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生活里,人们用门和墙来分隔空间,木质的门,水泥的墙,安全却也僵硬。而翻看唐宋时期的婉约词,你会发现,那时的人对生活空间的处理,是另一番景致和味道。
欧阳修的《蝶恋花》,对女主人公的生活环境是这样描绘的:“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这是典型的中国建筑——要穿过一个个厅堂,一进、二进、三进,彼此之间用帘幕隔开。帘幕不是墙,它不会阻断人的视线,造成了”深深深”的意境。
穿过帘幕,又会看到什么呢?韦庄的《应天长》这样写道:“深院无人春昼午。画帘垂,金凤舞,寂寞绣屏香一炷。”由深院入帘幕,由帘幕入绣屏,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屏风。屏风大概是置于卧室内的,把床榻隔开,屏风里熏香一炷,宁静恬淡,可欣然入梦。
没错,那时的人,就是用帘幕和屏风来分隔空间的。这种分隔显得很柔软,柔软到经常被词人拿来入词,赋予它们特殊的文学功能,让它们突破物理空间,进入到情感空间当中。
帘幕重重
- 相思别离 思乡怀远
帘幕以绸、缎、罗这些材质为主,用来遮光、挡风,营造出阻隔之境。帘幕一道,隔开了帘内人和外面的世界。这种遮挡、屏蔽的特点,正可暗喻人的相隔、相离之痛。
“红窗静,画帘垂,魂消地角天涯。和泪听,断肠窥,漏移灯暗时。”(孙光宪《更漏子》)静静垂地的画帘内,是女子幽怨的相思,相思伴着更漏,在无边的黑夜里漫延。然而她却无法冲破这帘幕围起的生活,不能像男子一样走出深闺。
对于”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游子们来说,小小帘幕阻隔的不仅是恋人、家人,也是通往故乡的千山万水。蒋捷的《一剪梅》写得极为动人:“朝卷帘看,暮卷帘看,故乡一望一心酸,云又迷漫,水又迷漫。”此时的蒋捷客居他乡,心中郁积的思乡之情无以排遣,早上也卷帘、夜晚也卷帘,去看故乡的方向,无奈山远水远,只有”一望一心酸”罢了。
帘幕所形成的阻隔,是很有趣的,它虽是隔断,但又通透,隔着帘的光线,会造成视觉和感觉上很特殊的迷离效果。
温庭筠的《更漏子》里,提到了两次”帘”,把“隔”与”不隔”都表现了出来:“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第一次,是”香雾薄,透帘幕”。轻薄香雾透过了帘幕,在室内弥漫开来,仿佛也弥漫在了室内那个女子的心头,生出几缕惆怅。本来是隔着的,结果却让薄雾渗透进来,这就是帘幕的迷离效果。
第二次,是”绣帘垂,梦长君不知”。这时的绣帘,又变成了实实在在的阻隔,因相思而无眠的女子,不得不在低垂的绣帘内,体味孤独。
帘幕的”隔”与”不隔”,都载着相思。
- 惜春悲秋 感叹时光
帘幕通透,这种介于”隔”与”不隔”之间的微妙,被词人发挥得淋漓尽致。在婉约词里,帘幕总是将外界景物引入,使室内的人感知到外界消息,因而有所体悟。
比如匆匆一过的穿帘燕子,就给帘内人传递了春将归去的消息。晏殊的《浣溪沙》说:“小阁重帘有燕过,晚花红片落庭莎。曲栏干影入凉波。”暮春时节,词人隔着重重帘幕,瞥见燕子飞过,瞥见满地残红。落花、飞燕不过是季节更替时的自然现象,但隔着帘幕去看,就比一览无余更多了几分柔美。
秋风瑟瑟、秋雨潇潇时,词人也会对时光流逝有敏感的反应。顾夐在《杨柳枝》里写道:“正忆玉郎游荡去,无寻处。更闻帘外雨潇潇,滴芭蕉。”帘幕是挡不住雨声的,室内人窥听到了雨打芭蕉的声音,帘幕与夜雨的意象叠加,让本就相思惆怅的内心,更添了幽凄和冷寂。
小小帘幕,载得动春去秋来,载不动室内人对时光的感叹。
画屏深锁
- 幽微空间 情感栖息
比起帘幕,置于卧室内的屏风,能分隔出更私人化的空间,能让抒情主人公避开外界,在屏风后完全释放真实情感。
所以当屏风出现在婉约词里时,它比帘幕表达的情感更深、更私密。隔着帘幕时只是忧伤,隔着屏风时悲情往往会加剧。
魏承班的《玉楼春》,可以给我们很直观的感受:
“寂寂画堂梁上燕,高卷翠帘横数扇。一庭春色恼人来,满地落花红几片。
愁倚锦屏低雪面,泪滴绣罗金缕线。好天凉月尽伤心,为是玉郎长不见。”
上片,主人公卷起翠帘,看到室外落花飘零,那是一种浅淡的忧伤;但下片,人在室内倚靠着锦屏时,情感便更加释放,”泪滴绣罗”、”尽伤心”,只因意中人不知何处。
屏风与眼泪,是婉约词里常见的组合,可以经常在词里读到”倚屏流泪”的情态——
