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小时候都学过一首诗: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
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
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
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
当时年龄尚小,不知道那段历史,不能理解诗人浓稠的悲怆。
如今回顾了于右任的一生,了解他在台湾的生活,只觉心中有化不开的悲凉。
自1949年被迫前往台湾,至1964年逝世,于右任十五载与大陆相隔,不得归乡。
任老晚年所居寓所有一个小花圃。如果我们能亲临其境,大抵能看到这样的画面:一个留着花白胡子的老人,大布长袍,拄着拐杖,小园孤径独徘徊。
他不时望向大陆的方向,但大陆与台湾隔着长长的海峡。他的眼睛连海峡都看不到,只能看到莽莽群山。
一、革命心起
1879年,于右任出生于陕西省三原县。
他家境贫寒,幼年丧母,祖居毁于火灾,长期寄居在伯母家。他的父亲于宝文在当铺做工,每三年才可回家一次。于宝文看重读书,做工的间隙发愤自学,且常寄书回家,叮嘱家人,令于右任读书。
于右任7岁入了私塾,天资聪颖,学习勤奋,被老师寄予厚望。
当时科举制尚未废除,1895年,于右任参加岁考,以第一名成绩考入县学,成为秀才。
这一年,中日马关条约签订,“亡国灭种”的危机感笼罩在国人心头。一批爱国人士奋起,宣扬变法,广办报纸,一时声势浩大。于右任也受到了感染。
然而,经籍与西法,封建学堂与风云时事到底存在不小差距,要想开阔眼界,必得到外面的广阔天地里闯荡一番。
在那个风云激荡的年代,最缺的是机会,最不缺的也是机会。于右任人生的新历程即将开启。
1898年,于右任文名鹊起。这一年,“百日维新”在中国近代史上留下悲凉绚丽的一笔。
陕西维新派的领袖刘光蕡,是西北有名的大学者,与康有为遥相呼应,有“南康北刘”之称。不多时,慈禧政变,康梁潜逃,戊戌六君子慨然就义,刘氏遭清廷忌恨。
当此多事之秋,于右任前来拜师。
“你为何这个时候来找我?”刘光蕡诧异。
“正唯此时,乃来就先生!”于右任答道。他的书生意气、赤子情怀由此可见一斑。
于右任在书院的求学并未持续很久。政治的浪涛侵袭学界,刘光蕡书院山长之位被革除,守旧势力卷土重来,打压新学。于右任深感苦闷,不久后回到三原北城的宏道书院。
在三原,于右任受到著名塾师朱先照的指导。朱氏讲课大胆,思想颇为激进。于右任曾言:“经朱先生的启沃,我们的思想,已经渐渐的解放了。”
与思想解放并行的,是济世情怀的生发。
至1899年,陕西已历数载大旱。天地苍茫,龟裂的黄土之上,是褴褛瘦瘪的饥民。
有社会名流募得灾款,欲开办粥厂。于右任主持其事。他说:“我初出校门,见饥民多多少少,鸠形鹄面,啼饥号寒,整个社会的惨状,都摆在我的面前,不由得我不动心,不努力。”
这边,于右任在形销骨立、形容衰颓的饥民中奔走,另一边,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即将裹挟着华丽的车架,踏上干涸的关中大地。
1900年8月,北京沦陷,慈禧挟光绪帝仓皇“西狩”。彼时,于右任因在赈灾中表现优异被保送至陕西中学堂。
10月,陕西当局强令学堂全体师生雨中跪迎“圣驾”。大雨冲刷着车队,那是末日王朝挣扎的眼泪。
冰凉的雨珠打透衣衫,于右任对清廷的幻想也凉了下来。这样的朝廷,真的还有救吗?
