安宁。每晚都能听到野猫们嚎叫不止,它们对着空落落的散发巨大腥味儿的院子绝望地哭泣。有时候,爸爸冲出屋门,对着它们示威。但是它们丝毫都不惧怕,而是抖动身上的毛,一副发起挑战的样子。爸爸退缩了,嘿嘿一笑,骂道:“真是不要脸,竟敢明目张胆地抢劫啊!”
他回到屋子里,用被子捂着耳朵,呼呼大睡起来。但是我神经紧张,总是睡不着。每天夜里,院子里总游荡着十几只野猫。它们爬到树上,房顶,有时候也作践花盆里的花。每天早上,家里都像遭劫了一样。妈妈和我一样无法忍受,爸爸却不以为然,他觉得整场战争,自己是胜利者,不用管它,等腥味儿退去就都好了。可是,无论怎么用水管去冲洗,院子里的味道还是太浓。这个不算什么,连我们身上都有种洗不去的腥味儿呢!
有一个晚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窗台上站着一只猫,隔着窗玻璃,它的眼睛闪着光芒在向屋内观察。我缩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第二天,我把这件事告诉了爸爸,他说我太紧张了,只是做梦。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了厉害。大半夜时,竟然听到有人撞门!声音十分清晰。后来没有了动静。当他出去看时,一只花猫正从厨房里钻出来,嘴巴里叼着一条鱼。
厨房门早被撞开了一条缝。
“天哪!”爸爸惊叫着,捶着自己的胸膛。
他绝望地蹲在地下,心情复杂难言。这时,从厨房里又钻出一只野猫,同样叼着一条鱼,无声无息溜走了。他赶忙走过去,一脚把门踹开,只听里面嗷嗷乱叫,一大团物事向他扑来。他用双手抵挡着,呼唤着。我和妈妈赶忙起来,随着手电筒的光芒,我们看见,正有五六只猫叼着鱼从厨房里出来。而另外几只野猫正在返回厨房,它们对我们熟视无睹。
爸爸的身子好像被谁推着往外走,忽然间,倒在了院子里。他身上站着三只肥胖的野猫,凶神恶煞一样对他嗷嗷叫唤。在这之前,我以为只有狗会发出这种声音。
妈妈驱赶着它们。但它们立刻对她发出嚎叫,她便不敢动弹。只见那些形色各异的猫们有秩序地从厨房里叼着鱼出来,消失在黑暗处,又从暗处走出,继续搬运着食物。
爸爸说不上话来,他的脖子被一只猫爪牢牢按着。那尖锐的爪子已经使他脸上呈现几道血痕。他四仰八叉地躺着,就像死了一样。而另外两只野猫,一只站在胸口,一只站在肚皮上,它们显得威风凛凛,又十分严肃。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猫们有秩序地消失在暗处,再也不回头了,这三只肥胖的猫才从爸爸的身子上跳下去,原本倒竖着的毛渐渐收回去,眼睛里的光也变得柔和,就和任何一只家猫一样温顺。它们头也不回地远去了。
那个夜晚,距离现在太久远了。但是我记忆犹新。我们想把爸爸扶起来,但是他摆摆手,只是那么躺着。他好像累坏了。妈妈进到厨房里,只见里面一团糟,锅子跌在地面,袋子被撕得粉碎,总之就像一个垃圾场。腥而臭的味道使人直想呕吐。
她叹了口气,说道:“全都被叼走了。”
我们没有说话,于是她又补充道:“一条也不剩。”
寒冷的夜里,只听见爸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那是一种十足伤心的气氛。他坐在地上,用那粗大的手掌抹着泪水,像极了一个受到委屈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