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立根,男,1978年出生于云南腾冲。诗歌散见《人民文学》《滇池》《青年文学》《诗刊》等。参加《人民文学》首届“新浪潮”诗歌笔会,《诗刊》社第32届“青春诗会”。诗歌入选《中国年度诗歌》《中国诗歌精选》等选本,出版诗集《宿醉记》《一头黑发令我羞耻》。现居昆明。
喜白发
噢,我终于长出了一根白发
天呐!那么多胸中的尖叫
积压的霜雪,终于有了喷射而出的地方
那么白,像黑山林间的一丝瀑布
那么骄傲,像我终于在敌人的中间亮出了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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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包塔
心上根须,总也找不到土
找不到可以死死抱住的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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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好了,假如真的有一只青鸟
飞过我的头顶,假如她的青影真的落在我的怀中
我一定把她种在骨缝里
并让她长出一小片菩提的浓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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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间
榕树从胸口抽出根须,从掌心
放下儿子,让它们在身边成家
成村,感谢神
每一场家宴都预留了一个神的席位
每一个孩子都有故乡可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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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花随瑞丽江去了下游
和祖先的魂灵相认,用中、缅、泰三种母语
诵贝叶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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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多像蒲公英,背着降落伞出生
一起风,就心惊
太原、南京、宁波,在残破的族谱上
明明灭灭,山山水水
翻一页,充军,残一页
逃难,到我们这一代
乡音一改再改,后土的神灵
已经越来越陌生。如今我在昆明
一座灰茫茫的原始森林
娶妻、生子,这么多年了
始终找不到那种落地生根的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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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偶书,悲黑发
杀人犯的母亲吸毒者的爹
上访者的老泪苦荞烤的酒
坐在他们中间,如坐在一堆堆荒冢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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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白了小伙伴们的坟头草
一头黑发,令我心惊
令我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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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发记
坐下来,我宽慰着那个镜中的男子
这一次,头发要全剪,像收割庄稼
让它们在秋风中重新发芽
秋风吹一阵,它们就长一截
这一次让它们在云朵下重新开花,云头白一截
它们就在内心惊艳一次,模仿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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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远
山川已是大工地,我们已经在城里
埋下白骨,一排排,一堆堆
在地底里跑来跑去,在电梯里上上下下
往天空搬运骨灰和叹息
哦,我们归葬的地方熙熙攘攘
水拍高楼,发出汽车的兽鸣
落日在所有西向的空谷中
坠毁。好景致!好风水!
在这儿,我们玩着相互拆迁的游戏
我把你的反骨拿掉,你把我的脊椎握在手中
我们还用我们的下颌骨
小肋骨,互相撕咬
撒娇。这就是我们
真实的生活,像一条条流浪狗
居无定所,食不安心
却整天想着讨好遗弃我们的主人
这就是我们彼此为彼此写下的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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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望
我想还山一个安稳
我想还流水一个从容不迫
我想还故乡,一个游子
还父亲和母亲,他们的小儿子
我想还妻子一个可以依靠一生的男人
还儿子一个宽厚的父亲
这些愿望,艰难,漫长
又那么地完好如初
假如我真的能够一一地实现,我想
我再也不会掩饰那些夺眶而出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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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回
此刻我在马路边收取着这些:
撒手而去的树叶、一只蝴蝶的独舞
断臂男苍凉的歌声、中医馆
熬了几世纪的药,在秋天
我还收取过祖母的呼喊
舍身的米粒和明晃晃的汤汁……
当然远不止这些,我未提及的春天、夏天
冬天,我都签下姓名
填下简历:某年某月—某年某月
中间的海,我已不想再一一填补
那么多阴晴、冷暖,那么多波澜
都曾喂养我。我知道
有一天它们将会被再一次取走,那么多
悲欢,那么多吞在肚子里烂在肚子里的
秘密,都将交付秋风
寄往地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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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蚂蚁
低头伏身,才能看清蚂蚁
拖着细小的身体,走在它们苍茫的大地
有时身上还背着很大的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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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看着蚂蚁
时间一长,就会腰酸背痛
呼吸哽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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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山
我知道我微末的悲伤不足于抵达
一座痛哭的山,在所有转山人消失之后
河流远赴他乡,大石滚滚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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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没有什么比目睹了大山的痛哭
更让人悲伤,我在云南东川看见过
在甘肃、贵州,南中国西中国的许多省份里
他们一直在哭。很多时候
雨水反复搓洗着黑透了的夜
毫无防备,他哗的一声就哭起来
像一个孩子被夺走了心爱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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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雪
一夜白头,这是何等的力量
摧毁了内心。你见过白雪之悲从万物的心中升起吗?
矢车菊,摄像头,梧桐树和立交桥
都白了少年头,那些向天空抛洒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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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饮辞
饮尽这杯,我们就散了吧
一只绵羊已经灵魂出窍
一群猛虎已经在一只绵羊的体内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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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欢
坐在水上饮酒。洒一杯
敬这片白茫茫。
鱼儿尚小,不堪一煮
几粒花生咸味太重
苦。且不言
乡关何处,蝼蚁
浮生,泅渡。多少事情。
你和我,心中都有一片汪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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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听鸽哨声
一切都已经面目全非。我的身体
埋葬了那个青涩的少年,我和他
又曾令一个孤单的孩子
更显孤单。坐在屋顶上
看一群鸽子,盘旋成天空的巨眼
或流霰如记忆的严霜。这时候
朋友的信息悄悄潜入我的手机
“秋风已经在郊外,跑马圈地
播撒严霜,你们在城中
冷吗?”
——你听!那些秋风的潮水
那些潮水里持久而低沉的尖啸声——
“那是光阴的利刃,一直在我们头顶上缓缓地拖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