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我生活的苏北小镇,冷,是很扎实的概念,不像现在这样暧昧犹疑。
一
我们上学,从没有家长接送,总是一群孩子呼啸着来来去去。我家在东大街上坡处,一路向下往南,往西一拐就到小学。冬天路上结冰,远远跑起来,猛地一冲,滑出很长一段距离,扑通坐在地上。或是蹲下身子,让前面的孩子拉起自己的手,在冰面上飞驰,军绿色斜挎书包“嗒嗒”撞击地面。每个孩子都这样玩儿,鞋袜湿了,忍着。脏了,顶多被大人骂几句。
下课时候,孩子们玩着老旧游戏,踢毽子、跳皮筋、跳长绳。毽子踢得好的孩子,侧踢、后踢、两腿交换踢,几根鸡毛做成的毽子像粘在了脚上,旁边围一群孩子,脸上满是艳羡。长绳用稻草搓成,跳着跳着会突然断掉,打个结再玩。
旧时的冬天,雪并不稀罕。雪量没有北方那般惊人,但比现在大很多。早晨,我跟弟弟在院子里跳来跳去,踩出一个个雪窝子,雪粉“吱吱”作响,像被挠得痒了,忍不住笑。玩过雪的小手通红通红,过一会儿会有麻麻的暖意。爸爸清理出窄窄的小径,再将雪拢起来,扔到边上的花坛里,常常一个冬天下来,背阴处脏兮兮的雪都没有化净。他又搬来一架竹梯,上到平房顶,用铁锨把雪撮起扔下来,不然会冻坏房顶。忙到最后,他一件件褪下棉衣,那时候的爸爸多年轻!
旧时的御寒之物都是手工织就。我最喜欢的粉色围脖,是四舅妈跟四舅谈恋爱的时候给我织的。两端收边成心形,一颗心可以从孔洞里穿过,成对称的两颗。舅舅、舅妈生活了十多年后劳燕分飞,织那条围脖时,高大粗糙的舅妈,内心还有粉红的柔软。
一顶红色带檐的帽子,是妈妈最成功的毛线活。有八个突出的角,帽檐用塑料片衬起,并不很暖和。大人们都盼望有件军大衣,能将手抄在袖笼里;若有顶军帽遮住耳朵,就不会冻得红肿生疼。孩子们穿棉花套的冬衣,鼓鼓囊囊,像一只只移动的球。棉鞋也是手工做的,底子用布纳成,不禁湿,也不好看。
二
我跟大人睡一张床的时候,冬天,妈妈总是让我把脚搁到爸爸身上。她说我属蛇,凉骨头。实在大了,被分出去一个人睡,再就不到大人的热气。被褥单薄,脱下来的棉衣盖在被子上,没有电热毯、热水袋,每次进被窝都像酷刑。从医院里找来输液用的玻璃瓶,装了热水放进被窝里暖着。如果晚上舒展开身体,碰到冷却的玻璃瓶身,像被狠狠咬了一口。
念师范三年级那年,妈妈做子宫肌瘤手术。家里境况不好,连特别厚的被子都没有。妈妈说,躺在床上,就跟睡在凉水里似的。后来家境转好,她就一心一意置被子,大的小的,厚的薄的。我出嫁时候,她给我做了几床,都是十几斤棉胎,盖在身上压得慌。
少年时的我在冬天的早晨醒来,看到屋里的毛巾冻得挺硬,可以竖在脸盆里;搁在床头的玻璃杯,残水结成剔透的冰碴。墙壁单薄、门窗透风,寒气像幽魂似的贴地而行,不放过屋里的任何一样东西。当然,也不会放过人的皮肉。
夜晚,妈妈把棉鞋贴着煤球炉放好,鞋垫用火叉抵在炉壁上。睡前,炉子已经封了,煤球变成暗红色。空气里渐渐有股怪异的味道,微微酸臭,淡淡糊味。
被窝里,脚上跟手上的冻疮暖得胀起来,比白天胖大许多。斑驳的口子会裂开,渗出鲜血。没有人为这样的伤口大惊小怪,很多人这样、年年这样。除了手脚,冻疮还可生于耳廓、脸颊。即使不生冻疮,孩子们的手脸也皴裂得厉害,像砂纸一样磨手。
后来,我慢慢长大,再不见小时候的漫天飞雪。即使下,也是湿漉漉的,停留不了多久。路面上薄薄的一片冰,让儿子开心地玩了好久。我们经历的,他们再也看不到。
(《解放日报》2018.1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