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父亲一次面也没有见过,就被姥爷五花大绑押进了父亲的家门。当时年方二八的母亲是村里出了名的俊女,已有了心上人,是同村的“放牛娃”,母亲宁死不同意这门亲事。姥爷是至高无上的家长式老古板,对于母亲的反抗,实行了“牛不喝水强按头”的方式逼母亲就范。也许实属无奈,因父亲答应给姥爷五块大洋,姥爷急着给舅舅娶媳妇。
父亲与母亲实在不般配,母亲高挑的个头,走路胸脯挺得直直的,如她的人品一样端正。父亲与母亲一个属相,整整大一轮。父亲年龄大些尚可,可身高偏偏比母亲矮半头。父亲与母亲走在一起,像一个小屁孩儿跟在大人身后屁颠屁颠地跑着。
母亲进了父亲家门,根本不让父亲沾身。父亲倒也不吭气,乖乖地打地铺。有人问他,整夜睡地上不怕着凉?父亲乐呵呵地伸伸腰说:没事,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
母亲整天挂嘴边只一句话:你毁了我一辈子,我要跟你离婚。母亲每说这句话时,都会用手指着父亲的鼻尖,咬牙切齿地发狠,好像要把父亲撕巴撕巴炖着吃了才解气。这时,父亲并不恼火,而是像一只做错事的小狗,蔫头耷脑龟缩身子,知趣地躲一边面壁反省去了。
母亲这句话说了两年多的时候,有了第一个孩子,而且是儿子。父亲的欢喜自不必说,一拍屁股转了三圈,咦,我当爹了。当把屁股拍疼了才想起给母亲沏碗红糖水喝。父亲一下给母亲煮了五十个鸡蛋,一个一个给母亲剥了,白嫩光滑颤动着,掰一小块放到嘴边吹吹,送到躺在床上满身疲惫、满脸淌汗的母亲嘴边说:张嘴,吃吧,补补身子。
母亲倒高兴不起来,只皱着眉头唉声叹气。
那年《小二黑结婚》的戏正流行。母亲的“放牛娃”在她被逼嫁时,一气之下跑出去当了八路军的排长,风风光光回来找她。
母亲流着泪端详着自己的儿子,还不到百天,躺在床上,踢蹬着小手小脚,瞅着母亲咧嘴笑得甜甜的。排长摸摸他的下巴,他竟然“咯咯”地笑出声来。母亲明白把儿子抱走会要了父亲的命。
把儿子留下,会要了儿子的命。母亲抽泣着对排长说:我不能用两条人命换我的幸福。与排长依依惜别。
那晚,母亲与父亲无缘无故大吵大闹,搅得地动天惊。父亲莫名其妙不知所措,只蹲在炕沿低头抽闷烟。父亲听见母亲翻来覆去就那一句话:我前世欠你的,老天惩罚我来还你的债,你毁了我一辈子,我要跟你离婚。当然,母亲用手指着父亲鼻尖数落这个动作是少不了的。
母亲嘴里唠叨着这句话,给父亲生了五个孩子,而且一茬儿都是儿子。老人们讲,生儿子是男人喜欢自己的女人,孩子就随男性。这句话有没有参考价值不知道,反正父亲特别疼爱母亲。
困难时期,父亲拉煤车,即把煤厂的煤渣给人送到家里。家里五只虎嗷嗷待哺,靠父亲一个人养活,父亲早早累弯了腰。母亲从来不吃干的只喝稀粥。母亲给五只虎每天两顿饭,山药面、高粱面、荞麦面掺和着改着花样做着吃,逢年过节,才用玉米面改善生活,白面全部给了父亲吃。
母亲养了五只下蛋的老母鸡,每天必定给父亲煮五个鸡蛋。母亲一边给父亲剥鸡蛋壳,嘴里一边数落:吃饱了,身子骨才结实,才有劲拉车,一家子人靠你养活呢。唉,我怎么跟了你,你毁了我一辈子,我要跟你离婚。每当这时,父亲就会咧嘴憨笑,仿佛母亲夸他一般。
每年的麦收时节,母亲便趁着夜黑偷偷到城外的农村捡麦穗,回来用碾子碾成白面,给父亲烙白面饼。烙饼卷鸡蛋,是父亲最爱吃的。五个孩子馋得直流哈喇子,吵着向母亲要,可母亲只能让他们享受用白面皮裹了山药面烙的两面饼,鸡蛋也是掺了许多葱花摊成的。
今年春节,母亲感觉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竟晕倒了。当母亲醒来,发觉自己躺在医院的床上,父亲坐在床边的陪床椅上,正紧张地攥住她的手难过得发抖。
太阳暖暖地正向天边垂落,父亲的脸像涂了油彩,被映得红润光鲜。母亲这才发现父亲已是九十岁的高龄了,眼睛便湿润起来,轻声问父亲:你说如果有来生,咱俩还能做夫妻吗?
父亲愣了半天,才展开满脸的核桃纹,神秘笑笑:不一定喽,如果下辈子我托生个有钱人,就去找你,让你好好地跟我享清福。如果还是这么穷,我就帮你找一个有钱的人家。我呢。就在你家附近,远远地看着你,只要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母亲不解地问道:你在我家附近干什么?
父亲认真地说:不干什么,就、就是想当那个排长。
母亲一下子愣住了,眼前这个男人,明明知道自己心中只依恋着那位排长,却默默爱了自己一生!母亲眼泪如泉涌般汩汩涌出说:咱俩来生还做夫妻,好吗?
母亲第一次让父亲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选自《小说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