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7月9日,上海市防空日,全市上空响起了高亢的防空汽笛声。在这宏亮的汽笛声笼罩下,我发出了来到这人世间的第一声啼哭。
婴儿声自然比不过那响彻上海全界的防空警报,因此只有产科医院里的护士阿姨们会注意到我。其中,有一个护士对我格外好,她把我抱到躺在病床上的女性怀里。
那位女性长得很漂亮,看着我时眉目间尽显温柔与宠爱。她常常会捏着我的小手,时而摇摇,时而放在嘴边亲,然后柔声唤道:“Babe”。
那是我的乳名——宝贝。等到我六岁时,才有了一个正式的名字——姚姚。这是爸爸给我起的名字,以他之姓,冠我之名。
随着我渐渐长大,我也清楚了周遭人物与我的关系。对我很好的那位护士后来成为了我的保姆,而喊我宝贝的那位女性,是我的妈妈——上官云珠,当时上海最有名的明星。
至于我的爸爸姚克,其实我对他了解不多,只知道他是有名的文人,与妈妈在剧社里相识并结婚。可在我学会喊他时,他消失了,从我的童年中离开了。
据说,是他爱上了别的女人,妈妈很生气所以和他离婚。
大人们好像很轻易就能提出离婚,像是扔东西一样,很快就抛弃了这段关系。可到了私下,他们又会很难过地痛哭。
妈妈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而我,那时还不到两岁,什么都不懂,只知道一味地跟着妈妈。可渐渐的,我有点害怕她。
但其实,当我还在襁褓中时,我很喜欢妈妈,喜欢她的怀抱,喜欢她呼唤我。她唤一句“Babe”,我便会咧开嘴笑。
只是后来,听到“宝贝”时,我有些许累了。
保姆阿姨常常会对我说:“宝贝,该去弹琴了,妈妈回来要听的。”
我知道,保姆阿姨是为我好,因为如果我弹不好琴,妈妈会打我,用佣人做针线的那种竹尺打我的手。有的时候妈妈气过头,还会扇我巴掌。
这个时候,我会害怕,但我不会哭闹。因为是我不争气,没有达到妈妈的要求,让她失望了。
尽管手上或者脸上时不时会传来火辣辣的疼,我也不会闹,但有的时候太疼了,我控制不住眼泪,它会自己流下来。
不知道妈妈看见我的眼泪,是心疼,还是厌恶。
也可能,两者都不是。毕竟,我不是很能看透妈妈的想法。
听保姆阿姨说,妈妈很宝贝我,在我被医院查出肺上有一个点时,妈妈在家里哭得一塌糊涂。
这样听来,妈妈应该还是爱我的吧。
因为爱我,所以会对我严格。而我也爱她,所以当妈妈要我一起去拍电影时,我会乖乖地按她的要求,挺直腰板摆好双手,就像个洋娃娃一样,任她处置。
由于妈妈是明星,所以很多人会在背后指点她的私生活。因此,我常常能在路过陌生人时,从他们的口中听到我的名字。
他们会说我幸运,生在了大明星家里。也有些人说我倒霉,需要走在母亲规定的道路上。但其实,只要妈妈开心,我就是开心的。
不过,我的这份“开心”常常会受人质疑。
眉毛下挑,垂下眼帘,抿起嘴角,微笑。明明是一个标准的笑容,可总有些人说我的这幅面容不够精气神,像是有心事一样地在忧愁。
可我这样的小孩,能有多少心事?最多只是在面对镜头时,纠结着这样站,这样笑对不对,妈妈会不会满意罢了。
而刚好,镜头捕捉下了我的神态,但是没能看穿我的心事。
但其实我的心事并不多,不像成年人那般复杂。直白来说,我只是有点不开心罢了,毕竟我的童年很压抑,被层层名叫“严格母爱”的乌云笼罩着。好在,我的世界并不缺乏阳光,当光束穿透乌云时,快乐就降临了。
说起这,我发现了我与同龄人的不同之处。大多数人的快乐都是来自于玩具和游戏,或者新衣服。可我的快乐不是。于我而言,童年的快乐源于陪伴,或者说,源于一份父爱。
在我四岁那年,我曾接触一位叔叔,每次他到家里来时,我就能抛开各种枷锁,像个正常小孩一样,对着大人撒娇。当然,这所谓的“大人”中,不包括我的妈妈。
那位叔叔名叫程述尧。最开始,我喊他“程伯伯”,大概两年后,他就变成了我的爸爸。
“爸爸。”
“哎。”
当他回应完我的呼唤,下一秒我就会准确无误地落在他的怀里,感受着父亲般的安全感。可以说,他待我如亲生女儿,就算后来弟弟灯灯出生,他也没有收回对我的爱。
不过,那时的我在弟弟出生后稍微有了些许“危机感”。明明他也是我爸爸,可我却姓姚,而不是和弟弟一样姓程。
于是,我开始给自己“改名”,每当有人问我叫什么时,我都会很有自信地回答:“程姚姚。”
听到我这样说后,有的人会开始笑,觉得我这样的举止只是个搞笑行为。但其实我内心很清楚,我不是在搞笑,我是真的想成为爸爸的亲生女儿。
可这是不可能的,好在,不管是不是亲生的,爸爸都不介意。
许是为了让我不受欺负,他还会去和照顾弟弟的奶妈说:“以后你不光要宝贝灯灯,也要宝贝姚姚。”
看着爸爸对我如此上心,家里的佣人在与外人聊天时也会稍微提及一下我们的情况,说:“他们父女两个人,要好是要好的。”
话虽如此,但有些时候,这所谓的“要好”好似变成了“一般好”。
在妈妈打骂我的时候,他就和家里佣人一样,站得远远的,惊慌心疼地看着我。那个时候我常常会想,如果是我的亲生父亲在场,他会安静地站在一边吗?还是会上前劝阻母亲不要打我?
