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上海永安百货公司的千金小姐郭婉莹，享受过大多数人不曾享受过的富裕生活，也经历过常人难以承受的磨难与折磨。然而，郭婉莹自始至终都不失优雅，被誉为上海的金枝玉叶。
可是，面对婚姻爱情，这位金枝玉叶又是那么孩子气。
她会因为“丝袜结不结实”的问题，不惜毁掉两家的世代交情，也要退掉由父母安排的婚姻。反之，对自己选择的第一任丈夫吴毓骧，她似乎又爱得极度卑微，毫无原则。她可以原谅吴毓骧的不顾家，不负责任，甚至连他出轨朋友的遗孀也能一并原谅。
郭婉莹到底是怎么想的？
其实，她想的很简单，从头到尾，她想要的只不过是生活有fun（意趣）。
图 | 26岁的郭婉莹
01
1928年，郭婉莹从中西女塾毕业后，曾非常希望去美国留学，像她的许多同学一样。不过，她的父亲却认为女孩子没必要去美国留学，应当趁着大好年华组建家庭。几经筛选和考虑后，郭婉莹的父亲相中了老友的儿子艾尔伯德做自己的女婿。
艾尔伯德与郭婉莹一样，同样出身富贵家庭，接受的是西式教育。任谁看，他们两个都是门户相当，天造地设的一对。
因此，郭婉莹顺从了父亲的安排，与艾尔伯德订了婚。订婚后没多久，艾尔伯德远在北京居住的父母便热情邀请大病初愈的郭婉莹去北京调养身体。此前，郭婉莹曾因伤寒病了近两个月。
郭婉莹应邀前往。在北京生活了一段时间后，埋藏在郭婉莹心里那颗渴望继续求学的种子被燕京大学唤醒，也是在这个时候，她决定要和艾尔伯德解除婚约。
图 | 19岁时的郭婉莹
对郭婉莹的决定，艾尔伯德难以接受，他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导致郭婉莹突然要悔婚。为了弄清这个问题，也为挽回郭婉莹，还在美国留学的他抛下学业，匆匆赶回国。
回国后，艾尔伯德难掩激动的情绪，拿着枪直奔火车站拦截准备回家过寒假的郭婉莹。找到郭婉莹之前，他就已经想好了，要么结婚，要么郭婉莹死，要么他自己死。
不过，让艾尔伯德没想到的是，郭婉莹的意志比他还要坚定。面对他的质询、央求、解释，郭婉莹都无动于衷。
她一字一顿地告诉艾尔伯德，她不喜欢他，不喜欢他在送她美国玻璃丝袜的时候说：“这袜子真结实，穿一年都不坏。”
然而，艾尔伯德完全听不进郭婉莹的解释，激动地举枪要杀她。对此，郭婉莹面不改色地回应道：“你不杀我，我不愿意和你结婚，你要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和你结婚，因为我再也不能和你结婚了。”
艾尔伯德最后没辙了，只能用枪抵着自己的脑袋要挟郭婉莹，扬言说，如果她不和自己结婚，他就要自杀。
郭婉莹依然没有做出让步。她平静地劝告艾尔伯德说：“现在你好好地回家去，只是不和我这样一个人结婚，要是你杀了你自己，你就永远不能结婚，连整个生活都没有了。”
在这场一触即发的“战争”中，郭婉莹凭着坚决的态度，赢了，成功地解除了与艾尔伯德的婚约，恢复了自由身。
到了晚年，念及这段往事时，郭婉莹曾感慨地说：“年轻的时候真的欠考虑。我现在意识到自己当时多重地伤害了艾尔伯德和他的父母，他们曾邀请我去同住了差不多一年。要是他们觉得我很坏，我不会怪罪他们。”
不过，如果再让她选一次，她的决定应该还是一样的。不喜欢艾尔伯德，不是因为艾尔伯德这个人有多么不好，只是她不能嫁给一个会和她谈丝袜结实不结实的男人。
因为“No fun。”
图 | 24岁的郭婉莹
02
1934年，郭婉莹嫁给了可以给她很多fun的男人，吴毓骧。
对于郭婉莹亲手毁掉一门好姻缘后，却嫁给一个穷小子的做法，很多人无法理解，就连吴毓骧的家人都觉得吴毓骧高攀了郭家四小姐。不过，郭婉莹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晚年的她反倒说过一次：“我喜欢我的丈夫，是因为和他在一起，很有意趣。”
比起门当户对，郭婉莹更在乎有没有fun。
事实证明，郭婉莹的眼光和感觉都非常准确，吴毓骧拥有万里挑一的有趣灵魂。
吴毓骧是民族英雄林则徐的后代，也是颇具个性和才华的有为青年。19岁时，他就顺利考上庚子赔款的公费留学生。这一年，北京爆发了“五四”运动，在清华大学的留美预备部读书的吴毓骧便整日跟着清华大学的队伍到处游行，直到被关押在警察局。此时，郭婉莹还只是一个10岁的小学生，正开心地坐在上海一所基督教小学读书。
图 | 吴毓骧身穿西装，在麻省理工校园
1921年，吴毓骧被政府送往美国的麻省理工学院读书。在美国生活的数年，吴毓骧由内而外，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的外在形象比原来更为风流倜傥，西装笔挺，举止洒脱，而他的内在灵魂也变得更加有趣，懂得一切新奇有趣的玩意儿。
