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前燕
在乡下,只有一种鸟会把窝建在人的家里
这么多年以来,很多鸟雀
都快要绝迹,只有这种鸟不惧人
仍然和人类保持着难得的信任
我们那里叫堂前燕,有的也叫观音燕
小小的脚、短短的喙,啄虫、啄草,也啄春泥
在幕阜山一带,燕子并不能被驯养
但人们都把它们当成家禽,它们小小的窝
建在墙壁上,和我们共一个大家庭
天黑关门时,人们总会关心燕子是否回家
秋天燕子南迁,去寻找更温暖的
阳光和田野,那个窝总是会被留着
像父母为出远门的孩子保留着他的房间
一棵野柿树
水库南边山坡上长一野柿树
说它野,是因为它独自长在一片枞树间
出身让人怀疑
它是借助什么力量,以什么方式
潜入到这片枞树林中的——
是借助散漫自由的风,还是目无纪律的鸟
一片枞树林生长得那么好
整齐划一,而一棵柿树就像
一片稻田中的一棵稗草
破坏了这面山坡的纯洁性
这棵柿树还没到挂果的年龄
如果它挂上金黄的果实
在一片枞树中被突现出来
会不会有人说这其实是不成熟的表现
湖边野鸭
一群野鸭在湖边,两只在梳理羽毛
像一对甜蜜的情侣
另外几只在水面上练习滑翔
像溜冰场上追风的少年
这个被春风掀开旧棉袄的上午
我们看到野鸭的羽毛
有了春天一样明亮的光泽
湖水也变白了些
还在阳光下咕咕地冒着雾气
当一个猎人
倒提着猎枪从湖边经过
所有的野鸭都犹疑着停止了嬉戏
但没有一只像从前一样
嗖的一下腾空而起
似乎因为春天的到来
它们和人类之间开始有着共同的默契
独立
独立的金鸡,平静水面上单腿站立的鹭鸶
停在松枝上的白鹤,它们纹丝不动
好像对世界而言,一条腿就已经足够
但在云溪,我看见一只断了腿的山鹰
被人牵着在路上蹦跶,眼睛里充满了火
那条不再听使唤的腿似乎让它感到
愤怒和绝望,独自站立的东西有软弱的一面
也有坚强的一面,因而是美的
但独立之外的东西显然并不显得多余
无论残废的,刻意藏起的
那支撑起我们的东西一定也包括
多出来的那一部分,就像那个跳芭蕾舞的
少女,似乎永远只有一条腿,另一条
总是空的,那不过是我们对孤单力量
所表示的敬畏,以呼应我们在生活中的独木难支
山中一日
世上并没有绝对的中途,只有永远的途中
截取一段路,截取一段时光
对等的距离,好像可以丈量,可以制衡
像爱上一个人,一半的路程似乎赢得了全部的孤寂
但这一半的甘苦并不等于另外一半的甜蜜
一条溪水在中途终于汇入大江
它的欢乐却是减半的,要被浩大的洪流所挟裹
我有中途,年过半百但余日可数
我有半生的荣光,但要完败给这一日的颓废
这一日,旧情复燃,江河俱废
这一日,幕阜山高,青丝染成白发
这一日,枯叶拒绝坠落,清风不屑人间
我提着白云倒出的半壶老酒,半梦半醒醉卧在山间
在废园
这是桃花,这是李花,这是苦楝
她蓄意张冠李戴,表明
这是她配享有的,从这座荒凉的院落
开始,所有的植物
都是一种植物,仅有的一树花可以是所有的花
这个天生弱盲的女孩,她多么有资格
把所有美丽的花草树木种在一起
我相信她看到了春天所有缤纷的色彩
比她瘦弱、矮小的母亲描绘的还要美
少年忆
十一二岁时,我干得最多的活
是去幕阜山打柴或打猪草
单薄的身子,七八十斤的重担
挑着挑着腰就弯了
下山的时候,重心下移
柴或猪草的重量也跟着往下压
我想把腰直起来
把腿收拢一些
但感觉自己像有五六条腿
没有一条听使唤
感觉道路越来越长
自己像一根
失去弹性的橡皮筋
已不能回到原来的自己
炊烟
不一定全从烟囱散出,也有
从屋顶瓦缝里飘出的,淡淡的烟
人间的味,天空越来越蓝
如果没有风,它似乎就能到天堂成为白云
高处
住在老瓦山山腰
下午闲来无事,打算去山顶看看
爬到途中,我停了下来
高处的东西,都是被抽象了的
我想山顶必定也是
因为是至高,它必定去除芜杂
只有简单的趣味,起码望上去是这样的
有苍松,但历历可数,有巉岩,但独立孤兀
饭米粒
饭米粒,我献给那些叫得出它名字的人
小葡萄、小蓝莓,我采下一串
吹去其中的浮叶,吹落更小的颗粒
我献给那些干渴的唇、饥饿的胃,献给
那些对前路失去耐心的小鸟,对生命
尚存不甘的爬虫,弱小的事物
不可胜数,我也将它献给那些在贫寒中
和孤寂相依为命的长者,幼年失怙的
孤儿,献给四十年前孤独的自己
——那时候的我是多么小啊,顶着
一头枯黄的乱发,倔强、顽劣
在满山寻找食物的途中,即使不留神
被顽石绊倒,仍将它们捧在小小的手心
晚霞
晚霞出现的时候,幕阜山灰青色林梢
呈现出斑斓的色彩,感觉上天给
万物以光辉,万物就报上天以慈悯
松针是金色的,木叶闪烁的是银色的光
群山是在河水的轻唱中静下来的
当太阳一再偏西,月亮缓缓从东边升起
新石村和平头坝用炊烟唤回劳作的
乡亲,万籁俱寂的两座山庄
就像上帝天平上摆放着的两件对等的物什
夏雨
时间并不是一条直线,它也会从
分叉处生出不同的枝蔓
那年七月,我在家中看闲书
顷刻间下起倾盆大雨
我赶往钱窝给父亲送斗笠
在马岭,我发现雨帘
刚好扯在钱窝到马岭的东北角
一边雨线如织,一边却万里无云
似乎上天对劳苦的人也有格外的眷顾
我父亲弯着腰在坝上收豆荚
盛大阳光下居然还有一片乌云
游离于积雨云之外,刚好给了他头顶一片阴影
冬天的幕阜山
大雪一直下,山中已看不见任何道路
感觉这个世界不复有万物的纷扰
有时候盼望这场雪早点过去
有时候又希望它永远不要停歇
一家人围坐火塘,除了劈柴噼啪的声音
只有白茫茫的、无以复加的雪笼盖四野
只有虚无攫住幕阜山的宁静
似乎语言都是多余的,似乎人间
早已愿赌服输,一夜之间投掷出所有白色的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