我希望是前者,这样我就能原谅爸爸的“旁观”。可我内心清楚,我的亲生父亲不会这样的。当他知道我有肺结核时,他特意从香港托人给我带英国的奥丝滴灵钙针,还给我写了信。
他虽然缺席了我的生活,但一直都在默默关心我。“他不是真的不要我和妈妈,他自己做错了事,妈妈不要他了。不过,他心里是想着我和妈妈的,他想要回家来,可是妈妈不要他回来。”
因为妈妈不想要他回来,所以我也不敢开口告诉妈妈,我很想他,想念这个亲生父亲。我觉得,女儿想念父亲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但在这个家中,却是不正常的。
我既没有拿到那所谓的奥丝滴灵钙针,也没有看到那封信,早在妈妈接手这些的过程中,我就已经失去了拿到它们的机会。
妈妈是个要强的女人,一直追求进步,所以不会接受外国东西,更不会接受前夫的好意,尽管那好意是对于我的。
不过,这样的妈妈,让我感到骄傲。
美丽,要强,有名,耀眼,这些都是属于妈妈的标签。小时候的我,常常会因为这些而感到开心,有的时候过于兴奋了,我还会向弟弟炫耀:“我家住的那条路上,没有人不知道我们的妈妈上官云珠。”
然而,名利却是一把双刃剑,对妈妈而言尤其如此。
1952年,“三反”运动爆发,全国上下所有人的时间仿佛倒退了一般,从先进走回落后。
开舞厅的人怕祸端,直接关闭了店面;开咖啡馆的人怕风气不正,索性把咖啡馆换成了饮食店;穿金戴银爱打扮的人怕影响不好,也不敢追求新潮流了,直接穿回旧社会的打扮。
那个时候的意识形态,就是如此谨慎。在不自由的生存环境下,许多人都会为了安稳,选择跟着大部队走。
尤其在意自己名声的妈妈,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在她的世界里,名声仿佛就是排在了第一位一样,女儿,丈夫,儿子都比不上好名声。
妈妈为了自己的名声前途,再一次让我没了爸爸。
当时,上海正开展着第一次全民纯洁化运动,每个单位都在清查职工有无问题。不幸的是,爸爸刚好就被查出问题了。有人怀疑他在1949年时贪污了上海影剧界劳军救灾游园会所募得的款项。
由于爸爸是个不缺钱花的公子哥,从来没有为钱留个心眼,所以对于款项也不是很清楚。再加上,他不怎么去在意过这些细账,所以连具体款项是多少都不知道的他,随意凑了一个账目上交了。
他以为只是例行公事,殊不知,他的这份粗心,给自己揽了一个“贪污分子”头衔。
那时的妈妈正在为演员评定级别而奋斗,各种进步活动她都参加,一出革命话剧《红旗歌》,她可以演到一百三十一场。
可爸爸的事情一出,她之前所做的努力就等于白费了。
在房间里的我,常常听到妈妈的哭声,是哭爸爸不争气,还是哭爸爸倒霉?我听不出来。但爸爸接下来的所作所为确实是让妈妈寒了心。
为了可以解除软禁,早日回家,爸爸直接就认了那贪污的罪名。他编造了自己把剧院的钱拿回家的过程,还编得有声有色。他以为,这样子就可以花个几百块美金把自己赎出去,可人出去了,名声却是再也没有了的。
