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名夏是崇祯十六年进士,殿试取为一甲第三名,也即是探花。
全国前三名的人才,放到哪朝哪代,陈名夏前途也是不可限量,祖坟上眼看着冒起了青烟。
可惜当时已是明朝末年,崇祯虽然重用他,火箭般将他擢升,授翰林修撰,兼户兵二科都给事中,无奈大明气数已尽,第二年崇祯自己也挂了,陈名夏前途生变。
但陈名夏就是陈名夏,他早已名声在外,早在没考取功名前,陈名夏就已名重天下,时人谈及天下名士,总少不了他的名字。
更为重要的是,陈名夏是复社领袖。
这是时势使然,明末结党是个普遍现象,这是为了团结相同政见者,发出更大的声音,也便于相互照拂。结党未必营私,但要不结党光靠一个人战斗,会被大家都视为异己,无从发声。
复社又脱胎于东林党,成员视东林党人为前辈,东林党后期的重要人物,如钱谦益、黄道周、马世奇、陈子壮等人都被复社推为宗主,因此复社又有“小东林”之称,陈名夏文名满天下,在其中也是个领袖人物。
对这样有才华又有名声的人,哪个政权都是要加以延揽的。北京城破前,陈名夏也曾建议召集山东义勇救援京师;京城陷落之日,他还试图自缢殉国,未果。
活下来的陈名夏想通了,他不再纠结于气节,开始了放飞自我。
李自成虽然看不起文人,但也需要名士给他作背书。经人推荐,陈名夏进入李自成的大顺政权,仍旧在弘文馆——也就是原来的翰林院任职。
没料到,42天后,北京城又迎来了新主人,和硕睿亲王多尔衮骑着高头大马进入朝阳门,身后簇拥着八旗精兵,宣告清朝统治的开始。
多尔衮比李自成更礼贤下士,怎会为难陈名夏这等一时俊杰,陈名夏也顺风扯旗,欣然投效,不但官复原职,此后更是一路亨通,官至吏部尚书、内院大学士。
陈名夏确实有才华,欣赏他的多尔衮在顺治七年暴薨后,多尔衮一派遭到残酷清算,被处死的不乏谭泰、冷僧机、 等满族重臣。
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陈名夏,顺治依然对他重用,煊赫一时。
照此下去,陈名夏效仿钱谦益、洪承畴等人,活到寿终正寝也是大有可能。
谁知,陈名夏的风光没能持续太久,顺治十一年,他就被弹劾,审问后给顺治的建议是处斩,最后顺治改判为绞死。陈名夏之子陈掖臣也受到牵连,被押到北京杖四十,流放东北。
陈名夏被举报的罪名是“留发复衣冠,天下即太平”的言论。
陈名夏先后受到多尔衮和福临的信任,但他的性格也为自己培养了许多政敌,狂放的举动又授人以柄。
顺治十一年,大学士宁完我抓住陈名夏私下说过的留头发、复衣冠说事,向他发起了致命一击,他向顺治告密:
名夏推帽摩其首云:‘只须留头发、复衣冠,天下即太平矣!’臣笑曰:‘天下太平不太平,不专在剃头不剃头。崇祯年间并未剃头,因何至于亡国?为治之要,惟在法度严明,使官吏有廉耻,乡绅不害人,兵马众强,民心悦服,天下自致太平。’名夏曰:‘此言虽然,只留头发、复衣冠,是第一要紧事。’臣思我国臣民之众,不敌明朝十分之一,而能统一天下者,以衣服便于骑射,士马精强故也。今名夏欲宽衣博带,变清为明,是计弱我国也。
这份奏疏里,陈名夏的许多罪状都是捏造的,唯独“留头发、复衣冠”是陈名夏一贯的政治主张。
陈名夏已经降清十年,并做到了大学士,他是有意反清吗?并不是,相反,陈名夏对爱新觉罗是一片忠心,他之所以主张恢复汉人衣冠,正是他看到了剃发易服的负面影响极大,他曾私下对人说:“要天下太平,只依我一两事,立就太平”,所指的正是留头发、复衣冠这件事。
陈名夏的主张并不是想要推翻清朝,这点顺治也心知肚明,他会勘群臣说:“名夏辩诸款皆虚,惟留发、复衣冠所言属实”,但他还是勃然大怒,吏部顺势判陈名夏斩首,最后改为从宽处理,判绞刑。
但是,陈名夏一案却绝非他因言致死这么简单,背后的原因还是党争。
关于大明灭亡的原因,“明亡于党争”是重要的一条。许多人认为清朝没有党争,事实上牵涉到政治的地方从不缺少党争,只是清朝没明朝那么明显罢了。
陈名夏案也牵涉到党争,它算是个历史遗留问题,也就是晚明的南北之争。
明末东林党是以江南士大夫为主的朋党,复社也是如此,它成立的地点就是苏州尹山。清朝从辽东入关,它在关外就形成了自己的政治势力,被称为“北人”,与入关后大批投效的南方士大夫形成的“南人”政治力量相对。
陈名夏凭其威望,是南方汉族官员的首领。
“南人”与“北人”都是朋党,大家相互报团取暖,“南北各亲其亲,各友其友”,一直明争暗斗不断。
“明亡于党争”,清朝皇帝是看得很清楚的,党争无法完全避免,但要是过了头,皇帝就要杀一儆百,以免出现明朝朋党之争影响到国家政治的局面。
陈名夏就是个代表,此人“好为名高”、“性锐虑疏”、恃才凌人,四面树敌,是北人的眼中钉,有他做领袖,南北官员矛盾得不到缓解,只会日益激化。
福临确实很欣赏陈名夏的才华,但在政治面前,才华只能让位。
出面弹劾陈名夏的宁完我和刘正宗,正是辽东旧人,他们代表北方籍汉官和汉军旗的军官,弹劾的奏疏里,“留发复衣冠,天下即太平”只是幌子,陈名夏被杀真正的罪名是勾结朋党,擅权乱政。
这不方便直接说出来,但大家都心知肚明。
福临处死陈名夏,真正目的是借他的人头,杀一儆百。以此警告大家:凡是朋党勾结、希图擅权专政的满汉贵族与大臣都在儆戒之列。
效果很不错,此后党争趋于平静,虽然大臣们还是免不了结党,但谁也不敢再公开把矛盾闹大。
不过,福临毕竟赏识陈名夏的学问,当年冬天在南海子又向“北党”冯铨夸赞起陈名夏,说:“陈名夏多读书,问古今事了了。即所未见书能举其名。”冯铨回答说:“陈名夏于举业似所长。余亦易见。”福临沉默了一会儿,说:“陈名夏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