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林黛玉,很多读者第一反应就是:小性儿,麻烦。如果和黛玉谈一场恋爱呢?估计很多人会被吓跑。吓跑的原因很简单:就黛玉那个小身板,真伺候不起,费钱不说,更让人吃不消的是操不完的心。还有黛玉那个小脾气,作天作地,是真Hold不住。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人家宝玉一见了林妹妹,从此钟情一生,无论沧海桑田,没有发生过一丝的动摇,什么三年疲劳、七年之痒,人家从来也不懂。林妹妹死了,娶进来宝钗这个大美女,那又怎样,都不愿意和她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情愿出家,情愿一生活在回忆里,也要守护好、珍藏好二人的这一份爱情。
曹雪芹写的这个结局,没有一个读者认为不合理。黛死钗嫁玉出家,遗憾永远,读者200年来除了洒泪叹息,不会有人劝宝玉和宝姐姐好好过日子。几乎所有的读者都发自内心地同意宝玉对黛玉感情的处理方式。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就是林黛玉太美好,太值得爱了。
曹雪芹没有今天人们的婚恋观,但人的感情千百年来是亘古不变的。贾宝玉对林黛玉一见钟情不稀罕,稀罕的是一直钟情,稀罕的是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改变,这一方面要求贾宝玉有正确的认知,另一方面,对于林黛玉更是极大的挑战。大观园里最不缺的就是女孩子,而且个个美丽异常、才华横溢。别人不说,只宝钗、湘云、妙玉三人,哪一个不是顶级的美女,况且还都是喜欢宝玉的,在这样客观的环境中,别说是林黛玉,任你是谁,要说产生一点不安全感,吃个小醋,疑个神防个鬼,简直太正常不过。
所以,不要对黛玉太苛刻,无论你我,撂进大观园,站在黛玉的位置上,不会做到比她好。而黛玉,她在对待宝玉以及和宝玉的互动中,如何表达爱才能最好的,《红楼梦》34回宝玉挨打,林黛玉和贾宝玉给出了最高水平的示范。
在这一回,有薛宝钗这个参照和对比,林黛玉的段位就高太多了,可以说是最高水平的无为。
宝玉被贾政暴打伤势严重,众人离开后,袭人为他检查,这个时候,薛宝钗火急火燎的送药来了,不敲门不通报,径直就闯进了卧室。宝玉根本来不及穿裤子,慌得袭人赶紧用床单给他盖上了。宝钗一进来,先交代棒疮药的用法:“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接着开始教育他:“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
宝玉很感动,想我不过挨了几下打,她们就关心怜惜我成这样,要是我死了,她们还不知道怎么个难过悲伤呢,真是让人敬爱尊重。
宝钗这个做法,是绝大多数人对自己看重之人的做法,就是尽力帮忙,语言抚慰、劝导,表达自己的关爱之情,能得到的是感恩甚至感动的回应。但是如果和接下来黛玉的表现相比,可就弱爆了。宝玉挨打,黛玉的表现以及和宝玉的互动是这样的:
宝玉半梦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觉有人推他,恍恍惚惚听得有人悲泣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
……只见(黛玉)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宝玉)叹了一声,说道:“你又做什么跑来!虽说太阳落下去,那地上的余热未散,走两趟又要受了暑。我虽然挨了打,并不觉得疼……其实是装的,你不可认真。”此时林黛玉虽不是号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得厉害……心中虽然有万句言词,只是不能说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
宝玉挨打,心疼他的人很多,最疼的是黛玉,她应该是哭了老半天了,当然想第一时间就知道宝玉的伤势,可是围着的人太多,而且这个时候她已经无法保持基本的仪态了,眼睛哭得肿得像桃儿,可是不看一眼又实在放不下心,于是趁太阳落山大家都散了,过来看一看。
黛玉心中有万语千言,最后只说出8个字,却有巨大的魔力,这里不光是无声胜有声,还有一层就是:妥协吧,看到你有性命之忧,我情愿你妥协。黛玉说这个话当然心痛,宝玉听了这话更心痛,只是两个人心痛点不同罢了。黛玉的这个表现以及所想,宝玉全都懂,所以他安慰黛玉说自己一点儿也不疼,都是装的,因为比起身体的痛,让你心痛我才更加的受不了。宝玉的心黛玉更明白,她那8个字的劝慰差不多是挤出来的,这话里的深意,就算旁听,也是听不懂的。
黛玉回去,宝玉根本放不下心,这时他是真的忘了自己的伤痛了,担心黛玉中暑只是很小的一个方面。他真正担心的是黛玉心痛和绝望的情绪。他支开了袭人,让晴雯为他传送两方旧帕给黛玉。很多人将这一举动理解为宝玉向黛玉含蓄地表达“我爱你”,有这样的意思,但核心绝不是爱不爱那么简单,而是他要表达自己不会变,旧帕代表旧人旧情,更代表我们早就确认的共同的价值,我绝不会改变,别说是挨打,什么也改变不了,我对你的情意同样也是。
原文写黛玉先是疑惑,思忖一时大悟,于是五内沸然炙起,做字字血泪又情坚笃定的《题帕三绝》。
对于宝玉挨打,黛玉做不了什么,也不需要她做,但黛玉在不得不行的无为的基础上,她是有表现的,一个是真,还有一个是为了自己那个最软肋的部分,她向宝玉表达可以妥协。林黛玉看似极其弱者的表现,却激发出了宝玉内心最坚强的部分,他更加坚定自己的选择和方向,并将此传递给了黛玉。在这个过程中,语言及其它,都是多余的。
宝玉挨打,每个人的表现都是不一样的,对比薛宝钗和林黛玉,一个是无论如何也抵达不到内心,而另一个,你是我最软的软肋,那么我要为此装上最硬的铠甲。什么是爱情?到底怎样表达爱情才是最高的表现形式,从宝玉挨打黛玉的表现,以及二人的互动中,我们看到了爱情最动人的样子。
参考原著:甲戌、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20回《红楼梦》
图片来源:清 孙温《绘全本<红楼梦>图》