在爸爸认罪后,妈妈便拿着八百块美金和两个戒指去剧院了,当做退赔的赃款。
丈夫成为社会异类,被人喊做贪污分子,这对妈妈而言,是一件很丢脸的事。尽管她知道,爸爸是被冤枉的,可她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所以选择了离婚。
那个时候,可以说是我家气氛最僵的时候了,妈妈对着爸爸破口大骂,说他蠢,撒了一个连累所有人的谎言。
听着外面的吵闹声,我不敢出去,也不敢上前护着爸爸,因为妈妈很生气,而我怕她。
不过,这次吵架后,他们并没有真正地离婚,但感情破裂已是事实。
虽然爸爸还没有和妈妈分开,可我很少在家里看到他的身影,相反,倒是有个新的面孔出现在了我的世界。
每次爸爸不在,那个人就会在我家里,和妈妈很亲密地在一起。从妈妈的口中,我得知了那个人叫贺路,与妈妈是同行。
只是,除了从妈妈口中听到这个人的名字外,我还在佣人们的谈话中听到了。她们在背后一直骂着这个叔叔,骂他长得像猴子。
讽刺的是,她们口中的这只猴子,在后来成为了我的新爸爸。而我现在的爸爸,又变回了程伯伯。
对于这一变化,我不想接受,但我无从选择,只能跟亲爱的弟弟和爸爸说再见,继续和严格的妈妈留在原来的房子。
但其实,关于这件事,我更多的是不理解。爸爸做错了事,妈妈直接就放弃他了,可妈妈自己也做错了,因为和贺叔叔同居,她被罚五年禁演,这不也是毁了自己的前途吗?
是因为不爱了吗?还是因为对爸爸失望了?我不知道,妈妈从不和我谈家事,她觉得我不懂。而我也很乐意装作不懂,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去找弟弟和爸爸玩。
我想,妈妈应该不愿意听到我喊程述尧为爸爸,所以我每次都只说,要去找弟弟玩。
可事实上,在穿过小三角花园,越过夹竹桃树,走入弄堂房子打开门时,我第一个抱的依旧是爸爸。在我的想法里,爸爸和亲生父亲一样,都是因为做错了事,所以被妈妈打,以及被赶出家门。
这样想想,我就很害怕,害怕哪一天做错事,被妈妈撵出去。
故而,在爸爸娶了一个叫吴嫣的女子,弟弟被送回北京老家时,我都会很乖巧地在家里练琴,像个机器人一样重复着手指练习。
在学校,我也会按照妈妈的想法,和思想进步的同学做朋友。可我这样的行为并没有让妈妈为我骄傲。
在我十七岁那一年的暑假,妈妈又打了我,因为我喜欢了一个男生,还写了一封信给他。妈妈知道这件事后很生气,她觉得我这样做丢了她的脸面,所以一边吃饭一边骂我。骂得不顺心了就转身打了我一个耳光,而我,只会沉默懦弱地在她背后打扇。
当然,我也会思考,妈妈为什么生气?因为我轻浮?因为我不懂得保护名誉,随便给男生写信?还是因为我喜欢了一个人?
不管是什么,这一切,都可以归结于我不争气。
可给男生写信这件事被曝出来,全校都知道了我的心意,我也觉得很丢脸,很难过。但妈妈没有安慰我,只是打我,我还能说些什么?
“我已经是全班全校最差的人,别人都看不起我。”
会不会,妈妈也有点看不起我了?