返回三原后,于右任日益受到朱先照的影响。朱氏认为改良行不通,欲救民族,必先革命。于右任在变法失败后,就对康有为的维新改良抱有怀疑,此时断然抛弃“改良”观念,转向革命。
此时的于右任正是“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他写诗讽刺时事人物,毫不避讳,常常直接加注释,言:“刺皇太后也”。他不满学堂官场习气,与总教习对峙,愤然离校。
离校后,于右任坐馆授徒,游历名胜,留下许多爱国激进的诗句。他写“香粉不应再误人”讽刺慈禧,写“分噬吾民脂与膏”抨击清廷,写“断自公孙诬郭解,人豪挫折腐儒兴”讽刺腐儒,高呼“吾人当自造前程”、“革命才能不自囚”……
于右任将诗收录于《半哭半笑楼诗草》中,并附照片一张。照片上,他披发握刀,题有字曰:换太平以颈血,爱自由如发妻。
诗集刊印成册,在关中流传开来,为陕西注入革命的活血。
他的“狂”名引起清廷警惕。1904年,于右任前往开封参加会试之时,清廷下密旨逮捕他。于右任闻讯,逃往上海。
如果说之前于右任对革命的理解,还只是“破坏”二字,那么在上海,他将正式走上革命的道路。
二、报国之途
1903到1905年,上海爱国报纸相继被封,舆论界一片沉闷之气。于右任深知宣传、开启民智的重要,1906年,他提出办一份大型日报。
随后,于右任与友人到日本考察新闻业,并为报纸募集资金。在日本,经由同乡安排,于右任与孙中山会面。
昏暗的灯光下,于右任与孙中山促膝长谈,感益良多。在孙中山的见证下,他写誓词,加入同盟会。
回国后,他与友人创立《神州日报》,后因理念不合离开,但仍与朋友交情深厚。
接着,于右任创立《民呼日报》。此报内容激进,毫不留情地揭露官场腐态黑暗,因此得罪不少官员。这些官员罗织罪名,将于右任逮捕入狱。关押一个多月后,于右任被逐出上海公共租界。
经此挫折,于右任没有放弃抗争。不久,《民吁日报》在民呼原址面世。
于右任不便露面,便在幕后主持。《民吁日报》带头掀起反日救亡浪潮,为日本人痛恨,仅存48日,又被封禁。
旋即,于右任又办《民立报》。这是于右任所办历史最久、影响最大的报纸。它后来成为同盟会的机关刊物,率先报道了黄花岗起义、武昌起义等一系列革命事件,在革命宣传中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
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后,于右任任职交通部次长。他做了不少利国利民之事,如制定宁省火车时刻表,开通沪宁铁路夜车等。
好景不长,袁世凯窃取辛亥革命果实。随着孙文卸任,于右任自动免职,重返上海民立报馆。
这是格外动乱的时期。于右任作为革命党的核心成员,自然少不了随时局而动。
1913,宋教仁遇刺,革命党人发动“二次革命”兴讨袁世凯,不久即告失败。于右任遭到通缉,流亡日本。约莫半年后,他秘密回到上海法租界。其后,于右任设立“民立图书公司”,计划出一套丛书,终因资金缺乏而作罢,遂潜心研学。于右任称,这是“一生最难得的治学时期。”
1915年,袁世凯积极筹备复辟。革命党人在地下秘密进行反袁活动。于右任奉命在陕西活动,但困难重重,大多无疾而终。
1916年,西安革命党人再次遭到杀害,于右任无奈返回上海,开启了他人生中颇为艰难的岁月。
于右任的老部下曾说:“如果政府需要文人带兵,他也会带兵。”于右任确实经历了一番沙场戎马。
袁世凯死后,段祺瑞政府公然毁弃《临时约法》,孙中山为首的民主派发起护法运动。孙中山派于右任主持陕西革命。然而,此时掌握陕西实权的督军陈树藩,早已投靠段祺瑞,于右任举步维艰,只得返沪。
1918到1918年初,陕西靖国战争爆发,起义军初起势如破竹。随着战局深入,司令众多的弊病暴露出来,于右任众望所归,回陕西领导革命。
于右任统一各部,做出改革,一时军威大振,时人有“一条竹杖定西北”赞誉。
然而,国内局势不容乐观。吴佩孚突然发出“主和”通电,南北主战场战事渐歇,陕西战场凸显,直军、晋军、甘军、皖军四面围攻靖国军。
陕西孤立,求救无援,更兼旱灾凶年,连年苦战,军心渐散。于右任气愤军令不行,一度愤而出走,有诗曰:“茫茫何处是归途”。
然而,于右任卸不下这担子,只得继续统领着支离的靖国军,接下又一个挑战。
1921年,既段祺瑞前一年下台后,陈树藩被免去职务。靖国军打的是“反段倒陈”的旗号,一时间没了攻伐对象,真是应了“茫茫何处是归途”。
1922年,国内战争再起,局势混乱,靖国军艰难求存,最终无奈解散。
最后一场军事会议上,出席者皆道:“靖国作战到底,宁失败,毋自屈!”