毛熙震的《小重山》:”倚屏啼玉箸、湿香钿。”
欧阳炯的《菩萨蛮》:”特地气长吁,倚屏弹泪珠。”
谢绛的《诉衷情·宫怨》:”倚屏脉脉无语,粉泪不成珠。”
这是因为屏风后面是卧榻,当一个人独卧而眠时,难免思念起曾在这里陪伴自己的人,因此倚屏流泪。
如此,也催生了另一个与屏风紧密相关的意象,就是梦。梦可以突破现实阻隔,暂时抚慰孤独的心灵——
皇甫松的《忆江南》:“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蜡烛快要燃尽,映得屏风暗红,一个”暗”字把人从现实引入到梦中相会。
韦庄的《应天长》:“寂寞绣屏香一炷。碧天云,无定处,空有梦魂来去。”屏风间隔出一片恬静馨香,女主人公沉入梦境,梦随云飘摇。
牛峤的《更漏子》:“惊梦断,锦屏深,两乡明月心。”女子从梦中惊醒,对月思人,不知这明月是挂在天上的,还是画在锦屏上的,总之在她的想像里,此刻她与所思之人,是在共看一轮明月。
画屏深锁,锁住了人,锁不住心。
- 画屏相见 低闻笑语
屏风是一个美丽的装饰,同时又是闺房的重要组成部分,所以经常成为男性词人美好记忆的代码——
“记得画屏初会遇。好梦惊回,望断高唐路。燕子双飞来又去。纱窗几度春光暮。”这是苏轼的一首《蝶恋花》,”画屏初会”的记忆,深深刻在了词人心里。想必画屏初会之时,那女子的美丽情态,定与室内的幽美环境想恰相融。
谢逸的《江神子》写得更美:“夕阳楼外晚烟笼。粉香融。淡眉峰。记得年时,相见画屏中。只有关山今夜月,千里外,素光同。”
谢逸一生虽工诗能文,却屡试不第,作为落拓文人,又身在异乡,心情凄苦,自不待言,相思离别之情油然而生。在他的回忆里,那年那日的黄昏,佳人出现,她擦着融融脂粉,描着淡淡眉峰,这个美好的形象投射在词人记忆的画屏上,一直没有消失。
据说,谢逸把这首词,写在了一家驿馆的客房里,或许就题在了画屏上吧。之后,凡是住到这个房间的人,都反复吟咏这首词,并纷纷向驿卒索要笔墨纸张,将词抄写下来。驿卒觉得麻烦,便偷偷用白粉将词抹掉,这才制止了人们的抄写,可见这首词动人之深。
在南宋词人张孝祥的记忆里,也有一扇很美的画屏:“记谷口园林,当时驿舍,梦里曾游。银屏低闻笑语,但醉时冉冉醒时愁。”(《木兰花慢》)
据说张孝祥16岁时,便与一个姓李的女子相爱,并生有一子,但李氏一直不被张家人认可。后来张孝祥状元及第,秦桧的姻亲曹泳有意招他为婿,”孝祥不答,(曹)泳憾之”。拒绝这门婚事,就等于拒绝了秦桧集团的拉拢,秦桧便使人诬陷张孝祥的父亲,致使其入狱。虽然最后,宋高宗相信了这是处心积虑的报复,但此事已使张孝祥的婚事被天下瞩目。这种情况下,他更无法公开与不被家族认可的李氏结婚,只能迎娶了自己的表妹,将李氏母子送走。
上面这首《木兰花慢》,应该就是张孝祥送别李氏后所作,昔日深情,难以忘怀,他通过梦境的方式,重闻李氏”银屏低闻笑语”,那画屏后的笑语,是词人最私密的情感,也是心底最美的记忆。
画屏载着回忆,那回忆越暖,现实也就越悲凉。
层层分隔 婉转幽深
无论在现实的空间里,还是在唐宋的婉约词中,帘幕与屏风都营造了一种画面美——帘幕:内外通透,虚实相生;屏风:空间纵深,隐秘幽微。
在很多婉约词里,这两个元素常常次第出现,使得空间层层分隔,感情层层累积,使词境达到柔美含蓄的顶峰——
比如魏承班的《生查子》:“寂寞画堂空,深夜垂罗幕。灯暗锦屏,月冷珠帘薄。”
还有他的《玉楼春》:“寂寂画堂梁上燕,高卷翠帘横数扇……愁倚锦屏低雪面……”
又如韦庄的《应天长》:“深院无人春昼午。画帘垂,金凤舞,寂寞绣屏香一炷。”
从深院到画堂,从画堂到帘幕,从帘幕到锦屏,它像镜头一样一点点推进,带着我们去窥探深闺里的人,窥探深闺人的内心情感。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词以境界为上。”所谓”境界”,就是表现出情景交融的艺术形象。词以言情为重,尤其婉约词,其主题无外乎相思离别、感时伤怀,虽不新鲜,却总能被词人演绎得柔美曲折、缠绵悱恻。显然,词人总是在选择与”情”高度契合的”景”,而帘幕与屏风,就是这样高度契合主人公情感的景物。
它们营造了一方幽微的空间,在它们背后,词人深情地体味着欢喜与忧愁。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套用这句话,那么就是:一切帘语皆情语,一切屏语皆情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