从麻省理工毕业后，吴毓骧回到中国。他先在清华大学教书，没多久，他嫌工作无趣，便辞掉了这个“铁饭碗”，跑去一家外国牛奶厂当起了行政人员。此时，家里人念着他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了，就为他安排了一门亲事。
让人惊奇的是，一向追求自由洒脱的吴毓骧并没有一口回绝这桩婚事，而是给了相亲对象三百块钱，让她随意去街上买自己喜欢的东西。结果，看到那个女子抱回来一堆花布和胭脂盒后，他以不容商量的口吻拒绝了这门婚事：“我怎么能讨这样的女人。”
吴毓骧拒绝相亲对象的原因和郭婉莹拒绝艾尔伯德的理由在本质上是一样的。无论是结实的玻璃丝袜，还是三百块钱的花布与胭脂盒，在其他人看来，可能都是很无谓的，微不足道的东西，可对他们来说，却是很窒息的东西。
他们理想中的婚姻，从来都不是一男一女搭伙过日子，满是烟火气的。对他们而言，无论是爱情，还是婚姻，都应该是罗曼蒂克的，充满乐趣的。
基于此，郭婉莹和吴毓骧会选择彼此成为共度一生的伴侣，一点都不奇怪。
1934年，两人在郭家的大花园举行了隆重庄严的订婚仪式。这一天，郭婉莹格外耀眼，戴着大大的珍珠耳环，穿着领子上有四只摩钮的长旗袍。
六个月后，她正式成了吴太太。
03
郭婉莹如愿嫁给了爱情，和吴毓骧过上了甜蜜幸福的生活。不过，转眼间，这种充满fun的生活就遭到了现实的暴击。
1939年，受到战时环境影响，郭婉莹家的经济情况每况愈下。然而，作为一家之主的吴毓骧，不但没有想方设法摆脱当前窘境，反而日渐沉浸于一夜暴富的美梦中。他狂热地从事各种投机活动，开酒厂，与别人合资做生意，结果都闹了个血本无归。
最后，他们一家沦落到了连房租都给不起的地步。无奈之下，郭婉莹只好带着全家搬到娘家去住。遗憾的是，这件事并没有怎么刺激到吴毓骧，他还是自顾自地寻找乐趣。
1943年10月，郭婉莹和吴毓骧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这一次生产的过程极为不顺利，足足用了两天，郭婉莹才将孩子生了下来。
然而，郭婉莹挣扎在生死线边缘的时候，作为丈夫的吴毓骧，不仅没有在医院陪产，也没有照顾因为肺炎在家静养的女儿，而是若无其事地去了俱乐部赌牌赌到深夜。
不过，对郭婉莹来说，最难熬的瞬间，可能还不是自己挣扎在生死线，丈夫却在赌牌的那两天，而是深夜敲开年轻寡妇的门，然后对着那位寡妇说出“我要找我丈夫”的瞬间。
最后，郭婉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深夜将丈夫从朋友的遗孀家里带回去，我们已经无从得知了。就像我们再也无法知道，1958年3月15日，接到吴毓骧被捕的消息后，郭婉莹带着儿子将吴毓骧那辆几近报废的黑色福特车，从九江路开回家的一路上，她都在想些什么。
图 | 全家合影
04
1961年，郭婉莹接到了丈夫在监狱病逝的通知。监狱方面通知她，在吴毓骧尸体火化之前，她可以去停尸房看她丈夫最后一眼。
在吴毓骧被关押的三年，监狱方面从来不允许郭婉莹去看望。他们只允许她每个月去第一看守所给吴毓骧送些日常用品。郭婉莹曾经想给丈夫送一些平时要用的药，但是看守所拒绝了她的请求，说监狱医院自会照顾他。
没想到，生离竟成了死别。
在监狱医院的停尸房，郭婉莹见到了一具干瘦得可怕的尸体。一时间，郭婉莹陷入了迷惘中，这具尸体真的是她的丈夫吗？最后，她去摸了摸那具尸体的手，因为有人曾告诉她，一个人可能会变得面目全非，但他的手终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三十五年后，回忆起这件事时，郭婉莹一边向作家陈丹燕伸出了自己变形的手，一边说：“那次，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的手是很难改变的。我真的认不出他来了，那是一具大瘦的尸体，于是，我去摸了他的手，那是我熟悉的手，是他的手。所以，我知道那就是他了。不过，后来我也想，我的手不是变形了吗？这说明，人的手实际上是会改变的。如果我和他换一换，他摸我的手，不一定能肯定就是我吧。”
郭婉莹几乎不谈吴毓骧和自己的婚姻，在她自己撰写的回忆录里，能找到的与吴毓骧有关的，仅有一句：1934年我嫁给了YHW。
图 | 最初的合照，彼此都很年轻很甜美
很少有人知道她对吴毓骧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情感。直到领回吴毓骧骨灰盒的那一天，人们才知道，虽然无法确定吴毓骧到底有没有辜负郭婉莹的爱情，但郭婉莹却是不曾辜负自己的爱情和眼光的。
在这个世界上，郭婉莹始终都是最懂吴毓骧的那一个。
因为懂得，所以宽容；因为爱过，所以慈悲。
故而，在吴毓骧毁掉了郭婉莹对爱情的所有幻想时，她也仍选择了包容。直到最后，她都没有对他恶言相向。她只是伏在吴毓骧骨灰盒上，轻轻说了一句：“活得长短没有什么，只是浪费了你三年的生命啊。”
文 | 春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