有来使劝降,于右任当即草复:鼙鼓声歇,山水方滋。苟任我行,则东西南北,何之不可?我今行矣!
三、宦海浮沉
遣散靖国军后,于右任返回上海。革命失败的苦闷仍然压着他,于右任一度对政治完全放弃。
他的苦闷并未持续很久。1922年,上海学子不满学校状况,掀起学潮,欲办一所进步的大学。在学生再三延请之下,于右任出任校长,将学校更名为“上海大学”。
上大是一所兼具时代性与革命性的大学,教师中不少是共产党人,陈望道、沈雁冰(茅盾)、郑振铎、丰子恺等都曾在此任教。
平静的日子并不长久,上海,也向来不是平静的地方。第一次国共合作达成,革命的浪潮已经在酝酿。
1925年5月30日,上海五卅运动爆发。这是一场群众性的爱国反帝运动,上海大学的学生始终冲在第一线。
帝国主义势力很快展开了报复。上大被封,学生被捕,校舍被夺。于右任为上大奔走活动,然而,上大还是中途夭折。
这一切都与国共合作有关。上大可以说是国共共同办学,1927年,第一次国共合作破裂,上大再次被封。
虽然国共之间分分合合,几经波折,但于右任与共产党人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担任上海大学校长时,他聘请李大钊、瞿秋白等共产党员授课;国民党一大召开之前,他明确发文支持国共合作;蒋介石发动四一二政变,他在大会上发声讨蒋。
然而,国共最终彻底决裂,身为国民党元老的于右任还是站在了蒋介石一方。
国民党内部官场斗争之复杂,不是于右任这个意气书生玩得转的。
此后,于右任宦海沉浮,被剔除核心实权层,即使出任监察院长,也是两头受气,重重限制,接连遭受打击。终于,他对政治心冷,超脱出国民党的派系倾轧。
他在政治上“超然”,爱国上却永远奔走在一线。
日军侵华,于右任为抗日呼号,为国共合作呼号,为救老部下杨虎城奔走,为胜利后的国内和平奔走……
老人的呼号仅仅是呼号,老人的奔走也仅仅是奔走,老人作为国民党的元老被高高地供起来,没有实权。他的呼号与奔走没有什么实际的作用,然而他还能做什么呢?
有人说,“哀莫大于心不死”。老人爱国之心不死,明知无用仍不断奔走发声。奈何为之?又为之奈何?
老人拜祭黄花岗,记者围堵之下,竟嚎啕大哭,痛呼:“凭栏独立更凄然”。
一语成谶。1949年,于右任被迫前往台湾,开启了羁旅他乡的凄然晚景。
四、魂兮归来
初入台湾,于右任几乎是孤家寡人。
彼时,于右任发妻高仲林和长女于芝秀仍留大陆,幼子于中令居住在上海,大儿子和儿媳远在南美洲。一家人四散各地,令人唏嘘。
在台湾,于右任真正成为了政治上的闲散老人。他生活简朴,曾拒绝蒋介石安排的花园洋房,终日思念故乡与亲人。
他时时遥望大陆,怀远相思;
他登上高山,举目远眺,写下“白头吟望中原路,待我归来寿一杯”的诗句;
他看人作画,随口吟出“画中诗心杂乡心”;
他怀念老妻,感伤“白头夫妇白头泪”;
他忆起年青革命激荡,“梦绕关西旧战场”;
他在梦中也不忘家乡,“夜夜梦中原,白首泪频滴”……
他至死未能回大陆。
他的铜像立于玉山之顶,就像他的绝响中所说,葬于高山,远望大陆与故乡。
文 | 洛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