就算妈妈没有看不起我,我对自己也有点失望了。“我觉得无论学习,思想,没有一样是好的,满身都是疮疤,背上了一个自卑的包袱,抬不起头来。我想自己以后要不声不响地做老实人,自己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了。”
然而,这也只是“想”而已,在我身上,没有纯粹的自由而言。
妈妈希望我继续学钢琴,我就得继续学下去;妈妈想要我也做个进步的人,那我就在学校里做个积极分子,当红色接班人。
说起来有些许可笑,也有点悲哀。我是为了向妈妈看齐,所以才追求的思想进步。可最后这所谓的“积极进步”却成了伤害妈妈的“刀刃”。
1966年,新一股意识形态席卷了整个社会。路上的人,不是在逃命,就是在追别人的命;大马路上最显眼的就是穿着制服的卫兵,只要看到穿得好看的人,他们就会冲上前去拦住人家;看见头发卷的人,他们便从口袋里掏出剪刀,一把剪下对方的头发,甚至还会剪开对方的裤脚管,让人颜面尽失。
说起这,其实我也被剪过裤脚管。在那些人眼中,我穿的是小裤脚管裤子,不规矩,所以要剪掉。既然他们都这样说了,我也只能接受,并将被剪坏的裤管挽起来,整理妥帖。
这是妈妈教我的,在外要注意穿着。可那时的妈妈,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耀眼的明星了。
本是清一色的白墙,都被贴上了各种大字报。而沿着建国路走到家门口,墙上贴的便是妈妈的大字报。在卫兵们来我家时,向来要强骄傲的妈妈也顾不上脸面了,瑟瑟发抖地躲在门后面。
可躲是没有用的,那些人不会落下每一处角落。他们搜遍了家,翻完便砸。搜到发抖的妈妈时,他们停下了作乱的双手,将暴力从物品上撤回。好似找到了一个新的玩具一样,那些人开始围着妈妈,挥起双手,又狠狠甩下,将力气全部发泄在妈妈身上,就算看见血流,也不停下。
我无数次噩梦般想象着这样的情景。或许,事实会比想象更为残忍。毕竟我曾听说过学校老师被自己学生拿着鞋扇耳光,尽管我没看见过程,但我听见了声音,一阵又一阵的惨叫声。
如此想来,妈妈在被打的时候,是不是很绝望?光彩了大半辈子,却沦落成了那般下场。
不过,若她知道我做的事情,才是更绝望吧。
9月,为了表示对组织的忠心,我参加了表态大会,在那里公开表态,与母亲上官云珠划清界限,支持无产阶级革命派,并宣誓今后不再回家。
其实,我可能早就没有了家。在我上大学之后。妈妈便将我在家里的小床拆掉了,仿佛我再也不会回到那里一样。或许,那个家本就没有我的一席之地,那是属于妈妈和贺叔叔的。
但与亲人划清界限一事,不止我一人。我也不知道,我到底为何要如此做,是报复妈妈以前对我的苛刻?还是单纯地追求进步?我很迷茫,心里既有快感,也有内疚感。
可就是这样迷茫的我,做了让旁人更加难以理解的事。
在表态过后,我去参加了电影制片厂对妈妈的批评大会,并且亲手贴了一张妈妈的大字报。
这个举动,深深地伤了妈妈的心。她问我:“你所做的那一切,是有人逼的?还是出自内心?”
除了哭,我什么也没有说。
妈妈也没有继续逼问我,许是觉得问了也没用,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捅她的心。
过后,我又像个没事人一样,去了北京,接受主席的接见。而妈妈,还在那个公寓里生活,每天都承受着不同的人的打骂。
在层层伤痕的叠加下,她的美丽已消逝。
看着妈妈一身的伤,我本想留下来照顾她的,可她却在来信中说:“望你早些懂事。别再提请假回来的事了。有些事你太不懂了,太幼稚了,将来会吃大亏的。”
我不再多问,像旁观者一样接受着已经疏远的母女关系。
1968年11月23日,我和往常一样过着普通却不平凡的学校生活。可一大早的呼喊就注定了这一天的特殊。
“韦耀,家里出事了,快回去一趟。”
待同学说完,我就已经匆匆下楼了,那时的我其实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事。因为早在这之前,妈妈便和我说过,她要自杀。
只是,我没有想到,我会连妈妈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从学校赶到家里,妈妈的尸体不在;从家里赶到医院,妈妈的尸体不在;从医院赶到火葬场,妈妈的尸体依旧不在。
火葬场的工作人员说,尸体已经和死掉的反革命分子集体火化了,没有骨灰。
我这一天的奔波,毫无意义。
我这几年的所作所为,妈妈是怎么想的?这个答案我再也得不到了。
从小到大,她一直教育我要做有教养的淑女,要进步,要听从组织。一旦哪一步做错了,她会打我,会骂我,会变得不像一个母亲。
这个时候,其实我心里多多少少是对她有点恨意的。
可她又确实是一个母亲,会在我生病时心疼我;会在我考不上大学时为我找关系走后门;会在自己被人打时保护我,让我待在学校不受伤害。甚至在决定自杀前,她还告知了我。
这样的妈妈,坏吗?
或许,我才是最坏的吧。
在妈妈和我说决定自杀,就算不自杀也会死的时候,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哭。
然而,哭是没有用的。斯人已逝,多说无益。
承父之姓,我叫姚姚,却不曾和生父有过多交集;承母之姓,我叫韦耀,却从来没有让母亲自豪过。
身为女儿,我想我是失败的。
文 | 千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